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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主义的调味派
北京市 谭之仁
1956.07.10
(谭之仁:《人民文学》编辑部编辑,笔名白榕)
山西人没理由攻击湖南人的嗜辣如命,湖南人也大可不必讪笑山西人的盘盘菜都离不开醋。人们总是那样多年而不改地嗜恋着自己的“家乡味”啊。很难设想有这样一种霸道的人,他除了只欣赏一种口味的菜以外,便到处排斥甚至禁止别人的不同的爱好;或者,他竟连一种口味的菜也不欣赏,而只是主张地无分南北,菜不分中西,都应该用一种方法(仅仅一种)去处理,那就是所谓的“一锅煮”。是的,“一锅煮”,这自然既简单又省力,而且还可以“包罗万象”——五香大料,色色皆备,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若真有这样的人的话,我想,人们不说他是疯子至少也得说他是傻子。
其实,象这种吃菜问题上的疯子或傻子,毕竟还不多见。多见的倒是对于文艺作品有不少这类“一锅煮”主义者,或者,也可以美其名曰“主观主义的调味派”。这种人,他们总是习惯于用一种不变的尺度、一种固定的眼光去品评不同作家的不同的作品。他们排斥作家的个性以及他们的对题材的独特的构思和处理,他们也从不尊重作家的对生活的新的发现和新的感受。他们只善于用一些过时的理论和陈腐的老调去硬套所有的艺术成果。凡作品中写了的,而又恰恰是这类调味派闻所未闻的,那么,他们便会随随便便给你一个“这不真实”或“那不可能”的断语;而凡作品中所没有也不可能有或不应该有的,则他们又会对你“求全责备”起来。他们会指手画脚地向你提出:“既然是反映农村的阶级斗争,那你怎么能不写地主、富农呢?怎么能不写他们的放火放毒的破坏活动呢?”或者“……如所周知,伟大的翻天复地的农业合作化运动,是党所领导的,那你的作品里怎么可以没有党员、团员呢?你这岂不是……”(我知道,再要说下去,那口气准又是要训人了。)因此,若照这样的逻辑推论下去,那就是说:如果想写一篇农村生活的作品,不论长短,你必得面面俱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细节都得写进去,否则,就不足以构成农村生活的“全貌”。但是,作品的特定的题材和结构,决定了它的容量是有限的;即使退一万步说,作品可以“包罗万象”,那么,象这种“内容丰富的”“作品”,它是不是会反而产生其他真正的缺点——例如,使作品变成“合作社手册”呢?
不是还有这样的例子么,一位青年剧作家,忠于对生活的体验,经过苦心的探索和劳动,写成了一个以富农家庭内部矛盾为题材的剧本,送给有关领导方面去审查。据说,审查者也肯定了这个剧本的取材角度的新颕,肯定了它的语言的生动以及冲突的真实性(夸大一点说,他们甚至于有点喜欢这个剧本了),但是,很不幸,只是因为这个剧本里没有一个正面人物,于是,它便遭到了被否定的厄运。最后,他们还好心地劝说着作者,为了使作品“全面”起见,不妨加进去一两个正面人物。啊,这真让人糊涂!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剧本里,就非得有正面人物出场呢?难道除了让正面人物和地富分子直接冲突以外,就不可能或不允许运用别的处理方式来表现敌对阶级的“分崩离析”吗?不是连拍照人们也喜欢采取不同的角度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果戈理的“钦差大臣”,高尔基的“耶戈尔·布雷乔夫和其他的人们”又算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某些人对相声“买猴儿”的意见,也是一例。谁还能不知道相声的特点?它不过是一把匕首,它只能起一把匕首的作用。它的喜笑怒骂,对反面事物的嘲讽,都必须在引人发笑的、滑稽夸张的戏剧性的情节中表达出来。从形式上看,它也许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严肃的玩意儿。它的严肃之处正是在它的不严肃之中。可是,根据某些人的意见的弦外之音听起来,仿佛写相声也得变着法儿弄进去一些合乎标准的严肃的东西,譬如:完全合乎实事呀,正面人物呀,冷静的分析呀,慎重的解释呀,否则,据说就必定会导致对整个社会制度的恶意的诬蔑。我真忍不住要纳闷: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相声,让正面反面两个人物在那里辩论什么生活的真理,而且每隔个三句五句就得严肃地向观众作一番声明的话,那,那它还算不算是相声呢?那还有谁爱听呢?
总之,这些形形色色的新的调味派,他们之往来于厨房,似乎只是为了向厨师们呵斥,“你怎么加糖呢?只有咖啡才加糖呀!”或者“你怎么不放芥末呢?红烧鱼能不用芥末么?”(天知道,红烧鱼要用芥末!)诸如此类。而他们这样做的结果,那就是:将我们的整个的文学创作,从内容到形式,从语言到风格,从题材到构思,都拖向于一般化的水平—一亦即是“一锅煮”的水平。他们是在抹煞作家的个性和风格,客观上在阻挠着“百花齐放”。
我常想:这世上,好花何止万千,好鸟何止千万!但如果花一色,鸟同音,则这样的山林花圃又有什么可供欣赏的呢?
来源:原载1956年8月号《人民文学》,摘自《中国作家协会检查刊物的参考材料》,第一辑“人民文学”,195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