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全文:

简单与复杂
中国科学院 回春(徐懋庸)
1957.03.15


(回春,即徐懋庸: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研究员,原中共武汉大学党委书记、副校长)


抗日战争的时候,有一位八路军的政治委员,是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农民出身的干部。他的文化水平很低,但是善于发现问题,也善于解决问题,所以工作做得很好,在干部中威信很高。我曾经请问他,有什么经验?

“经验?谈不上。”他说:“不过,我有两条习惯。第一条,碰到简单的事情,把它看得复杂些;第二条,碰到复杂的问题,把它弄得简单些。”

我听了他的话,再看看他做的事,的确是这样。例如,有一次他到我处,看我在读一本唐诗,就问我诗是什么,叫我念一首给他听听。我念了杜甫的“今夜鄜州月……”,他要我详细解释。接着,他问我农民唱的山歌是不是诗;问我是不是觉得月亮有诗意;又问我在过敌人的封锁线的时候,觉不觉得月亮美;又问苏联的小说里面,写红军和工人是否也有赏月的。他又问,知识分子出身的青年男女爱在月光底下散步谈情,是否可以说是小资产阶级特有的情调?……问了一个多钟头,简直漫无边际。通过这种化简单为复杂的办法,他就发现了很多问题。但是当处理一个情况复杂的大问题时,他却化复杂为简单了。开一次干部会,讨论三、四天,意见千、百条;他做起结论来,不过两个钟头,抓住问题的中心,提到原则的高度,肯定基本的真理,指出主要的偏向,规定简单明了的处理方针,不去理会那些枝枝节节的东西。结论做后,大多数人觉得自己的正确意见既被采纳在里面,自己的错误想法也受到了纠正。他并没有针对每一个人的发言一一作答,但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意见受到了考虑和处理。

我一直记着他的两句话,并且愈来愈觉得,化简单为复杂和化复杂为简单的道理,不但适用于做工作,也适用于求学问。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一个细胞——商品,考察来,考察去,研究出许多道理来,复杂得使我们读起“资本论”的头几章来,感到头昏眼花。然而,到了最后,却从“就是有七十个马克思也是不能把它们全部把握住”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变化的总和及其一切交错纷歧”中,只“在其主要点上和根本点上指出这些变化及其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列宁语)由复杂达到新的简单。

艺术家,也是用这办法的。艺术家在体验生活的时候,把每个小节观察得极仔细;但在创作的时候,却要下提炼工夫,把许多材料省略掉了,而对于足以反映生活本质的现象,在生活中看来虽是简单的,在作品中却加以着重刻划。

我们的政治委员的两句话,恐怕很有些辩证法的大道理在里面吧?

然而,并不是一切“化简单为复杂,化复杂为简单”的办法,都是对头的。这办法,倘若抽象地运用那就要糟糕。黑格尔在“谁在抽象地思维?”一文中,(见“学习译丛”今年第二期)就举着两个糟糕的例子。

第一个是关于凶手的看法。凶手被押往刑场的时候,在“研究人的专家”,是“要考察一下促使这个人犯罪的一切经过,他会了解他父母的恶劣关系对他的生活经历和教育所发生的影响,会发现这个人曾经因为犯了轻微的罪过而受到过分严厉的惩罚,这使得他仇恨社会制度,这引起他的反抗,使他脱离了社会……”等等。在我们今日,还要从阶级意识和阶级斗争方面去研究研究。但是,简单化的抽象地思维的人们,却说凶手“是一个凶手,仅仅如此而已”,除了“他是凶手”这个抽象的概念而外,在凶手身上,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了。

第二个例子:一位女商贩,仅仅因为女顾客说了一句她的蛋是臭的,她就恼火了:“什么?我的蛋是臭的?!你自己才臭哩!……你?你爸爸吃了虱子,你妈妈跟法国人相好吧?你奶奶死在养老院里了吧?……”她把那位女顾客全身上下编派了一番——从帽子到床单,从头到脚,还有爸爸和所有其余的亲戚,一切都沾上了臭蛋的气味。这位卖蛋的老太婆,可谓善于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十分复杂了。但是,她却是凭着抽象的思维,把概念弄复杂的,因为实际上,那位具体的女顾客,未必有这些臭气的。

所以,每逢想起政治委员的那两句话的时候,我是又有所警戒的。


 来源:1957.03.15《人民日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