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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说话“难”
河南 栾星
1957.05.08


(栾星:作家,河南省文联创作部主任,作者署名“引车卖”)


二月间我曾写过一篇杂文“说话难”(载《奔流》三月号),深感近几年来说话不易;假若见从己出,不袭经传,或拨去冗词,直陈一端,一不留神,即会遭到“片面性”或“立言不稳”之讥。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孤陋寡闻的;不识不惟今日有此难处,即在古人,也早曾发过这样的感叹了。近阅明人冯梦龙纂辑的《广笑府》,才一扩自己的眼界。

《广笑府》里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苏州某人有二婿,一是书吏,一是秀才。一夕,乃翁于庭前指山茶及明月为题,令二婿吟诗。书吏咏山茶道:“据看庭前一树茶,如何违限不开花?信牌即仰东风去,火速明朝便发芽。”继又咏月道:“领甚公文离海角?奉何信票到天涯?私渡关津犹可恕,不合夤夜入人家。”轮到秀才了,其咏月首句有云:“清光一片照姑苏”,书吏听过即深不以为然,说道:“此句就差了,月岂偏照姑苏吗?须云:‘照姑苏等处’!”

自然,秀才的诗,是失于“片面”的了。不是吗?明月何止照姑苏一地呢?也理应被划入“立言不稳”之列的。

书吏之诗,通倒是很通的,无奈我们看了,也只能像乃翁一样,批一句:“衙门气”太重。笑话当然只归笑话,这里也没有菲薄古人的意思。不过,我只是想:这种“衙门气”“书吏腔”的文风、文评,似乎阴魂未散,还时时附着在人们的身上显灵。由此我再也不敢小觑那些为求“全面”而赘语连篇,文必“甲、乙、丙、丁”,言必“猴子变人”的人了。因为他们不仅有典有据,而且有渊源可溯。不是吗?老八股、新八股,其为新、为旧也,不同;其为八股之妙用,却是一脉相承,不绝如缕的。

至于今人今事,也有续闻,不敢缺帙,待续志在下边,俾关心学风、文风的人一览:

例子之一,一个学校中考验,题目叫做“中国革命是谁领导的”,一学生答曰:“中国共产党”,结果吃了三分。学生怀着狐疑去求教老师,老师取出答案底纸,原来那上面写的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自然非吃三分不可了。

例子之二,也发生在学校,也是测验,题目叫做:“何谓友谊”。有的答曰:朋友之谊;有的答曰:同学手足之情。据说都不对。原来答案的底纸上,这回写的是:中苏两国人民牢不可破的伟大的联盟。这次是吃了几分,则不知道。

青年学子,到底是昧于世故的;他不知道,我们流行的是什么季候。假若他能像他的老师那样,言必有出,辞必有据——当然指的是教本,一字不移,照本宣科——当然还是指的教本,就决不会在考验中遭此惨败了。悲夫!

由此却也使我悟通了一个道理:在科举制度还没废止的时代,为什么那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非紧紧抱住朱注四书文,而不敢旁涉一步了。

繁琐哲学的“头巾气”,加托官倚势的“书吏腔”,似乎也正是当今教条主义文风的特色之一。


 一九五七年五月八日(未发表)

 来源:《苏金伞右派集团言论与作品》(河南省文学美术工作者联合会,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