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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夜灯下随笔
北京市 刘绍棠
1957.05.14
一、由童年偶忆想起的
我六岁进小学那年,在给大成至圣先师三叩首之后,第一堂课,并不是先生教识字,而是由一位高班同学把着手腕描红摹纸,我当时目不识丁,手直哆嗦,便索性把整个行动权委托给我的大师兄,任他掌握着去左右挥毫。我对这种描画实在不感兴趣,但是对于被我描画的那些字,却颇为好奇,而且渴望能够认识它,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来读书,是为了识字求学问的呀!
但是直到一年以后,我才全部认识它。原来是一首小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而且也能理解它,甚至沉浸到这首诗的意境中去了,并且在图画课上,根据这首诗的描写,发挥了我的全部想象力,画了一幅希奇古怪的画;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被艺术所感染和陶冶。此后,两三年中,我都迷醉地喜爱这首小诗,它一直激荡着我那幼小的心灵。
但是后来,我虽然仍旧是读初小,却忽然有一天不满意它了,它无论如何再也拨不响我的心弦了。这是因为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读了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它使我落泪失眠了。因为我当时正在远离故乡三十里外的一个学校里住宿读书,人地生疏,举目无亲,每日三餐吃些发霉味的饭菜,夜晚被蚊子、臭虫、跳蚤和虱子咬得全身红肿。因此,在读了这首诗后的那个夜晚,我躺在土炕上,望着窗外那皎洁的圆月,想起了母亲和伙伴们,想起了故乡的田野、河流、树林和葡萄架,想起了自家的土炕和窗棂,我忍不住哭了,直到脸腮上挂着眼泪睡去。
从此,“一去二三里……”以及“一去二三里……”之类的诗,我再也看不上眼了。
我的上学,也是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这么一个阶梯又一个阶梯地念上去的;我的读书,也是从浅近的逐步地向较高深的读下来的,而且还在继续向更高深的读下去。
这,大概正是一个普遍性的发展道路,也就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提高过程吧。
于是,由此十几年前的忆旧,我又重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想到了我们目前文学艺术创作的问题。
今天,谁也不能充耳不闻人民的呼声。人民对我们的小说、诗歌、戏剧,以至相声,都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有意见。那么,我们就不能不严肃地研究一下,这些意见的根本关键是什么呢?
我认为,根本的关键是,人民要求提高,要求我们的文学艺术作品提高。
由于公式化概念化的流毒,近几年来我们很多的文学艺术作品,是非常缺乏艺术魅力和艺术感染力的。一读开头就能料到全局的小说,不能激动人的喜怒哀乐的诗歌、戏剧、电影,令人皱眉而不能令人捧腹大笑的相声,是相当相当地不少的。(当然,也有不少不少与此相反的作品——我必须做此注脚,声明我并不是否定一切。)这些作品,往往是根据某些政策条文或政治原则的抽象概念写出来的,也就是说,是把抽象概念图解了一下子。
这些作品,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在人民还只能接受“下里巴人”的时候,也就是象我只能欣赏“一去二三里……”的时候,它的确是起过好作用的,我们决不能一笔抹杀它的历史意义和历史价值。但是,当人民已经不满足“小放牛”和“人、手、口、刀、牛、羊”,开始能够接受和感到需要“阳春白雪”或“阳春白雪”之类的东西的时候,也就是象我已经看不上“一去二三里……”而开始能够接受和感到需要“静夜思”或“静夜思”之类的东西的时候,仍然供给的是这些陈年旧货,人民怎么能不表示正当的不满呢?
这应该说是人民内部矛盾的一个表现,具体地说,这就是人民与作家之间的矛盾。我这样说,并不是故意要耸人听闻,也并不是故意来丰富人民内部矛盾的品种,而是因为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因此,就必须有勇气正视这个矛盾,有信心为解决这个矛盾而斗争。(当然只是相对地取得缓和与统一。)而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提高。
这提高,当然不是从空中提高,不是关着门提高,而是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也就是说,要把“一去二三里……”,提高到“床前明月光……”
提高,当然是思想性和艺术性一齐提高。但是,文学艺术的思想性,是要通过艺术形象的完成去实现的,因此,归根结底,是要提高作品的艺术魅力和艺术感染力。也就是要给人民写出引人入胜、屡读不厌的小说,激动人喜怒哀乐的诗歌、戏剧、电影,令人捧腹大笑的相声……。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提出,在我看来,正是为了使文学艺术和科学学术研究大大地提高。
今天,应该是以提高为主了。
二、繁星
也是从童年想起的。
我在童年的时候,是最喜欢星星的,尤其在夏天的夜晚,我和我的伙伴们站在大场上,抬头仰望着广漠的天空,一个一个地数着星星,甚至还曾经到村边池塘去捞过星星。
但是,我们最熟悉和最感兴趣的,只有牵牛星、织女星和北斗星,因为它们是我们每天都要看,都要讲的。
于是,我想到我在四个月以前,给我的一个敬爱的长者(他担任一个报纸的领导工作)写的一封信,谈的是他们报纸的文艺副刊问题,就是用繁星做比喻的。
一个文艺副刊,或是一个文艺杂志,应该是以体裁的五花八门,花样翻新(或者如某些人所说的拼盘)为主呢,还是以发表有分量的作品、造就出众多的作家为主呢?也就是这个繁星的意义,指的是体裁的万花筒呢,还是指的是造就出一批的作家呢?
可惜这个问题没有讨论下去,因为做为具体对象的这个文艺副刊夭折了。而在报纸上公开讨论,也就是说不是内部性的为这个文艺副刊的讨论,又因为我当时思想上有着种种顾虑,不敢抛出我的砖头去引起争端,因而只好把问题搁下了。
现在,虽然这个文艺副刊早已经不存在了,具体的对象没有了,但是我的勇气却产生出来,于是我就抛出了这块砖头。
我认为,一个文艺副刊,或是一个文艺杂志,它主要应该是发表有分量的品作,造就出一批批的作家。发表有分量的品作,尽管每期都是小说、诗歌,或者都是鼓词、相声,表面上看来,似乎单调一些,但是它给读者的实惠却是很大的;读者也许暂时会有意见,但是日子长了,便会感到所获甚丰,大为满意的。而造就出一个个、一批批的作家,对人民的整体事业——具体地说,对人民文学艺术的贡献是巨大的,要被写上史册的。当我们现在历数我们那些有成就的老作家的时候,我们就会想到小说月报、语丝、莽原、萌芽、拓荒者、文学……等文艺杂志和文艺副刊,因为正是在这些土壤上,播下了作家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以至长成大树。
因万花筒式的花样翻新,虽然能够暂时地取悦读者,但日子长了,就会感到厌倦和乏味。因为任何一个人,都愿意穿一件料子高、色调整洁、美观、严肃的衣服,而不愿穿用各色各样布头缝制成的百衲衣。
但是,这并不是说,万花筒式的花样翻新根本要不得。比如一个知识性、趣味性的文化生活副刊,就应该办得五花八门。具体到这种副刊,我的看法就要因地制宜了;也就说,万花筒式的花样翻新再好不过,它不是各色各样布头缝成的百衲妙,而是红、橙、黄、绿、青、蓝、紫织成的彩虹。
说到最后,就不能不干预一下现实生活了。
如果北京日报再办文艺副刊的话,应该是怎么个办法呢?
“北京文艺”是否可以把你们那儿的说唱文学部份,让给同时同地出版的“群众演唱”呢?
| 来源:《青年作者的鉴戒》(东海文艺出版社,195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