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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穷水尽”到“柳暗花明”--访问李景汉先生
中国人民大学 李景汉;《人民日报》袁右铭
1957.05.16


在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里,我访问了人民大学教授、著名的社会调查学专家李景汉先生,他以这几年来个人生活的变化来说明他对“鸣”和“放”问题的看法。征得李先生的同意,记者把他的谈话整理出来发表在这里。

我们的谈话还是从他的调查研究开始的。他说,由于本行的锻炼,长期以来,他只相信事实,相信“千闻不如一见”等古语中所存在的真理。他常常用这个标准来检验理论或宣传的真实性。从前是这样,这一次对于我们党的百家争鸣、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等方针问题的看法,也还是这样。他说:“共产党今天是个执政党,他们把自己看成为特权者,这是当然的事。同时,他们一向又是整人的、改造别人的人,这无论从三反、五反和肃反运动看,都是这样。但是现在,忽然要来一个运动,要从前的改造者、执政者来接受被整人的意见,接受批评,这实在是反常的事,从中外古今看,哪一个执政者会这样做呢?”正是由于事实上的党的伟大的光辉的照耀,使他能在长期的沉默之后,重新唤起科学家特有的坚定的毅力来夜以继日的辛勤地劳动着。记者给他打了一个比喻,叫做“枯树开花”,他说,如果这真是枯树开花的话,那末,这“开花”的过程就是一段很痛苦的回忆了。


二年半的时间,工作换了五次


北京解放时,李景汉先生在辅仁大学社会学系当主任。思想改造运动过后不久,随着院系调整,社会学系被取消了,原来搞社会学的这些教授学者们,一古脑儿收集在中央财经学院的劳动专修科。后来中央财经学院取消,他们一部分人就随着劳动专修科拨给人民大学。在中央财经学院时期,最初,李景汉先生被分配在一位教机械学的兼职教员手下勉强当一名助手。课程是机械学,李先生专长的却是社会调查,既然是助手,学生就得找你辅导,没法子,只好借来机械学的书,用看图识字的方法去学习。经过一段时间的强记,居然也能背诵出许多名堂,什么多刀多刃啦,高速切削啦,牛头刨床啦……都能背得出来,而且,因为只背这一门,所以比学生的成绩还好。经过一学期,这一套新玩艺儿刚背熟,但到了下学期,他又被分配为纺织教员的助手,他又从头了解棉花如何变成线,粗线又如何变成细线,变成布,梭是如何飞动,等等。因为助手有辅导责任,所以他还得主动找学生去辅导,学生高兴躺在寝室里听辅导,助手也得去登门拜访。教员是专业部门的工程师,到学期终了复习功课时,他是来不了的,这样,学生又一齐来找助手,而助手又不敢不想办法,只好费尽心血替他们找窍门。李先生苦笑了一下说:“经过一番努力,我居然也能编出一套复习大纲之类的东西哩!”过了一年,调到人民大学来了,又把他分配给一位教“劳动保险”的教员当助手,帮助搞点讲义,可能有教课的希望。他想,这倒和他从前研究的东西有些相近了,努力学习新理论吧。但是待他刚能编出一点讲义的时候,领导上说,劳动保险工作从劳动部移转到全国总工会去了,学校里不开这门课,又完了。又把他分配从事准备“劳动力调配”这门课的教材工作,但等到开学时,领导上又认为这门课程只讲二、三个星期就够了,不值得开专课,又不要了。后来,又分配他搞“劳动保护”,可是这门课程又谈何容易,不同的工种就有不同的劳动保护,门类多,要求的学问要广。最后又听说他从前搞过工人调查,于是又要他去调查女工的保护。搞了八个月,很有兴趣。但是,把调查报告送给领导之后,连下文都没有了。


就为了“配上这副眼镜”


学校领导上所以把他随便地抛来掷去,原来是有一个固定看法的。李先生谈到这里,很激动,他说,当他刚分配去中央财经学院时,一个党员干部教训他说,如果你发觉某一个具体的新事物、政策或问题同自己的看法有不同的时候,那一定是你自己思想上有毛病。他乍一听这话,颇有道理,但渐渐明白了,其实,这是当面告诉他,认为他们不懂马列主义,不懂马列主义,根本就没有资格教书。

不但党员干部这样来“教育”他,就连学生也来帮助“改造”他。在辅仁大学思想改造的时候,有一个学生问他,还有把握教好课吗?当他正在“过关”中,一个学生直截了当地教训他说:“你下乡搜集材料时,应当无成见地、如白纸一样地、客观地、不存任何成见地去接受事实。”他说,“换句话说,不要带有色眼镜就是了。”这本来是平心静气的一句话,但是没想到那个学生立刻大声教训他说:“不带有色眼镜!再有机会做调查的话,请李先生记着一定要戴上马列主义的眼镜!”他暗自向自己下决心说:“对,我必须配上这副眼镜。”这些沉痛的刺激,使他一方面虚心,另方面心虚,怕自己真的教不了书。这样的刺激使他急切地鞭策自己学了理论课程,还学了俄文。

他回忆说,那时学习劲头真大,刮风下雪,从不缺课;为了坐前排好座位,每次上课都早去五分钟;笔记从来不缺,如果有几个字没有记清楚,下课后一定向别人问清楚,补上。有一次,晚间骑车出门,摔了一跤,半边身子完全摔伤了,但是一看表,才想起今天是课堂讨论,地点又临时改在海运仓。时间只差刻把钟了,狠心忍着痛蹬车,赶到之后,还没有开始,很高兴。

李景汉先生的理论课,考试成绩都很好,但是,他并不满意。他说:“考试前死背强记,并没有用独立思考去消化它,我想,这也不是鼓励独立思考的学习方法吧?”说着,他哈哈大笑了。他说:“但是,不管怎样,我已经配这副眼镜了!”


“你在咱们学校呆了好几年,都没有发现你!”


李先生说,前几年他在冷淡的现实面前,心情不免沉寂,不写文章,也不多发表意见。到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那个时期,身体突然衰弱下来,有过退休的念头。他不愿做人民的累赘,不愿领导上为他的工作分配为难。他觉得自己做了一辈子学问,今天看人脸色吃闲饭,真所谓到了“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地步了。自己想想,六十岁的人了,也该退休了,让那些青年人去干吧。但是,谁又想到后来还有个百家争鸣的方针出来呢?

百家争鸣之后,统计教研室主任开始要求把他调到统计教研室,因为这位主任从前还知道他。去后,这位主任处处替他着想,处处关心他,他觉得他也开始受到党的关心了,心里感到非常温暖。这种温暖,渐渐地把他的人生观也改变了。

正在这时,人民日报向他约稿,要他再一次调查京郊乡村的变化。得到学校的同意后,他就下乡了。这一次一共调查了三个多月,由于学校的帮助,他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那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兴趣和注意。人民中国杂志向他约稿,英文版的中国妇女杂志也要求他写“中国妇女的今昔”,有些地方如广播电台、苏联专家也请他去作“今昔”讲演,今年五一劳动节前后,有几位外宾如古巴议员等也来访问他。人民大学的领导同志看到这种情况,觉得还有点意思。有位领导同志就很惊讶地对他说,“李先生,人民日报发现了你,可是你在咱们学校里呆了好几年,我们都没发现你!”

最近一个时期,学校的领导上倒是在逐渐地关心他了。邹鲁风副校长亲自登门造访有好几次,问长问短。有一次还陪他到农民家庭去调查访问,一直谈到晚上十点多钟。最近在研究部成立社会调查研究室,决定由他来负责主持。李先生说到这里,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愉快而满意的光芒。他说:“研究室,由我负责,还有十几个干部,这是我从来不敢想象的事啊!你想,过去好几年,我一直是被人漠视,现在突然让我比较负责了,我哪里敢想过这一天。这一转,真该是下联‘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啊呀,原来我的面前还有一片美景呢!”

他在人民日报发表今昔对比的文章之后,也引起了国家统计局对他过去许多大规模调查的兴趣。前几个星期,薛暮桥同志和他商量,请他去参加一个筹备会议,由国家统计局、科学院和人民大学合组一个社会调查团,先在无锡和保定二地作重点调查,取得经验后,再往别处去推行调查。这个团体,也准备让他带领人民大学社会调查研究室的干部去参加。他说:“你想,我哪能不全心全意地贡献自己的力量呢。”


“墙”和“沟”在哪里


记者问他,究竟问题在哪里呢?他稍稍一想,然后又反问记者:“你说呢?”但是,还是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认为,从前,有些党员同志对待党外人士或高级知识分子时,先对他们来一个假定,至少假定他们是不可靠或者可能是不可靠的,然后,以对待贼的心理来处处提防。但是,这种提防不能不让对方感觉到,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求对方还对你真诚,可能吗?可以想象得到,当他们的人格受到损伤时,他还能容易发挥出什么积极性呢?“至于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的当时,有些事情更是难于理解的,当时简直就不让我说话,每次挨整都只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谈到这里,李先生回忆到领导要他第一次检讨时,他因为辩白,曾招来很大的打击。从此,他就意识到,只要接受,就能过关。赶到第二次遇到这样的场合时,他就接受了上次的经验,在会上首先一一包下来承认了。他说,这个单方,果然生效,他不但没有继续被整,反而被选为节约委员会委员来整人了。到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末一回事啊!”

其实,照李先生推想,中国的学者经过翻天复地的变革,经过不少的运动,经过思想改造,他们的立场、观点都已经改变了,都已是有新的立场、观点的马克思主义者爱国者了。他们没有不愿把自己的力量贡献给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如果党员同志,特别是领导同志,能够把大家假定成一家人,哪里还会有什么“墙”和“沟”呢?但是党内还有些人并不能这样来看问题,只是觉得自己是执政者,摆起执政者的架子,事情当然就不好了。

李先生认为,执政党享有特权和地位,也是应该的,中外古今都是这样,原不稀奇。但是,执政党对待小兄弟也应该拿出对小兄弟的正确态度来。他相信,如果在新的认识基础上,有了新的团结,那就更好了。


要放就要放成天足


对于知识分子的遭遇,李先生打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他说,在争鸣前,一切压力对他们来说,好比是缠了足、封了口,如果开口,就要人云亦云。现在的“放”是放足,刚一放足,走路当然是不很自然的,所以,在争鸣中有一点偏差是不可避免的。有人认为现在还看不见争鸣的成绩,那是太性急了。但也有一些党员同志象陈其通等很害怕放,他们认为一放,好象党的威信就没有了。但在李先生看来恰恰相反。他认为,如果放足,就彻底把它放成天足,这样才可以把我国的科学推进到世界水平,也正大大提高了党的威信。

他认为,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重大关键,是要希望所有的党内同志都能象毛主席说的做的一样,那才能使得大家大鸣特鸣,推陈出新,使学术界开花。因为这些老学者们有旧的学问,且至少也领会了马列主义的轮廓吧,那末新旧学问合起来,新旧的人合起来,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绩来。他非常自信地说,他正在兴奋地计划他要做的新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调查,将来让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们看一看,到底哪一种是更优越的。李先生特别强调说,那将是马列主义结合实际的、崭新的社会调查。


 来源:1957年5月16日《人民日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