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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文艺工作的行政领导方式——学习毛主席最近两个讲话的感想
重庆 温田丰
1957.05.19


[编者按:温田丰,1938年入党。现任作协重庆分会创作委员会委员。他参加革命以来,一贯闹名誉地位,反对领导,与组织闹对立。在这次鸣放中,他与右派分子刘盛亚互相勾结进行反党活动。他写的“反对文艺工作的行政领导方式”一文和在市委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稿,背着党,事先都给刘盛亚过目,并取得刘的支持。刘盛亚叫“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温田丰就喊:“我们不比别人(指刘盛亚)内行”,一唱一和的相呼应。温田丰在“反对文艺工作的行政领导方式”一文中,打着反对文艺工作行政领导方式和除三害的幌子,实质上是反对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以反对教条主义为名,来反对“北京言论”(指党中央的指示和人民日报的言论)。并诬蔑对刘盛亚的反动著作《再生记》的批评是“一棍子打死”、“围攻”、“否定一切”,企图为《再生记》翻案。]


在重庆市文联和中国作协重庆分会,我工作了整六年,前三年担负一部分领导责任,后三年搞文学创作。关于改变文艺工作的领导方式,一年前我在作协分会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提过,但受到许多人的围攻,被领导者称为“个人与组织关系极不正常”,“要求特殊化”;后来更遭受一连串打击。我当时是有缺点的,但我的意见的合理部分,却遇到粗暴反对。当党中央公开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时,我又在市委宣传部召开的座谈会上,再次提出这问题。除了批评现状,对我过去在领导工作中的简单、粗暴,也做了具体检查。但是,宣传部的领导同志仅仅欣尝我的缺点,而不考虑我的批评。他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为了将来,不要提过去了。但是,事实证明,掩盖了矛盾,则所谓“将来”是靠不住的;贯彻“鸣”与“放”,也仅是应景而已。此后,我还提了几次,但招来 “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缺乏自我批评精神”、“党内外不分”、“取消党的领导”……种种责难。我只有一张嘴,便决定再不作这种耗时费神的无益争论了。但是,学习了毛主席的最近两个讲话,又应报纸之约,于是旧话重提。

我叙述这问题在我们这里的提出过程,用意不在诉说冤曲,而在说明领导者的眼睛不要只往上看,也要往下看,听取群众意见的合理部分,否则领导工作永远不能摆脱被动状态。

但我必须申明:过去我提出这问题,不是完整的,也不是完全正确的。由于水平限制,现在的看法,也不一定准确。而我不比其他同志聪明,只是掉换了工作岗位,受到行政领导方式的打击,和大家命运相同,才察觉了问题。而当时党中央提倡“自由讨论”(照我理解,就是“百家争鸣”的前身),我由于改善处境需要,才引为论据,提出问题。

我还要申明: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算旧账,而是为了互相探讨,消除矛盾。而且,我常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是“自食其果”。也就是说,我参加领导工作时,也拥护行政领导方式,同样简单、粗暴,为自己种下了果。而现在我的某些意见,不只批评别人,也批评我自己。

×  ×  ×

由行政领导方式产生的矛盾,是很久以来就存在的。虽然几年来我们的领导工作也有所改进,但这个基本矛盾没有解决。让我们来回忆一下旧事吧:从“镇反”起的历次政治思想运动,对我们都有很大好处,是应当肯定的。但是,在运动中也伤了少数人的感情。这不是运动本身不好,而是我们领导水平低,把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混同了。特别是搞思想运动,我们采取了强制接受,猛攻猛打方式,更引起有些人的强烈不满,因为伤了他们的自尊。为什么会如此呢?基本原因在于我们不懂得怎样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不懂得怎样做思想工作,不懂得我们这个群众性的文学艺术团体的特点。一句话,就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在作怪。——这一切是应该在肯定运动成绩的同时,当作经验教训来纠正的。但是,我们没有这样作,反而高高在上,认为少数人的思想情绪不足重视,甚至认定他们落后,于是掩盖了矛盾,同时也掩盖了自己的缺点错误。并且,错误地把强制方式在日常工作中加以推广,于是产生了行政领导方式。

反对文艺工作的行政领导方式,前好几年就提出来了。但我们的理解简单得很,组织了几次原稿讨论,好象就万事大吉了。但是,改变一种消极的生活现象,并不那末简单。由于教条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并未克服,因而这种方式仍然在我们生活中起作用。我觉得它有这么一些显明特点:

批评是一棍子打死——由文及人,或由人及文,否定一切。以多数名义强制少数,只许检讨,不许辩驳。远如1951年批评《再生记》,虽然大部分批评是正确的,但许多批评缺乏治病救人精神,十分粗暴;并印了一本“反对‘再生记’”,组织大规模围攻,就未免过火了。而且,由于否定了作者所有的作品,给他扣上“一贯反动”的帽子,强使他接受过火批评,检讨了许多次不让过关,并受到种种冷淡待遇,这狠狠的一棍,就未免太凶了。再如去年5月作协分会在会员大会上的工作报告,批评了一篇作品,也有否定一切的味道。照理说,分会的批评,是一种集体的组织的批评,应该实事求是,公正全面。然而行政领导方式,使得领导者失去了公正与明智。摘录一点发表在去年“红岩”7月号的,题为“认真把建设社会主义的文学任务肩负起来”的报告原文如下:

我们知道有这么一位同志,两三年来,他的创作劳动是辛勤的,写了不少东西。但得到发表的却不多,就是发表出来的,也不是很成功的作品,有的甚至还带着较显著的概念化的倾向,在读者中引起过争论。……这情况所以产生,……据我们了解,作者两三年中,真正在农村生活前后不到半年,而更多的时间却在机关里埋头写作,……这事实充分说明,……怕艰苦或留恋城市的安逸生活的现象还存在,……

据我知道,这一节文字经过了多次修改,因为这个受批评的同志根据事实提出了反批评,才将较露骨的原报告,修改成这样子。这里不想去接触作品本身的问题,所以没有摘引对于作品的批评;同时也不想在这里批评分会领导者对于文学创作的简单化的理解,因为后面还要谈到。我只想指出这个貌似温和的批评,实际上仍然藏着一根“棍子”。虽然这位同志提出事实反驳,但习惯于强制的,行政领导方式的领导者,是不大肯正视事实,修正自己的片面观点的。报告说:“就是发表出来的,也不是很成功的作品……,”从语气上看,那没有“得到发表的”,就更不行了。从批评精神上看,责备作者没有“深入生活”,故写不出好作品,也有否定那没有“得到发表的”作品的含意。但我知道,这位同志的作品,并没有全部给分会领导者看,因此,转弯抹角地去否定他的作品,只是主观臆断,没有事实根据。我还知道这位同志写这篇所谓“带着较显著的概念化的倾向”的作品,时间在1954年初,发表于这一年3月的重庆“新华日报”上,那时他刚刚搞创作,并不发生“两三年中”如何如何的问题,分会领导者如果不是找错了理由,就是意在否定这位同志的这“两三年”的劳动。但是,作品产生缺点的原因很复杂,“深入生活”不能作为万应灵膏!而这篇作品字数在两万左右,但批评中说它“花了15,000字的充裕篇幅……”这虽是小小错误,但令人疑惑批评者是否看了这篇作品。至于批评作者“怕艰苦或留恋城市”,也不完全合乎事实。我可以证明这位同志“在农村生活前后不到半年”,还有种种原因;而“在机关里”,还参加了大大小小运动,并非完全“埋头写作”;至于“怕艰苦”,原是这位同志的自我检查,但分会领导者却拿来做了批评武器。显然这个批评是片面的,态度是泼冷水,而不是“与人为善”和关怀的。此外,分会主席沙汀同志曾在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宣布,将把大家的书面发言辑印成册,发扬民主。但是,这位同志把反批评写成书面寄给分会,却如石沉大海。而分会的批评,却在“红岩”。发表了。这件事说明粗暴批评是顽强地存在着的,较之批评《再生记》是不同了,但批评的灵魂,却也相似。因为批评者手中拿着棍子(这条棍子就是某些条文),如果不敲一下别人,虽不敢狠狠地敲,但不敲是不舒服的。同时,也说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在分会领导者口中虽叫得响,但做起工作来,就只许领导者独“鸣”,不许其他同志“鸣”了。说到这里,我还想起一个例子,就是最近批评〈草木篇〉,有个领导同志甚至认为发表这首诗的刊物,取名“星星”都可疑,因为毛主席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是在反革命统治时代,指革命力量必将壮大。而今天再用“星星”二字,又发表了〈草木篇〉,那就别有含意了。——由一篇作品的错误,怀疑得如是之广,某些人的想法实在可怕!但是,也说明主观主义的神经过敏,实在可笑!因此,如果不抛弃主观主义,要想发展治病救人的批评,是不可能的。

行政领导方式的另一特点,就是只能背诵条文或北京言论,不许探讨艺术问题。远如1954年秋的成都会议,以“人民日报”一篇社论为法宝,强调学习马列主义,深入生活。有人在会上提出反“无冲突论”,并问:“创作中有无禁忌?”于是被斥为异端。会上请了党委领导同志批驳,会后又在“西南文艺”写文章教训。但别人的反批评却被压下了。(这个压制反批评,好象是前面那个压制反批评的传统!)再如1955年初的一次会议,有人提出作家的世界观,究竟怎样在创作中起作用?并举出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为例来研究。但是,反映到领导上,就变成了某人反对学习马列主义,他认为作家的世界观在创作中不起作用。这种对待文学艺术问题的简单化倾向,并不是个别现象,这两次会议,不过是集中表现而已。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有些人要乱反映情况呢?别人明明在研究问题,为什么要扣上“反对”的帽子呢?据我想,帽子也许是教条主义者的武器,因为脱离实际,于是就不许怀疑某些条文和北京言论,因此,不用帽子压住怀疑者,他们的工作就很困难。而且,他们怀着宗派主义情绪看人看事,因此,某些人的意见和言论,反映在他们头脑中就会变样。再加上为了迎合某些领导者口胃,于是他们就不惜颠倒黑白了。——前面举的例子,还是两三年前的。再举一个较近的例子吧:分会在去年会员大会上的工作报告中,肯定了许多作品,但多数是重复北京言论。而对于梁上泉同志描写康藏公路的诗,还替他找了个成功原因,说是他深入了生活。但是,有人在大会发言说:这个原因找错了,因为梁上泉同志仅仅坐了汽车在康藏公路上跑了一转。后来发表的报告,才改成他“对生活的感受特别锐敏”。当然,深入生活,学习马列主义应该强调,但不问实际,当作万应灵膏到处贴,就未免太可笑了。

行政领导方式的又一特点,就是不能批评领导者,大概因为他们是“老干部”。这一条是近两年才产生的,过去搞大运动,还号召“领导带头”,那时候批评一下是不要紧的。但我前年夏天,冒冒失失地批评了一位领导同志,于是以后挨了许多次斗争。当然,我是有缺点的,但我检查了缺点还不行,还要我承认那位领导同志完全正确。可惜我没有照办,于是我又“缺乏自我批评精神”了。而前面提到的那位受批评的同志,他在分会会员大会上,除了为自己的作品进行了反批评,还批评了分会一些领导同志。于是,分会主席沙汀同志在发言中大呼:“……很不好,危言耸听!”并且,领导者组织了人出来反驳,但又不正面反驳,说他那是批评得不对,仅仅是歪曲事实,把这位同志攻击了一顿,而这位同志不甘心,除了把发言写成书面,又曾经写信到北京去找公平。他的信被转回此地,要此地“负责解决”。但直到现在,时间过了半年多,也没有任何答复,据说要慢慢“统一”他的思想。这种拒绝批评决不是什么好现象,而行政领导方式,是靠了它来维持的。而领导上不支持群众批评,事实上是在支持行政领导方式。

行政领导方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日常生活隔膜,互不信任。而群众性的文艺团体,没有群众性。长期以来,我们这里的党群关系不密切,有人说象“望江楼的水”表面平静,下面汹涌。于是,党员领导者埋怨党员不接近群众,而他们自己呢?却好象属于例件。偶尔他们下来联络一番,大概由于群众“落后”,彼此没有共同语言,怀着戒备。不说党群关系,就是党员领导者与一般党员之间,有的又何尝不如是?因为说话不小心,将来开会就要挨大“原则”的棒棒。人们也有经验了,就是融洽的时候,大家发牢骚,而到了讲“原则”的时候,他的牢骚也变成了你的牢骚,事实被歪曲了。于是你是“自由主义”,他不是。我在这里不是说不要原则,也不是提倡发牢骚或自由主义,而是说领导者缺乏诚恳、谦虚,怀着宗派主义情绪,手执教条主义棍子,则不论党内外群众,都是不敢接近他们的。可以说宗派主义不仅在党与非党之间,在党内也存在着。教条主义有排他性。而排他是不分党内外的。以宗派主义眼光看创作人员,于是他们成为“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得不到信任。而创作人员的心情是这样的:发表了几篇作品,尚可自慰一时;没有发表作品,则担心自己“身败名裂”,(也许这有点夸大吧?)因为受到冷漠待遇,或简单地调走了事,是可以举出不少例子的。我很奇怪,为什么文艺团体的领导者竟以世俗眼光看人。然而发表一篇作品谈何容易!稿子修改一千遍,也难得令某些编辑负责人满意。这个意见照改了,那个意见又来了,你又得把作品重写才行。稿子当然可以投寄别处,但一压却是几个月。然而作品不能“得到发表”,这就有充分理由说明你是“蠢才”,非听他的话不行!……总之,隔膜是行政领导方式或者说是宗派主义造成的,不能单纯责备创作人员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虽然这些东西创作人员是有的。为什么说群众性的文艺团体没有群众性呢?从两件事就可以看出。去年开会员大会,有的会员来参加了大会,竟不知道自己是会员。原来分会发展会员,是由会员所在工作单位推荐的,但没有通知会员本人。这说明我们的会章,好象不是必要的。另外有件小事,就是分会最近换了一个办公室主任,公告说:“接市委宣传部通知,任命×同志……”,分会在党委领导下工作,一点不错。但问题是这个公告,因为我们究竟是群众团体,不是党委机关的一个部门。假如任命一个内部工作人员,也要拿党委机关名义来宣布,那末,主席团、理事会等等机构,就好象是多余了。这两件事说明分会领导者在日常事务中缺乏民主习惯,而工作中的党群关系在思想上也混淆不清。

以上所举特点,仅是根据我见到的事情来勾划的,可能不尽恰当。同时,某些意见不只批评别人,也批评我自己。例如对《再生记》的批评,我虽没有写文章,但有些粗暴办法,我也盲目赞成。又如开成都会议时,我也拥护某些批驳意见。我的简单、粗暴,决不止此,但在这里不多说了。

最后,我想提两点建议。见解虽浅薄,但有一番诚意。

第一,请好好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政策,它是解决我们的矛盾的主要途径。请领导者不要害怕丧失威信,把批评当作“危言”。领导威信会在发扬真理的土壤上树立起来的!同时,请抓起主要矛盾,分清是非,加以妥善解决。空喊一阵“放”呀,“鸣”呀,政策是不会贯彻下去的,人们要求看到领导者的诚意。

第二,请放下架子,平等待人。这一点说则容易做则难。仅有这个善良愿望,也不行。首先请不要以党的代表者自居,因为代表党不完全是以职务来决定的。党是马克思主义的党,合乎马克思主义的正确的东西,才能代表党。而官僚主义、宗派主义、教条主义是不能代表党的,这些东西是要逐渐逐渐缩得很小,被抛弃的。

我自己,也许还可以包括有些搞创作的同志,我们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需要改造。我们并不拒绝批评,而且欢迎领导者的热情帮助和领导。但是,首先请不要认定我们是“落后”分子,不考虑我们的意见。生活是复杂的,落后与先进也互相转化的。当然,这不是说我们就先进了,但也不宜过早地给我们下“落后”结论。——我觉得领导者有种强调是不好的,即“我们要改造他们”,或者矛盾双方都需要改造,于是对别人的缺点津津乐道,而对自己的缺点则轻描淡写或空空洞洞,(不知道我这篇文章是否有这个毛病?)结果呢,还是“我们要改造他们”。党是要改造一切的,但请领导者不要滥用党的威信。马克思主义好象也提倡责己严,责人宽,那末,我们大家都以此共勉吧!

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有共产党和毛主席,真理会象太阳一样普照大地。而我的谬误,也将在真理阳光下消散!


 (原载重庆日报1957.5.19)

来源:《重庆市右派言论选辑第五集》(内部文件,只供领导同志参考,请勿外传和翻印),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办公室编印,195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