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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
北京市 吴祖光
1957.05.31


[编者按:这是吴祖光在五月三十一日文联第二次整风座谈会上发言摘要,经文联再三核对记录后交文艺报和本刊同时发表。吴祖光在本刊发表的“谈戏剧工作的领导问题”只是这篇纲领性的发言在戏剧问题上的具体化,这篇发言可以帮助读者了解和分析吴祖光的错误思想。吴祖光应该诚恳地把自己的错误思想当作箭靶子,也来参加这个反右派的庄严战斗。

(题目是编者根据他发言中的话给加上的。)]


文艺界“鸣”“放”之后,陈其通同志的文章表示了怕“乱”,他是很有代表性的。但我的看法是:事实上早已乱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就是为了平乱。这活到40岁了,从没看到象这几年这样乱过。遇见的人都是怨气冲天,不论意见相同或不相同,也不论是党员或非党员,领导或被领导,都是怨气冲天,这说明了“乱”。党中央提出整风是为了平乱,使今后能走上合理发展的道路。过去从来没有象这样“是非不分”,“职责不清”,年轻的领导年老的,外行领导内行,无能领导有能,最有群众基础的党脱离了群众。这不是乱,什么才是乱?这样说可能片面,但很具体。过去没有过,也希望今后不再有。

象这种情况,我想在我们的工作中总有个主要的关键问题。

解放后有一个现象,那就是组织的力量非常庞大,这是需要的、必要的。革命成功是把群众组织起来的结果。解放后,依靠组织,服从组织分配,已成为人民生活起码的道德标准。如被扣上无组织无纪律就很成问题了。组织和个人是对立的,组织力量庞大,个人力量就减少。在战场上,服从分配完全必要。在工农战线上我不熟悉,但在文艺工作上,强调组织分配就对不上头了。许多工作的失败经验都与此有关。过去作家艺术家都是个人奋斗出来的,依靠组织的很少。马思聪之成为马思聪是他个人苦学苦练的结果。(当时马思聪院长在座——编者)现在一切“依靠组织”,结果,变成了“依赖组织”。个人努力就成了个人英雄主义。

解放八年,抗战也是八年。今天舞台上话别、戏曲……给人印象最深的演员是解放前的个人奋斗出来的,还是解放后培养出来的呢?中国戏曲学校最近在一次公演中演了三个节目,就出了三个乱子。演员在台上第一次出乱子,观众还忍耐;第二次又出乱子,观众已耐不住了;第三次再出乱子,观众哗然。看起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呢?曲艺,在解放前,是一枝自生自灭了好几百年的花,而现在后继无人了。艺人想自己带徒弟也受排挤。是谁在做着这种不合艺术规律的工作呢?恐怕是组织、领导。

很多有称号的作家、演员,长期不演不写,不作工作,在旧社会这样便会饿死,今天的组织制度却允许他们照样拿薪金,受到良好的待遇。作了工作的会被一棍子打死,不做的反而能保平安。听说一个文工团的团长写了一个剧本,其中写了一个反面人物,结果受了批评,把立的功也给撤销了。鼓励不劳而食、鼓励懒惰,这就是组织制度的恶果。解放后我没有看到什么出色的作品。一篇作品,领导捧一捧就可以成为杰作,这也量组织制度。

组织制度还产生等级制度,这再没有比解放后这样突出了。上级管中级,中级管下级。中央管省,省管县……这么一来,产生了另一个严重问题。除了北京,地方就绝对出不了人材。人材再高也高不过北京的。

组织力量把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排挤完了。我们的戏改干部很有能耐,能把几万个戏变成几十个戏。行政领导看戏,稍有不悦,艺人回去就改,或者一篇文章,一声照应,四海风从。 这是因为党有如此空前的威信,政府如此受人爱戴。但是声望应起好的作用,现在却起了坏的作用。毛主席告诫我们防止大国主义,我看现在也有大北京主义,大官主义。这是非常害人的。在任何工作上都应当是平等的,文艺工作更是如此。现在显然不平等,非常严重的不平等。一切看北京,看中央,造成千篇一律。戏演不演,批评不批评,也都要看北京。过去,搞艺术的有竞争,不竞争就不能生存。你这样作,我偏不这样作,各有独特之处。现在恰恰相反,北京如此,处处如此。北京是“白蛇传”、“十五贯”,于是全国都是“白蛇传”、“十五贯”。

我感觉党的威信太高了,咳嗽一下,都会有影响,因之作为中央的文艺领导就更要慎重、小心。当然,不可能有永远正确的人。有些作家艺术家兼任行政领导,他自己也口口声声说不愿作,但是作官还是有瘾,作官跟作老百姓就是不同,政治待遇、群众看法等都不一样,所以有些作家,他们打心里还是愿意作官的。很多作家,艺术家原是朋友,但现在却成了上下级了。

文联是人民团体,但是也和文化部一样衙门化了,今天的政府机构和过去封建统治的机构有什么两样呢?今天叫部长、副部长,从前叫次长……局长……。这一套行政机构基本上是承继过去那一套。机构不变,关系也就难变,工作也很难做好了。

文艺评级也是等级制度。不评还好,一评意见就大了。毛主席来也没法子公平。由于文艺评级,造成了许多隔阂。

组织制度是愚蠢的。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电影工作搞得这么坏,我相信电影局的每一个导演、演员都可以站出来,对任何片子不负责任,因为一切都是领导决定的,甚至每一个艺术处理,剧本修改……也都是按领导意图作出来的。一个剧本修改十几遍,最后反不如初稿,这是常事。

我和蔡楚生同志,过去是朋友,对于艺术问题常常争论。可是,现在他是局长,是领导,他说的我只能照办。


关于吸收党员问题:


有人攻击积极分子,这样提出来是必要的。因为积极斗争别人而入党的人,假如现在证明斗错了,这样的党员的人格就有问题。这样的党员多了,非党之福。党对知识分子估计错误,否定了知识分子的清高。一个知识分子不可能没有孤高梗直的个性,很难想像他们能作这种整天给党写汇报的积极分子。另外,有些同志解放前就靠近了党,现在提入党,怕被说为投机。党应该考虑这种情况。


关于肃反问题:


肃反是搞重了,面搞宽了。北大、戏曲学校……都很严重。肃反很欠思考。有些人解放前对革命忠心耿耿,做了很多工作,而肃反中却狠狠地斗了他。这是不公平的。这些同志若想出卖党,在解放前是轻而易举的;出卖了党还能做官,而且无人知晓。他们过去不出卖党,在解放后如何会反革命?在旧社会受冤枉,被国民党冤枉,死了,千千万万人民同情他。今天不然,人民政府代表人民,你被冤为反革命,则人民都会说他是反革命,他会死不瞑目了,如不予昭雪,那真是很残忍的事。肃反这种斗争方式,即使在专制时代,也都是罪恶的。如电影局,在肃反时,有一位同志被斗,她的爱人因之便和别人结了婚,后来证明她是被斗错了,结果却拆散了人家的夫妻。

建议文联出一个小册子,把文艺界内受冤枉者的名单,通知大家,让大家知道,这是党的公平,是党一向的作风。


关于文化部工作:


现在文化部有点枪法大乱。“杀子报”应当禁,反而解了禁。让言慧珠担任戏曲学校副校长,也有点过分。她是不是有这样的威望呢?照顾了她一人,她满意了,但是上海京剧院十个名旦中其他九个就会因此不满。校长是崇高的职位,不能拿来随便统战人。文化部这样作,是旧乱未平,新乱又起。

最后建议由北京带头办一个社会新闻性质的小报,以社会新闻为主再加上戏剧电影的新闻,一定会受老百姓欢迎。今天的报纸也是脱离群众的。拉三轮的、烤白薯的都不看报。这种社会新闻小报会对社会风气有很大扭转作用。没有社会新闻,社会是非不分,只靠内部批评,可以有恃无恐。


 (原载《戏剧报》1957年14期)

来源:李辉编著《依稀碧庐——亦奇亦悲“二流堂”》(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