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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之哭
国务院 范朴斋
1957.00.00
(范朴斋:国务院参事室参事,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
黄吉安先生所写的《柴市节》剧本,的确写得太好了!文学批评家王朝闻先生对这一剧本的某些部分曾予以很高的评价。王先生提到过的,我不再提。我只觉得这一剧本还另有最好的地方,那就是黄先生用了特笔来写文天祥之哭。当文的老仆人到柴市去生祭他的时候,文见到老仆在哭,便向欧阳夫人说:“夫人你去对老哥哥言讲,今日乃是相爷的喜期,叫他不用啼哭。”夫人把话转达老仆,老仆遥看文,又看夫人,抖战着身躯,答语是:“夫人,你去对相爷言讲,老奴并不曾哭,倒是相爷夫人你……你……你们在啼哭。”夫人再把话转达文,文立刻用手把泪花一弹说:“夫人难得相知感,对此如何不怆怀!”这样叫板起唱,这是写得最好的地方。必是一个具有热烈、丰富、而又是真实情感的人,才是真会做得出慷慨、从容而又壮烈的事的人。即是说,真正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绝不会是个冷冰冰的人。文天祥是:“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的人,但他应征勤王后,便“痛自贬损”,还经历了许多难于想象的艰苦遭遇,却安之若泰志节更坚,这真是懂得生活的人!史所记,他的哭不止一次,他应诏勤王时,便“捧诏涕泣”。“每与宾佐语及时事,辄流涕抚几言曰:乐人之乐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他又是有真感情的人,所以他会哭。哭,不是坏事。当他被执以后,囚燕三年,他的老仆一直是在牢狱中照料着他。这时已并没有什么主仆身份和主仆间权利义务的关系,而纯粹是人与人之间的恩义结合。老仆在文临死时还去生祭他,对一个最懂得生活最懂得情感的人来说,这时真不能不因“知感”而“怆怀”了!这样的哭,不是懦弱,而是最富人情味的表现。坚强是好的,然而不近人情的“坚强”,若不是虚伪,便是冷酷,这不是正常人具有的情感。文诚然是视死如归的“真男子”(史称:临刑,从容谓吏卒曰:吾事毕矣,南向拜而死。元主叹为真男子)。但若在戏中把他写成像《乔子口》那位英雄好汉,满不在乎地:“老子不怕,二十年又是一个小伙子。”这能说是刚强吗?这是“戾气”,而不是“正气“。凡是具有正气的人,是懂得爱也懂得恨的人,因而也必是能笑能哭的人。文存必死之心本来很早。当初被张弘范所执的时候,张劝文为书招张世杰,文书所作《过零丁洋》诗与之,其末句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时便已决志一死了。及金山既破,张弘范再劝降,“天祥泫然出涕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放逃其死而二其心乎?”泫然出涕的感情,正表现了视死如归的决心。哭与死并无矛盾。囚燕三年,元帝尚不欲杀文,屡遣人劝降,文亦曾请以黄冠归故乡,只是坚决辞官,但却说得很委婉:“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弃之,将焉用我?”这是多么坚决的意志,但又是多么近人情的说法。真的,“举其平生而弃之”,用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处呀?直到最后,元帝问他:“汝何愿?”文答:“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这的确是“真男子”!但是他却并不是想拖着一家人都死。黄先生在这里也用了特笔,写文劝欧阳夫人南归奉亲教女不用一同就死。用了一大段说白,写得非常动人。这样曲近人情的手笔,真是如实地合情合理地反映了历史现实。是有感情的作品,而不是板起面孔说教。其实,许多革命作家的作品也必是非常近乎人情的才是好作品。便如苏联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所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中有最热烈的感情,并不是冷冰冰的才是钢铁。更如捷克的尤里斯·伏契克所写的《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虽然他不愿“把一个悲悼天使放进坟墓”,但他给他父亲、母亲、妹妹、和他的爱人古斯达以及同志们的遗嘱是:“假若你们认为眼泪能减轻痛苦,那就哭一会吧!”这里特别提到哭,这多么感动人!假如写成这样:“你们听到我的死耗,你们只应化悲痛为力量,高举双手,三呼万岁,不要哭!”这也未尝不坚强,但有没有感情呢?没有感情的东西,能感动人吗?很奇怪,近来颇有些说教者的作品,却真像是这样写的。特举黄先生写文天祥之哭以为例,以见“哭”,并不是不应写的坏事情。一个人连哭也不会哭,不会有真实的“爱”的!无论为爱国,爱人或爱集体。我这样说,倒不是特别欣赏哭,而只是说不要把哭当成就是坏事,就不敢写,黄先生能特写文天祥之哭,这是黄先生的独到之处,也许出于其他人之手,就不会写到这里,甚至不敢写到这里,这真值得特别加以介绍。
来源:本文為范朴斋《啸楼谈戏》选段,被收入四川省文联编印的《是香花还是毒草》(《会议参考文件之十》),見石天河〈逝川忆语——《星星》诗祸亲历记〉,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往事微痕》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