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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非党人士教政治课的下场
北京师范大学 何廷杰
1957.06.01


(何廷杰:政治教育系政治经济学教研室主任、教授)


在6月1日“群众论坛”上的发言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是整风运动的积极分子,大会小会都参加,参加必须发言,虽然“师大教学”把我的发言缩小到不能再少,甚至把别人的话加在我头上,但我也用不着更正,党委宣传部掌握下的“师大教学”,你能对它希望些什么呢?

有些党员说:“少数知识分子对党员有严重的对抗情绪。”这“少数”大概也包括我吧?听过我讲话的人都知道,非党的人爱党、爱毛主席,并不比某些党员差。假如说我有对抗情绪,那只是对某些党员身上的“三大主义”,我确实对三大主义有不共戴天之仇。

有些党员,积极分子,现在不积极了,倒要我们这些过去不积极的人来积极,我颇感寂寞!他们对三大主义的危害不是比我们还清楚吗?我劝告党员同志:提高你们的积极性吧!

中共有一千多万党员,这是伟大的,不可战胜的党,但假如不整风,也会像匈牙利的党那样,在一夜之中瓦解。匈牙利正是没有像毛主席这样的领导,才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们学校里最严重的是宗派主义,这事情以后我还要说,今天我的讲话有一个题目:“一个非党人士教政治课的下场”。

我今天的发言,是凭良心说话,不夸大,不缩小。我要问:“宣传马列主义有罪没有?”(听众回答:没有。)在解放前,宣传马列主义是有罪的,解放后,在宗派主义掌握下也是有罪的。反动统治时期,我冒着生命危险把劳动价值学说编进讲义里,这有学生的笔记为证。解放之后,想不到宣传马列主义仍然有危险。我由受重视,到被冷淡,由受捧,到被打击。正如朱启贤先生所说:要把我打臭,打垮,最后打服。我几乎家破人亡,后事都已准备好了,王文枢主任曾说过:“这一点自己也感觉出来了”。但感觉是感觉,打还是继续打,并未分毫留情,只是希望我最好死在家里,不要死在学校里罢了。

我是1949年到辅仁大学的。后来听董渭川先生说:当时师大也要拉我,可见我那时很“香”,感谢辅大党组织的信任和支持。把政治课交给我负责,士为知己者死,那时我与党一点距离都没有。每天工作大约十二小时,夜里三点才得休息,累得吐血,才离开了岗位。把胃切去了五分之四,但出院后第一天,我便赶到学校,我是愿意为工作尽一切力量的。

我是非党团员留下来的唯一的政治教员,胡明同志曾劝我改行,我当时识趣,仍留下来,正是这里,发生了林穆光事件。有一天,党总支书记姚森告诉我:“林穆光的课要停下来。”我问“为什么?”他说“林把流通费用的公式都算错了”。我感到不平:“数学教员也会出点错呀!”他说:“反正党已经决定了。”我又问“等到学期终了再停总可以吧?”他不同意,坚持立刻停,结果林先生被发配到武汉去。后来我才听说,真正原因是林先生曾与一女人逛北海。但我想:这与何副校长的事相比,算得了什么?他们二人之中谁的影响更大?这事情实在使教授们寒心,一朝一支小辫被人抓住,政治生命学术生命便都完了。在新社会,我们不怕打破饭碗,最怕人格被污辱。这是我初次领教宗派主义的厉害。

宗派主义也饶不了我,不久,我被撤职了,但连通知都没有,我还准备在开会时掌握会场呢!谁知突然有人宣布:“现在主任是姚森同志了。”撤我的职,为何事先不告诉我?难道我会不服从吗?这不是故意要我出丑?后来(整风开始后)张刚同志对我说了一句话,可以代表很多宗派主义者的情绪,她说:“我一来便想把你赶走。”这倒是句良心话,我之所以未被赶出去,是由于胆囊炎,住了医院,开了刀(朋友们都称我是“无胆英雄”),病好之后,调我到资料室,据说是照顾我,要我进行科学研究,我当时也并不知道这是排斥。

肃反来了,我成预定的反革命,是斗争的对象,这帽子没扣上,以后继续打击。师大真阔气呀!党会用一个教授作贴报员,当时是一个助教领导资料员,资料员领导我这个贴报员,贴报还要受打击,说我重质不重量,剪报都没有资格!逢到清洁扫除时,我这五十岁的人还得扫地、擦桌子。我的病渐渐厉害了,我问王主任,“我到底有什么问题?”他说:“没啥问题,都是历史上的事了,一不是反革命,二不是坏分子……”。那么为什么叫我“劳动改造”呢?叫一个五十多岁的教授贴报、扫地,这算人道吗?张刚同志还暗自得意,说我改造好了,说这话还有人心没有?

那时正是冬天,我因为有病,棉裤每天都要尿湿,气管炎也很厉害,喘起气来有时长达半小时,王主任还好,终于准了我的假,要我回家,但要带卡片回去作。两天之后,我回校交卡片,资料员要我继续贴报,我说“王主任准过假”,但他不听,终于我背了一大叠报纸,一步步艰难地走向汽车站。……

我曾问过张刚,“为什么要打击我?”张刚说她过去有一个主导思想:只有党员才能教马列主义。直到毛主席的讲话发表之后,她才知道非党人士也可能掌握马列主义。

马列主义是真理,谁都应当有宣传真理的权利,为什么偏偏有人要垄断马列主义呢?马列主义要掌握得好,是要艰苦学习的,党员并不是马列主义的化身。现在,不学无术的人可以凭他们的资格教马列主义,而我们这些人却非有真才实学不可。高羽教授改行了,石磐教授也辞去了教研室主任的职务,聪明人,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前几天,农大政治经济学教研室主任告诉我,党从来没有“非党员不能教马列主义”的政策,可见张刚的话反映了宗派情绪。即使退一步说,非党员不能教马列主义,但也要有一过渡时期呀!听说京剧旦角演员要渐渐由男过渡到女,但梅兰芳等人却无须挨斗,挨打,或被说成是反革命!再如现在用牛耕地,将来要过渡到用拖拉机,但也不能一下把牛全部杀光。

这些话,过去我对谁都没有讲过,对我的妻子也没讲过。整风开始后,我说了一些,他们都流泪,说师大真是暗无天日。我要问王主任、张刚,你们所作所为哪一点符合马列主义?你们除了犯宗派主义而外,根本的毛病还是水平太差,你们简直到了“权令智昏”的地步!例如张刚曾说,由于接到一份诬告我的材料,是说我三十年前的一件恋爱事件,以后简直和我握手都嫌脏。我问:“为什么不调查,不研究?”回答是“没法调查了”。但为什么会轻易相信呢?这还不算,肃反时这也成了斗我的根据。说我是反革命。

说我是反革命还有一“根据”,原来我曾被捕、受刑,国民党特务曾用皮鞭打我八百下。肃反时,“积极分子”们硬说我在那时出卖过党和同志。(我解释几句,大革命时我曾是陕西省委委员兼秘书长,三次左倾路线时被打下来,抱病到上海、日本,未与党接上关系,中间曾在武汉被捕过。)硬说陕西省委被破坏是由于我的招供。其实,机关被破坏距我被打下来已有好几月了,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省委的地址,其次,当时西北归冯玉祥,武汉归桂系,两派正在打仗,怎能互通声气?他们连这点历史知识都没有。当时被左倾路线打下来的可不只我何廷杰一个人,王炳南同志可以做证明。

第三个“根据”是我曾往来日本两次,不用护照,年老的人都知道,当时谁去日本要用护照吗?谁不是只买一张船票就可以去?王文枢同志!这也只不过是一点常识。

我曾几次想自杀,托妻寄子,嘱妻子改嫁,那时全家哭叫毛主席。然而,教条主义也是有一点好处的,有这样一条教条:“自杀的是反革命!”这一条把我救了,我不愿使妻子背上反革命家属的恶名,所以活了下来。我要求王主任转告党:要清查历次运动中屈死的事件,为他们恢复名誉,救救孤儿寡妇!(王主任答应。此时罗志甫教授插入一句:“……肃反在全国自杀者十万以上。”)

我再谈一谈官僚主义:何副校长曾是我的直接领导,从来未与我谈过话,张刚到我家去过一次,称赞我教育孩子好,根本不谈工作。我的论文讨论时,她不参加,事后也没看,也未听课,却断然给我降级,自称掌握了我的学术水平。不久前,张刚同志流着泪对我说“过去肃反对斗你还情有可原,但千不该,万不该,肃反后我的情绪还扭不过来!”这真是打错人,自己还余怒未息。(罗志甫教授插入一句:这不是余怒未息,这是恼羞成怒!)

肃反后做结论时,始则说我不适应于在本校教政治课,继则又说我不适于教政治课,要赶我出去,但教育部不准,其实赶出去倒好了,那就用不着当贴报员了。

有的同学问我:“墙能不能推倒?”我说,墙非倒不可,三害非除不可,否则我们活不下去,党和国家会不堪设想。请看,老教授们被打的稀里花拉,三害不除,谈什么十二年科学规划?

但是,现在宗派主义还在兴风作浪?在历史系第二次会议上张刚曾问“这样的会议以后还开不开?”我说:“不开算了,赶快关门吧!不知你们如何体会毛主席的精神的。”这一来,张刚哭了,事后她向我说:“年青同志对何先生的态度很不满意。”我说:“究竟是谁呀?”她答:“姚森”。看吧!明知张刚的话是说错了,却还要为她打抱不平,所以我仍然是有危险的,报复还会来的。

我是整风运动的乐观主义者,但也不应太乐观,要提防逆流,要知道他们时刻会组织一批人阻碍整风,不过我仍要积极下去,并向党提出,过去运动中吸收了一些“打手”入党,今天,在整风运动中应吸收一些真正的积极分子吧!包括我何廷杰在内!(全场热烈鼓掌)

(本文未经何先生过目,如有失真之处,由整理者负责)

(苦药、火炬、群众论坛、底层之声联合供稿)

(原载“师大教学”126期)


来源:《“阳谋”下的北师大之难》(真相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