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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田丰日记
重庆 温田丰
1957.06.07
[编者按:温田丰,1938年入党。现任作协重庆分会创作委员会委员。]
一九五七年六月七日日记
不写杂文,心中不快。主要的应该是写书,否则时间溜走了,小文章填补不起这个空的。主观意图不宜僵硬,要抓住正业,长期奋斗。到一定时间以后,有余闲,有需要,再来发展这个才能吧!记录一些题目和想法在下面:
“谈僵化”,反对以政治概念代替生活。许多不近人情的事都由此产生,坏作品也由此产生,马克思主义是在生活的土壤中生长的,忘记了生活,也连带忘记了马克思主义。人民是生活的主人,忘记了生活,也连带忘记了人民。僵硬的教条破坏了友情、生活幸福等等。如蚕自缚,必须让思想生翅!
“群众高明论”,上下一回事,放鸣群众易通,即政策自群众中来。群众创造历史、创造生活,因而懂得实际生活;群众因生活需要而学习,马克思主义产生了物质力量。领导不劳动,脱离生活;而忙于会议、公文,学习也差。因此,必须眼睛向下,向群众学习。不要忘本,自己也从群众中来。
“不要泄气论”,某处党团员工资拿得少,于是放弃了思想工作。而领导受批评,也沮丧。忘记了党员的抱负和人民,忘记了自己的历史光荣,变成了庸人。
“体力劳动镜头”,某市长坐小汽车去做庄稼;某些干部带了罐头、面包野餐;某些干部分定额,不帮助老弱;照了许多象,写了许多文章;……农民等着他们再来。
“资料室的资料”,某文艺团体负责人向上级汇报,作家不学习政治、业务。他到资料室找一、二、三月“文艺报”,某资料员找了许久,问另一资料员,才知未出版。资料员忙着查作品“大概”、“可能”,写上去,领导嫌少了,于是加圈加勾,写进报告。事后资料员向外地学习,拟了一份方案,但一个领导“嗯”,一个领导“哼”,另一个领导说:“我没有时间看,恐怕掉了,还给你吧!”结果交给一位上级领导者。
一九五七年一月九日日记(腊月初九,我满四十一岁)
“延河”征稿,题为“回忆延安”,信中说:“甚至当时的日记……”于是上周六翻出了我的当时的日记。读着异常有味,深深地吸引了我。感情极端复杂,现实生活与回忆揉在一起,感慨万端。想抽一部分去发表,乃至可成一本书。但是,担心失败,我这个人难道有什么引人兴味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地方,……总之,现实生活的失败,我自己轻视自己了。
然而,我岂能甘心失败,怯弱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回忆有些地方是鼓舞我的,然而又是懊悔无已的。
许多地方何其与今天如此相似,文学上的追求,疑惑自己,思想飘忽,一切种类的矛盾集于一身:积极的,消极的;充实的,空虚的;进取的,怯弱的;成功的,失败的;……好象十八年来,仍在原地踏步。生命的耗逝,并没有牵引我前进许多。时间不能填补空虚。
空虚,空虚,空虚,……无限的空虚。昨日整天陷于无病呻吟中,整个儿被空虚占领。
一切的矛盾,最根本是生与死。二十余年前,就触摩到这问题,今天好象还是问题。死不过是解除生的矛盾的最后办法,轻而易举,只要决心赴死,就在这屋里,便能取得它。它实质上是生的矛盾的尖锐反映,它本身毫不神秘,也很单纯。
生的矛盾最值得寻味的是生的意义这一矛盾。我曾经发问:爱情、胜利、欢乐,……一切人类最可贵的东西,也许总起来说,概括地说,就是理想吧,(刚才吕琳来了,我把以上写的念给他听,我听着自己的声音,激动起来,想忍住自己的眼泪,但是不可能。这是我的心的声音,问题是严重的,震憾心弦的。他说他:“我不敢想这问题,只是想到干,才三十几岁,再干二十年。……你太颓废了。……”我说:“不然,也许从里面钻出来,能产生积极力量,要认真地生活,不能糊里糊涂过日子!……”他走了,我还激动了一阵。但是,让我继续平静地写下去吧!)——理想实现了,后面还是空虚,更大的空虚。……这是二十余年前提出的问题,这问题的后面就是生命的毁灭,把无限的追求带进坟墓。佛家称死为“圆寂”,把生看着“烦恼”,我没有学过佛经,但我的想法,也许暗合。这问题按照流行的说法,也许就是“人生观”问题。是的,问题就是这样一个问题。这问题后来好象解决了,但是巩固、持久地解决不容易,需要非常的勇敢和坚定。特别是当外界变化着,自己在生之途程遭遇锉败,……又会重新提起这问题。
(吃了午饭,当作休息,读了一点莫泊桑的“两兄弟”,一开始便引人关心。……随后,睡了一会午觉。每天都这样,而午后精神总不佳,随随便便,遣走了时日。一篇短文章,迟疑着写不下去。魂灵不安,变化多端:上午是兴奋的,下午又颓丧;一会儿觉得伟大,一会儿觉得小到肉眼不能见;对自己,对自己心灵的产物(文章吧?小说吧?)都如此。这是许久以来如此的,心如野马,驰逞无定向。把它捉住吧,固定在纸上吧,继续把生与死的探讨写下去吧!)
实际上,生的意义也不奥秘,正如案头的水仙花。它从青青的苞蕾,开出黄白色的花,散发出香气,供人欣赏,闻嗅,随后它枯萎,香气消散,于是被抛弃。也许黄白色的花,香气就是生的意义。就它来说,花与香是它生的价值;就人来说,培育它是为了赏花与闻香。也就是说,生着有点用处,就是生的意义。花开与萎谢,是一自然过程,这一过程的本身不包含什么意义。人之生与死,似乎也如此。爱空想的人,常将这一过程孤立地来探究,什么结果也没有,自寻烦恼而已。闲散者,有空想时间的人才干这无聊事,我也不定是这样的人。虚无主义者是愚蠢的,但自以为是智者。
生与死的自然过程,原本不包含什么意义,可以从人类历史和万物的新陈代谢得到说明。就生命本身来说,人与万物没有差别,都是争取生存条件,活下去,然后机体毁坏,死去。有点差别的是,人类常常自杀,个人厌世自杀或大规模用战争手段互相自杀。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就是有些革命作家也自杀,如马耶可夫斯基,高尔基,法捷耶夫,……这自杀也许是心灵的变态,智慧的迷误。不管怎样,自杀是精神产物,灵与肉的冲突,导引了肉体的毁灭。产生冲突有社会原因,即压迫、剥削、中伤、陷害,……一句话,人是社会动物,有感情与理性,社会原因引起了心灵变异,毁灭了自己肉体。在正常情况下,人的生生死死,与万物一样,人类社会生生不息,绵延了若干万年,以致无穷将来,这与一般生物有何区别呢?爱生恶死,人之常情;亦为一般生物的常情。许多厌世家,宣传活着没意义,把死神秘化,把世界看作“色即是空”,……然而,他们照样吃饭,睡觉,宣传着他们的理论。假如有一天不吃饭,他们也会喊肚子饿!我少年时候探索生之意义,十八年后仍探索它,有时无病呻吟地叫喊空虚,但是缺少了一点物质供应就不行,疲乏了就睡觉,除非有了神经病,才不睡不吃。总之,宇宙、万物,人类是物质,这是一点不假的。悲观、叹息,多余而无用,智慧有时变为愚笨!
但是,能“出世”而再“入世”,能将“消极”变为“积积”,能经历“失败”而达到“成功”,这是繁复多变的人生,也是一个人能坚定,能勇敢的途径,虽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途径!
这两天,我象生着双翅,遨游太空,俯瞰了我这一生。究竟经历多了,时代变了,战胜魔鬼的能力增强了。虽然,所追求者尚未到手,但文学事业原非轻易可得,而人生原本如是,即不断追求,永无止息。不应有迟暮悲叹,我才进入四十二岁,正壮年呢!
来源:《重庆市右派言论选辑第五集》(内部文件,只供领导同志参考,请勿外传和翻印),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办公室编印,195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