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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古事二首
北京大学 吴兴华
1957.08.00


刘裕



风吹着,他眼眶逐渐充满了热泪——

眸子不转地向北望,只一道淡青,

高空里回旋的鸷鸟,萦带的重城:

昔年的壮志似乎在一瞬间崩碎。

不再散发在沙尘里把心魂交给

马蹄和矛梢,把倾复敌国看成

吐一口唾沬;而他的勇气如洪水,

曾无阻地奔流,推动每一个士兵。

是甚么拖住他,使他步伐沉重,

使他在庞大的队伍里显得孤独,

身边只有习惯于服从的群众?

历史的时机过去了,个人的企图

达到顶端,成就跟随着缩小——

有生第一次他感到疲乏、衰老……



仿佛在梦里,他看见不绝的舟车

直指向健康,事业已濒于失败;

抱着不同的心,立在同一的所在,

他,天下唯一的希望最后的寄托——

颀长、枯瘦,象一棵多年的松树

已经把细根散缠在城墙的砖缝间;

依靠众人,他自己也因而坚固,

行将倾复的终于获得了安全。

唉,昂扬的金鼓,林立的旗帜,

这一切蕴蓄着何等巨木的潜力,

只要崇高的理想能够复活,

使冷如死灰的再一次燃烧发热——

但是他模糊的泪眼望不见中原,

遥远地隔绝在浩浩的黄河那边……



弹琵琶的妇人


他不会注意这乐曲——对于他说来,

过去就象是虫咬的多尘的帷幕,

卷起来,丢在一边。只有把俄顷

孤立在时间的急流里,他才能深尝

生命杯中的酒液;而我却竭力

使现在担负起过去全部的重量,

使过去复活在现在里——欢乐、希望、

长年的等待、远离这世界的冥想、

似乎都涌向我指下,弦子尖声地

嘶喊着:我们承受不住了……

教师和女伴都曾夸赞我高度的

熟练:“作着梦你也绝不会弹错!”

是啊,熟练,手指和拨子不可分地

结合在一起,恐吓、央求、引诱,

使得潜藏的声音吐露出来,

这需要技术,成百千不眠的夜晚;

但是我直到今天才仿佛了解

这个曲子的意义。江心的月光

使我的心灵打开了,表里莹彻。

三月,雨刚住不久,在魏王堤上,

骏马踯躅着,畏避滑腻的春泥。

他拉着我的手微笑:“我们会再见的。”

喧天的笙歌声继续着,有些宾客

聚集在柳树下劝解一个女子,

——她鬓上的花戴得太偏了——因为

横竖那玛瑙盘子不值几个钱,

砸碎了不要紧。我们那时都年轻,

生命伸展到目所不及的远方,

错误还可以弥补,失去的机会

还会再招手……我没作任何回答,

只是眼角潮湿了,望着他离去。

岁月在他前额上刻划的伤痕,

好象酒楼牌子上记下的账目,

一笔又一笔:“等哪天你才还清呢?”

“我还会再来,把这一切都涂掉,

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他说。

现在他凝望着远方,让音乐迷离地

进入他胸膛、四肢,准备抓住

那谁都不会抓住的,叫它停下来……

是否他会在心灵对声音的解释

无限错综的,令人目眩的途径里

选择出那条隐秘然而是真实的呢?

音乐,生翼的仙人,把你诚慤的

颜色借给我,让我半生的痛苦,

好象最高枝上的一片小叶子,

沐浴在日光中,羞涩地展开,越过他

四围无形的墙垣,使他记起……

啊,啊,我如旧的手爪,变更的心情,

挣扎着想在平滑的乐曲表面下

显示出自己来。寒冰,坚硬的寒冰,

寒冰下缓慢地奔流着活活的暗水。

他会听出这细微的差异吗?当我的

绝望的呼声充满这广阔的空间时,

他是否听见的还只是过去听厌了的

稔熟的调子:“带一点京师的味道”?

船快要开了。他们旅程的起点

恰好是我的终结。在这支曲子里

我埋葬了一切。暂短,瞬息即逝,

这是音乐的,也是我的命运。

酒和热泪洒满了他的衫袖,

但是谁知道他在为甚么悲哀?

或许音乐把他从个人的圈子里

解脱出来了,在他瞥见的事物中

也有我小小的一分。如果这片刻

能在他诗句里得到永恒的纪念,

我将满意地引退到黄芦苦竹的

呼啸声中,象一棵飞星,不留下

自己的名字,短时间突破了黑暗……




来源:原载1957年8月号《人民文学》,摘自《中国作家协会检查刊物的参考材料》,第一辑“人民文学”,195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