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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鸣放——在党总支召开的民主党派座谈会上的发言
北京市 冯亦代
1957.05.00
(冯亦代:外文出版社出版部副主任)
不愉快的回忆是令人痛苦的。但是为了对党负责,帮助整风,不得不想想过去的事情。我想就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谈谈这几年我的遭遇和感受。
解放前和解放初党的温暖
从1938年开始,我接触到党,感到党对我的信任和帮助,没把我当成外人,感到党对我的温暖,1949年我参加革命,在国际新闻局任秘书长工作中,势必要接触到一些秘密,但党还是要我去做了。使我感到党的确把我当做人看待。但到了外文出版社以后,我觉得我是在像机器那样地被人使用着了。过去有两件事使我感动,而且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一件是戴望舒病时,乔木同志去看他后对我说:天气冷,想办法给他生炉子。以后望舒死了,在追悼会上,乔木同志背了几首望舒的诗,那不是临时去念的,而是从心里背出来的。有一次我发烧,不知怎的被乔木同志知道了,他还叫谷羽同志打电话来问过我,我自己接的电话,我总觉得领导同志是随时在关怀干部的。
“三反”被陷害,至今原委不明,毫无结论
1952年“三反”时,我从大队中调回来搞业务,2月底到北京,3月18日就成嫌疑犯。我怎样成为贪污犯的呢?原来当时检查组中有个党员,他用逼供信的办法威胁一些被检查的同志,说冯亦代、尚立斋(当时的党支部书记,是个好同志)都已坦白,你不说就枪毙你。其中有位孙耀宗同志被迫承认,但他一晚睡不着,到四五点钟时翻供,这使他吃了更多的苦,被送进老虎班,“三反”后他第一天放出来,见了我就两行眼泪,说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一被当做嫌疑犯,刘尊棋同志告诉我,说要改组为出版社了,不需要秘书长,叫我到出版发行处去(我当时是兼的)。好,叫我去我就去,也不得不去。但从3月到8月做总结这段日子,不是人过的。“三反”总结由车卡做,我不知道那么严肃的事为什么学委会不做,叫他做。在总结中,提到我的问题,提法很恶劣,不严肃。他说有个同志把冯亦代同志咬了一口,说他贪污三千万,于是全场哈哈大笑,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和我谈过我到底是不是贪污犯,我的结论是什么。
师哲说:“外文出版社既非人大,又非政协,不需要民主党派”
外文出版社成立,叫我做办公室副主任,代理主任。说上级认为我不是党员,不能做主任。我想不通为什么非党人士不能做办公室主任。我们国家有这样的规定吗?既然不能做办公室主任,为什么又能做代主任呢?这是自相矛盾的,我觉得滑稽,而且是宗派主义的一个最好说明。
洪影在新华社呆不下去了,才到我社做办公室副主任。我和他坐对面,他做事不懂装懂,目中好像没有我这个人,那种自高自大真是少有。他面前人来人往,我则无事可做。我做代理主任一个多月,我们就没有共同谈过工作。
师哲同志本来我很敬重他,可是后来我看到他是教条主义和光说话不做事的官僚主义者。外文出版社歧视党外人士的严重宗派主义,应由他负责。他来不久,有次在会上公开说:外文出版社不是人民代表大会,也不是政协,不需要民主党派。现在大家说孙东文唐恺同志不重视民主党派的工作,我说根源是师哲同志。
本社成立到肃反结束,我过的是小媳妇生活
从此一直到肃反后,在外文出版社里,我过的是小媳妇的生活。上有公婆,下有妯娌,做人很难。
社里成立出版部,要我兼,我实在不愿意再做办公室工作,又怕提出来受批评。后来耐不住就和唐恺同志谈,到了出版部。最近出版部有同志问我是否有职有权?我说可说是有职有权,也可说是无职无权。问题不在部里,而在社级领导。如果无权,那末大批金钱就凭我签字付出去?但是在社里就不同了。社里有个社长集体办公,如果是党组,我没有意见,但今天还是可以批评为党政不分。如果不是党组,则出版社工作在社里是主要工作,那么为什么连研究社里出版问题也不叫我去参加。以突击书而言,往往决定了,却不通知出版部,造成多少工作困难。提了多少次意见,才略有改善。出版部的内部分工,体制是有问题的,1953年就提出要成立业务科,大家都同意,说很重要,但我走时还没成立。可是像保卫科通联组就成立起来了。我想如果是党员在那里负责,业务科就会成立。待遇上也不平等,别的部部主任甚至组长都有个办公室,出版部只能和设计科在一间,中间用橱隔起来,工作很不方便,要弄个墙,几年都拨不出这分钱,要个直通电话也几年都不给。说明领导并不知下面工作的苦恼,这些事与师哲同志之不尊重党外人士是分不开的。在国际新闻局就没有这种情况。师哲同志来后就没有问过我工作和生活上的问题。他说要开几条路,以贯通上下,出版部的同志们盼望他来谈谈,就是盼不到。他来三四年内,我只和他谈过两次出版部的工作,还是经过多次要求的结果;一次是指示必须在部内订立制度,第二次谈话是一个“无结果”。当时出版部有个秦萍同志,他和盛舜同志合作得不好。在向师哲同志汇报工作时,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你不必说,这件事我知道,你不必讲,问题是你部内部的制度。态度凶暴。这分明是他不了解情况。因为当时部里,校对科,设计科都已订立了制度,就是出版科没有。出版科有个党员程天同志,他就不同意建立制度,科里同志写了一大堆意见,他锁在抽屉里,我领导不了党员科长。错误在党员身上,棍子都打在非党员身上,是何道理?肃反后检查工作,问题一大堆,我很难受,写了检讨,师哲同志批了两句话:长期地对工作关心不够,对业务研究不够。我觉得出版部其他同志批评我这两句话是可以的,师哲同志没有资格批评我。这两句话可批评他自己。老实说,不因过去国际新闻局关怀,有了深厚的感情,我早就离开不干了,社会主义社会不会饿死人的,只要劳动就会有饭吃。
1954年做总结,我在休假,还是回来开会,找材料,写出出版的一部分。到了总结的定稿拿出来,—个字也没有提到出版工作,提了意见才加了几句毫无意义。
非党干部不受信任,一切都被蒙在鼓里
再说部内团结问题。当时文焘同志说要派个党员同志来,我很高兴,因为过去出版部政治空气薄弱。秦萍同志和我私人关系很好,但我要批评他,他来后,就是拿张报纸在沙发上看,不做工作,一问三不知。这不是高深的学问,可是他不去了解。同志们批评部里没有分工,向党反映后,不知党做了哪些工作,至少问题并没有解决。工作出了问题,就找冯亦代。社里制定五年计划,作为出版部主任,我却不知道。据说要保密,不让主任知道。也是保密吗?我想五个计划是大家的事,既叫我负责就得让我知道。结果印厂都知道了,我还是不知道,对非党干部就是那么不信任!关于部内的人事调动,朱玉成同志调部,我事先不知道,盛舜同志等到我知道他要去图编部时,早已木已成舟。校对科全科脱离出版部,也没有一个人和我正式谈过。
党员“家天下”的情绪浓厚
再谈政治待遇问题。在国际新闻局时,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报告,有时可以参加党的会议。外文出版社要发到票子就很困难。像出版局组织的语法讲座,说我们不是业务部门,票子都拿不到。政治上不提高,怎么做得了工作。有时候我怀疑我在会上的发言是否起作用?评薪评级有个委员会,我也是委员之一。数出版科三个管印制的同志工作最重,评薪时,我就提出应提他们的级,会上大家都说对,但会后不知怎么又变了样。如果会里说话不算,那就根本不必有什么委员会。可是程天同志提级了,同志们说科长有成绩升级,但他的成绩如果没有其他同志的努力,又从那里来的呢?
另外为了改造书籍的装订,要到日本去买封面布,同志们跑了几个星期,进出口公司向日本发了电报,才把事情弄妥,我们打了报告,孙衷文同志批下来不同意,说是节省外汇,可是当他作了图编部的主任后,有天又说要到国外去买封面布了。
社里各部主任等级,党员和非党员,参加社长联合办公的和轮不到参加的。党员主任也分等级。党外同志不被信任,好像对待资本家,利用、改造,我们即是利用而不改造,只有吃棍子。
外文出版社有堡垒,《时代》合过来后更严重了,因为《时代》的党员把严重的宗派主义带了过来。有次我到作协去开会,要个车子。要车单上非党科长签了字不算数,非要党员科长签字才开车。实在忍无可忍,我只好找张全吾同志。我希望党内整风时,好好整整,不要党员负责同志才算同志,非党的就不算同志!对非党同志的歧视,是党内一个大问题。这次我偶然拾到三反时同志们向我提的意见,一位党员同志说:“你为什么和周总理相识,是不是要向上爬?”说明有些党员同志的“家天下”的看法。
羊市大街其他同志的房子都粉刷了,为什么荒芜的就不刷?同志们提到我搬房子的事,我不是因文焘同志坐在这里说他没有责任。这件事应由张全吾同志和总务科负责。有一天总务科问我为什么还不搬家,我说没有通知我。即使房东让房客搬家也要在三个月或一个月前通知一声。第二天我在开会,老婆不在家,就在晚上搬到11点钟。黑板报批评我们有“牛科长”,我说还有“牛主任”。提到国会街出版部的主任办公室是在厕所旁边,其他党员主任办公室有哪个是在厕所旁边的。这间屋冬凉夏暖,白天点灯。要求几次搬都不得要领。这是歧视,说得好听些是不自觉的歧视!
统战工作存在缺点,在吸收知识分子入党问题上,有关门主义倾向
师哲同志大概斯大林(理论)背得很熟,但对中央的知识分子政策就不大体会。党总支的统战工作只有陈龙同志在时做了些。年年讨论,就是不改。老提老不改,不知为什么?党对盟的工作不但不帮助,只有打击。像请冯雪峰同志来作报告的事,事前未和党谈妥,是盟不好。但临时阻止不开会,却并没有找我谈。事后孙衷文、刘尊棋同志把我找去,说我们做这件事与党的肃反工作步调不一致,言外之意,是破坏了肃反工作。这件事到现在我还想不通,这是没头没脑打棍子。民盟一直是提出在党的领导下工作,离开党就做不了工作,可是党总支又抓又放,事情很难办。冯雪峰报告事,差不多使盟垮了台。
关于知识分子入党问题。过去我认为我做个党外布尔什维克一样可以工作。后来乔木同志要我做盟的工作时,我的思想还想不通,只想入党。1949年我提出入党问题,1951年支部讨论过我的问题给了我些指示。1952年后车卡同志曾任党支部的组织委员,我和他谈入党问题,他说我们不能管,要上一级来处理。后来听说上级党要找荒芜、徐迟和我谈话,我们很兴奋。但到现在也没找去谈过。1953年我曾和李沃民(党支书)谈,他很鼓励我,但我自己想,还不合条件。1954年间孙衷文同志提出,后来说入党申请书找不到了,我说你到人事袋子去找找看,居然找到了。但是孙衷文同志和我谈了一次不着边际的话,使我如冷水浇头。希望党考虑今天知识分子要求入党的问题,不要把知识分子的入党要求看成是投机行为,不要戴一副有色眼镜去看他们,和他们谈话,要说清楚,是历史问题,还是现在条件不够。据我了解,有好几位同志要求入党的,现在心灰意懒。
肃反岂能凭主观、宗派、教条主义办事?五人小组应做好善后工作
肃反中,组织掌握材料要同志交代,要斗都可以,斗错了也可以说清楚。但希望搞肃反运动的同志能回过头来看看。我不知道人事科几年来做了些什么工作?至少部的负责人的历史材料应该搞清楚的吧。真想不到一个在党的领导下做了多年工作的人,会睡了一夜就变成反革命或反革命嫌疑犯。我对本社肃反工作有八个字的意见,即“仓促应战,草草收兵”。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搞了一年,但孙衷文同志在会上说的肃反总结只有一小时。而且是非反而不清楚了。严肃的斗争不能凭主观、教条、宗派办事。肃反开始后,我的历史复杂,社会关系复杂,我写了一些材料交上去后,师哲同志在大会上说:有人写了几万字的材料,但是避重就轻。今天我要问师哲同志:“重”指的是什么?“轻”指的是什么?在中山公园开大会时,我上厕所都有人跟。到出版局大礼堂开会,有如“苏三起解”,是由人押了去押了回来的。一直到年底,人事科还扣留和私拆我的信件。领导上知道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有一个宪法,根本不把人当人看。我的结论究竟是什么?后来说我的问题是审干问题,可是到现在审干的结论是什么也没告诉我。在肃反中,有的群众说了错话,就当反革命分子斗。可是程天说了同样的错话,连批评都没有,试问公道何在?今天肃反不仅盟员有意见,群众也有意见,向党几次反映,党也不予重视。有些党员同志惟恐损失党的威信,实际上在拆党的台。党本应考虑党外同志的意见,而不是拒之于千里之外。今天在看肃反工作到底有无缺点,我希望五人小组应做好善后工作,纠正过去的缺点,我不忍再看现在这种情况,我真正感到痛心。
本社有公愤,现在盖子尚未揭开,必须要有小民主,小小民主解决不了问题
师哲同志临行时,谈这几年外文出版社正气上升,邪气下降。我说他的话也对也不对。实际上,政治思想加强,同志们的积极性取消了;政治领导加强了,只多了一批不懂业务的党员升官加级。我认为有些人提拔得太快了,使他晕头转向,不知天高地厚。
党中央提出知识分子问题,出版局黄洛峰同志作报告后,别的机关都讨论,为什么党总支不好好组织这个讨论。个别业务部门有讨论,一开头党员就说不能忘恩负义一套话,是在封人之口。这是正确执行党中央的政策吗?过去我有许多话没地方说,并且不只我一个。今天整风的火气就是当时没有让人说话的后果。我以为本社大民主是不会有的,小小民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小民主是必须有的!外文出版社有公愤,现在盖子还未完全揭开;还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谈出来。还有许多人不敢讲话,希望注意!
有人说:“外文社是帝俄时代的‘兵营’,关犯人的。”师哲家长式的统治带来严重的恶果!
我们这里不是一条沟,一个墙,而是墙内有墙,沟内有沟。党内民主生活不好,党员一说话就是自由主义,一道墙是压制民主,工会是个独立组织,可是黑板报的稿子要求拿到办公室去看,为什么批评刘华云的稿子要被陈锋等同志压下来。另一道墙是不信任非党人士,我在这里还算是被信任的,不这样说,不讲良心。党没有摸着知识分子的心,有些敬鬼神而远之。荒芜同志说:朱季燕同志工作好,作风好。秦萍同志批评朱季燕说:连荒芜这种人都说你好,你就有问题。听了真令人啼笑皆非。
知识分子是热爱党的,党也应好好听听他们的心里话。师哲同志的领导加重了这里领导工作的缺点,出版局也值得检查。毛主席号召我们拆墙,我代表盟,我们一定尽力之所能,帮助党拆墙。这个墙首先是从党内搭起来的。现在做人很难,有许多事情是过了夜就变错了,使我现在思想很混乱,很痛苦。我想党员同志更应当痛苦,值得党员同志想想。师哲同志的家长式统治,带来的后果是很坏的,使所有同志的积极性都没有了,真令人痛心。
记得师哲同志曾提出不让社内搞“小生产”,这是要把编译局那套工作方法搬到这里来,当时我是反对这样做的。外面有人叫外文出版社和编译局是“兵营”,是帝俄时代的“兵营”,关犯人的我听了很伤心。师哲同志家长式统治式的作风很严重,现在编译局里黑板报要他回来整风。在一次社务会议上,专门批评陈志昆同志。陈志昆要发言,师哲不让他发言,当时我在会上真是忍耐不住。被告到了法院还得说话,为什么不让他说话?这是师哲领导的后果,党外同志是热面孔靠冷屁股。对党员犯错误不公开批评(也许党内有),但对党外则大打屁股。莫戈和葛一凡同志限三日内去青海工作,做得很不好,同志们说是扫地出门,是“发配”,调干工作是这样做吗?袁可嘉要走,但杨承芳和他谈话态度很坏,不是要留人。
本社不但“墙里有墙,而且墙内还有紫禁城”,师哲应负总的责任
郑平同志可以到苏联去考察亚非语文,为什么叶君健不可去考察苏联文学呢?到德国去学出版、印刷,为什么让一个不做工作的秦萍去而不让其他懂业务的同志去呢?这是墙!墙里还有墙,墙内还有紫禁城。
1954年中央宣传部召开的全国宣传会议的情况,为什么党内不负责任的同志都听到了,而非党的负责人一个也不让知道,这叫我怎么工作呢?宣传工作难道也是保密的?党外同志不被相信,党内一知半解的就被提拔重用。黑板报提出唐恺、孙衷文、郑平是党混子,我看了很难受,一方面他们的工作作风有毛病应该批评,但总的责任应由师哲负。这种宗派主义出版局党委也应当检查。
来源:冯亦代《悔余日录》,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