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全文: |
|
武汉书简
光明日报记者 文冰(潘文彬)
1957.05.00
记者来武汉的时候,原来有一个主观主义的主意,也想写一篇“武汉知识界在激动中”或是“激动中的武汉知识界”,到了这里,却怎样也写不出来。有人说,春风不度武胜关。有人说,春风已度武胜关。还有一种激情之论,说春风已绕过了武胜关,又吹到别地去了。到底度了还是没有度,是不是绕到别处去了?有一位教授说,那只有春风自己知道。
武汉的知识界是不是在激动中呢?看起来是在激动的,有各种的会,有各种的发言,报纸上有各种的文章。但是有一位先生认为,激动的话,也是近几天的事情,也还是开始,也还是在表面上,而且也还是在部分人之中。他说,在十来天以前,武汉的知识界还在东望上海,北望京华,为京沪两地的激动而激动,为此地的不激动而激动,都还在“待时”。他说到在二十多天以前他和武汉一位在宣传方面负责任的同志的谈话,当时他问到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北京上海那么热闹,武汉地区到底怎样,为什么不用一把劲推动起来?得到的回答是:“你急什么,难道这比排队买猪肉还重要!”这位先生说,我们的领导做事非常注重计划性,首先必须把工作排排队,然后一件一件依次来。百花齐放的问题,看来至少是要排在买猪肉的问题的后面。如果这几天武汉知识界已经激动起来了的话,那就是买猪肉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另外有一位先生告诉记者的一位同事,说他在二十多天以前,也曾和一位负责同志谈过这个问题,那位同志说,放总是要放的,不过,应当如何放才合式,放起来意见太多又怎么办,到时候又怎样收——他正在考虑这些问题。这位先生认为这是思想问题。现在,这个思想问题真正解决了没有?谁也不敢断言。这就是“只有春风自己知道”的意思。
这样说来,武汉知识界是不是真正在激动中,好像是要问春风,是要看春风如何而定。
不过,关于这个问题,还是有各种不同的看法。记者觉得有一位老教授的分析很有一些意思,很值得听听。他说,武汉知识界是在激动中,不过有两种激动,一种是外冷内热,一种内冷外热。在群众方面,是外冷内热,心里早就在激动了,可是还没有表现出来。好比一个灌满热水的热火瓶,你不揭盖,当然看不出它里面激动到什么程度。你揭开一点点,它就冒出一点点热气,你多揭开一点,它就多冒出一点热气:你把它倒出来,它就会热气大放了。当然,怕烫手的话,是不会愿意去倒出来的。至于内冷外热的,那就是各单位的领导方面。他说,这也许是以群众之心,度领导之腹,总之他有这么一个看法。在领导方面看来,这是中央提出来的方针,毛主席说了要放,而且要大放而特放,有些地方又放起来了,身为领导,不热起来是不行的,所以便热起来了。其实,内面是不那么热心的。这好比一个热水瓶装满了冰棒,放在六月天的太阳底下,外面的热是受了外力的影响。所以,他认为对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在目前情况下,还是“一杯之水,分而饮之,其味各别。”群众与有些领导的感受和心情是各有不同的。他说,长江大桥已经合拢了,群众和领导也应当像长江大桥一样,合拢起来,以同样的心情来看待这个问题,那时候,才真正是百花齐放、众卉纷陈的时候,才真正是武汉知识界激动的时候。
有一位搞艺术的先生说的话,虽然语言和喻譬的方法不一样,而内容几乎完全和这位老教授的话相同。他的话,是记者在一次座谈会上听到的。他说,有人说春风吹到了武汉,他不同意,他连一点风尾子也没有感到。他认为现在是有些领导方面在走过场,虽然组织了一些人帮腔,但大多数的群众还是坐在台下,抱着一腔热情却又木然无动于衷。这是因为走过场终是走过场,自己没有真正浸沉于艺术之中,为艺术所化。——他指明说,他所说的艺术,是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这样,当然不但不能化台下的,连帮腔的也还不免有些吞吞吐吐,羞羞答答。有人说领导方面是导演,要把群众的思想感情引导到台上去。这就要导演自己有这个思想感情,真正为艺术所化,才能使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走入一个共同的境界。现在却还看不出这种现象,还是在走过场。所以,他认为,虽然立夏已过,可是春风还没有吹到武汉。
× × ×
近几天来,湖北省和武汉市的领导同志,邀请知识界开了许多次的座谈会。在座谈会上,大家说了许多从前不肯说的话,提了不少意见。报纸上“大胆地放、大胆地鸣”的鼓动性的标题也出现了。为什么有些先生还有这样的感受,认为知识界还没有激动起来,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少呢?上面所记述的这些先生的看法,当然可以寻思。但除了这个之外,记者连日在采访的接触中,感到至少还有两个摸得着的原因。
一个是表面的原因,就是风还只是在水面掠过,没有把渟蓄已久的池水搅动起来。湖北省和武汉市的领导同志已经带头动起来了,可是深入下去,拿武汉地区的高等学校来说,有些学校就还平静无事,一片太平景象。好像外边热火朝天,那是“吹绉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记者到东湖区去访问一位高等学校的教授,谈完了话后,记者问到他们学校开展“鸣放”的情况,他笑着说:“此间尚无动静。”他说,要是说春风吹到了武汉的话,那么春风还在武汉城里,吹不到东湖。他们学校的领导同志还是像从前一样,整天坐在楼上,没有“到民间来”。记者问:难道教授们没有感染到外面的空气,没有这个要求。他说,要求白要求。大家已经有了凡事由领导带头布置的习惯。群众不热而领导热的事,一次动员报告,大家也只好热起来,坐下来漫谈体会一番。群众热而领导不热,那就只有放在心里热热而已,毫无办法。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本是要打破这种习惯,不过不是一时的事。
还有一个是比较深远一点的原因,那就是条件反射问题。据一位教授告诉记者,武汉的高级知识分子,在思想改造而后的历次运动中,受震撼是比较厉害一些。这个印象是一时不易褪色的,所以顾虑多一些,是必然的事。他说,他虽然在历次运动中都不是对象,头上没有吹过什么风雨,但是也一样的有条件反射,把别人的每一件事都拿来当作“人生的”经验教训,甚至对老婆说话都比以前慎重,话到口边又咽住了,害怕那个连老婆也被发动起来了的六亲不认的时候。还有,有些学校的领导同志,在历次运动中,年深月久养成了一种家长作风,不伹在党群之间挖下了一条鸿沟,而且利用和引发了有些人的不健康的心理,在群众与群众之间也挖下了一条鸿沟,以这些鸿沟作为办事和对付知识分子的办法。南湖有一所高等学校,对凡是平日在各项事件上同领导意见一致的教授,都给以不同的待遇,吃饭有工友拿菜拿饭,早晚和饭后有工友送茶送水。据说有一位教授一向享受这种待遇,有一天因为工作同领导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第二天,这种待遇便取销了。而且,还把部分教授划为“落后分子”,这些“落后分子”在学校中是一个孤岛,得不到半点人情上的温暖,处处遇到的是白眼。在饭厅中吃饭的时候,“落后分子”拿着饭菜到桌上去,正在桌上吃饭的“非落后分子”都纷纷移到别的桌上去吃,表示与“落后分子”坐不同席。把这件事告诉记者的这位教授开玩笑说:这样的事情是还有着的,如果记者同志把这些材料搜集起来,可以写一篇很好的“武汉生活场景”或是“外省散记”。他说,知识分子本来是又麻木又敏感的,这几年来变得更麻木而又更敏感了。要改变这种条件反射,不是讲讲道理可以办到的,须要下一番工夫。他认为有些先生说春风没有吹到武汉,不完全是外面的原因,而是自己这颗种子受过冻,一点点风还吹不暖它,发不出芽来。
× × ×
从北方来的人,到东湖区走走,看到山光水色,一片暮春时节景象,才真正感到是到了江南。不过,自然的景色是一回事,而知识界的心理又是一回事。有一位教授说,这里有山有水,自然的景色很好,可是知识界却感到非常沉闷。要把这种沉闷空气打破,使知识界真正激动起来,首先是领导方面自己要真正激动起来。对于知识界,现在要的不是逻辑,不是讲道理,逻辑的力量大家都已从毛主席的讲话中感受到了。逻辑的力量用得着的还是领导自身这一方面,对于武汉的知识界,现在要重视的,要特别重视的,是“心理”,是其来有自的而表现于此时此地的心理。
看来,武汉的知识界还是在激动中,接触所及,在人们的心里,处处有着“山雨欲来”的景象,不过还有待于春风的催发。
来源:《批判光明日报参考资料》,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研究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合编,195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