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全文:

长诗——“海鸥——不自由毋宁死”
北京大学 林昭
1959.09.00


(林昭:女,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学生,1960年9月被捕判刑20年,1968年被处决)


灰蓝的海洋上暮色苍黄, 一艘船驶行着穿越波浪,

——满载着带有镣链的囚犯, 去向某个不可知道的地方。


囚徒们沉默着凝望天末, 深陷的眼睛里闪着火光,

破碎的衣衫上沾遍血迹, 枯瘠的胸膛上布满鞭伤。


船啊!你将停泊在哪个海港? 你要把我们往哪儿流放?

反正有一点总是同样, 哪儿也不会多些希望!


我们犯下了什么罪过? 杀人?放火?黑夜里强抢?

什么都不是——只有一樁, 我们把自由释成空气和食粮。


暴君用刀剑和棍棒审判我们, 因为他怕自由象怕火一样;

他害怕一旦我们找到了自由, 他的宝座就会摇晃,他就要遭殃!


昂起头来啊!兄弟们用不着懊丧,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

我们是殉道者,光荣的囚犯, 这镣链是我们骄傲的勋章。

* * *

一个苍白的青年倚着桅樯, 仿佛已支不住镣链的重量,

他动也不动象一尊塑像, 只有眼睛星星般在发亮。


梦想什么呢?年轻的伙伴! 是想着千百里外的家乡?

是想着白发飘萧的老母? 是想着温柔情重的姑娘?


别再想了吧!别再去多想, 一切都已被剥夺得精光。

我们没有未来,我们没有幻想,甚至不知道明天见不见太阳。


荒凉的海岛,阴暗的牢房, 一小时比一年更加漫长,

活着,锁链伴了呼吸的节奏起落,死去,也还要带着镣铐一起埋葬。

* * *

我想家乡么,也许是, 自小儿我在它怀中成长,

它甘芳的奶水将我哺养, 每当我闭上了双目遥想,

鼻端就汎起乡土的芬香。


我想妈妈么?也许是, 妈妈头发上十年风霜,

忧患的皱纹刻满在面庞, 不孝的孩儿此去无返日,

老人家怕已痛断了肝肠!


我想爱人么?也许是, 我想她,我心中的仙女,

我们共有过多少美满的时光, 怎奈那无情棒生隔成两下,

要想见除非是梦魂归乡。


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这颗叛逆的 不平静的心,它是如此刚强,

尽管它已经流血滴滴,遍是创伤,它依然叫着“自由”,用它全部的力量。


自由!我的心叫道:自由! 充满着它的是对于自由的想望……

象濒于窒息的人呼求空气, 象即将渴死的人奔赴水浆。

象枯悴的绿草渴望雨滴, 象萎黄的树木近向太阳,

象幼儿的乳母唤叫孩子, 象离母的婴孩索要亲娘。


我宁愿被放逐到穷山僻野, 我宁愿在天幔下四处流浪,

宁愿去住在狐狸的洞里, 把清风当被,黄土当床。

宁愿去检掘松子和野菜, 跟飞鸟们吃一样的食粮,

我宁愿牺牲一切甚至生命, 只要自由这瓌宝在我身旁,

我宁愿让满腔沸腾的鲜血, 洒上那冰冷的枯瘠的土地,

宁愿把前途、爱情、幸福、 一起抛向这无限的波浪。

只要我的血象沥青一样, 铺平自由来到人间的道路,


我不惜把一切能够献出的东西,完完全全地献作她自由的拉羊。

多少世纪,多少年代啊,自由!人们追寻你像黑夜里追求太阳,

父亲在屠刀的闪光里微笑倒下,儿子又默默地承继父亲的希望,

钢刀已经被牺牲者的筋骨磕钝,铁锈也已经被囚徒们的皮肉磨光。

多难的土地啊,浸润着血泪,山般高的白骨砌堆成狱墙,

埋葬的坟墓里多少死尸张着两眼,为的是没能看见你,自由的曙光。


你究竟在哪里?自由!你需要多少代价?为什么你竟象影子那么虚妄?

永远是恐怖的镣铐的暗影, 永远是张着虎口而狞笑的牢房,

永远是人对他们同类的迫害, 永远是专制—屠杀—暴政的灾殃。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因为总是有了实体才造成影像,

怎么能够相信千百年来 最受尊敬的高贵的名字,

只不过是一道虚幻的虹光。 那一天啊自由,你来到人间,

带着自信的微笑高举起臂膀, 于是地面上所有的锁链一齐裂断,

囚犯们从狱底里站起来欢呼解放,那一天啊,千百万为你牺牲的死者,

都会在地底下尽情纵声欢唱, 这声音将震撼山岳和河流,

深深地撼动大地的胸膛, 而那些带着最后的创伤的尸体,

他们睁开的双眼也会慢慢闭上。那一天我要狂欢,让嗓子喊得嘶哑,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还是站在地上,不管我是在活人还是在死者的行列里,

我的歌永远为你——自由而唱。

* * *

远远地出现了一个黑点, 年青人睁大眼对它凝望,

听见谁轻声说:是一个岛, 他的心便猛然撞击胸膛。


海岛啊!你是个什么地方, 也许你不过是海鸥的栈房,

也许你荒僻没有人迹, 也许你常淹没在海的波浪。

但是这一切又算得什么? 只要你没有禁锢自由的狱墙,

只要你没有束缚心灵的枷锁,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天堂。

勇敢的黑眼睛燃烧着光芒, 他走前一步(镣链叮当作响),

暗暗地目测着水上的距离, 对自由的渴望给了他力量。


我能够游过去么?能还是不? 也许押送者的枪弹会把我追上,

也许沉重的镣链会把我拖下水底,也许大海的波浪会叫我身丧海浪,

我能游到那里么?能还是不? 我要试一试——不管会怎么样!

宁可做逃犯葬身在海底, 也强似在囚禁中憔悴地死亡。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在我死去之前,也得要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即使我有卅次生命的权利, 我也只有会都献到神圣的自由祭坛上。


别了,乡土和母亲!别了,爱我的你!我的祝福将长和你们依旁。

别了,失败的战友!别了,不屈的伙伴!你们是多么英勇又多么善良,

可惜我只能用眼睛和心拥抱你们, 愿你们死得高傲死得坚强!

别了,谁知道也许这就是永别, 但是我没法——为了追踪我们的理想,

啊!自由,宇宙间最最贵重的名字, 只要找到你,我们的一切牺牲,

便都获得了光荣的补偿……

* * *

他握紧双拳一声响亮, 迸断的镣铐落在甲板上,

他象飞燕般纵到栏边, 深深吸口气投进了海洋。


枪弹追赶着他的行程, 波浪也捲着他死死不放,

那个黑点却还是那么遥远…… 他只是奋力地泅向前方。


海风啊!为什么兴啸狂号? 海浪啊!为什么这样激荡?

臂膊象灌了铅那么沉重, 年青的逃犯用尽了力量。


最后一次努力浮上水面, 把自由的空气吸满了肺脏,

马上,一个大浪吞没了他, 从此他再没能游出水上。


押送者停止了活靶射击, 追捕的小艇也收起双桨,

难友们化石般凝视水面, 无声地哀悼壮烈的死亡。


……年青的伙伴,我们的兄弟,难道你已经真葬身海洋?

难道我们再听不见你激情爽朗的声音?再看不见你坚定果决的面庞?

难道我们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战斗?为争取自由的理想献出力量?

海浪啊!那么高那么凉, 我们的心却象火炭一样!

听啊!我们年青的兄弟, 悲壮的輓歌发自我们的心房,

记得你,无畏的英烈的形象, 记得你,为自由献身的榜样!

记得你啊!我们最最勇敢的战士,在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中,

你从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 海浪啊,请抚慰我们年青的兄弟,

海风啊,把我们的輓歌散到四方,象春风带着万千颗种子,

散向万千颗爱自由的心房……

* * *

那是什么——囚人们且莫悲伤,看啊!就在年青人沉没的地方,

一只雪白的海鸥飞出了波浪, 展开宽阔的翅膀冲风翱翔。


这是他,我们不屈的斗士, 他冲进死亡去战胜了死亡,

残留的锁链已沉埋在海底, 如今啊,他自由得象风一样。


啊!海鸥!啊!英勇的叛徒, 他将在死者中蒙受荣光,

他的灵魂已经化为自由—— 万里晴空下到处是家乡!


 来源:谭蝉雪编著《求索(兰州大学“右派反革命集团案”纪实)》,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