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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去胡风的伪装看他的主观唯心论的真相
朱光潜
1955.05.00


胡风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书洋洋十数万言,要达到甚么样一个目的呢?一言以蔽之,他要证明他自己的文艺理论是颠扑不可破的,而党的文艺政策全是错误的。他伪装着只攻击林默涵何其芳两位同志,实际上他句句话都是针对着中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他对党表示出极端的仇恨,以至要求取消一切中央的和地方的党所领导的刊物以及创作机构,总而言之,要求取消党在文艺范围的一切领导。他自己闹小宗派,却诬蔑中国共产党为一个盘据地盘的宗派。他伪装为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者,开口引马克思,闭口引斯大林,但是他站在虽是伪装着的而实际是十分顽强坚定的反动的文艺立场,极端仇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艺理论,痛恨到这样的程度,以至於把工人阶级立场与共产主义世界观,向工农兵学习,思想改造,民族形式以及重要题材五项诬蔑成为中国共产党放在读者和作者头上的“五把理论刀子”。在他的文艺问题意见书里,胡风充分表现了他的所谓“主观战斗精神”。他的战斗的对象是甚么呢?是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他的战斗的目的是甚么呢?是要恢复资产阶级唯心思想在中国的统治。站在反动的立场上,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是猖狂无比的。胡风自己的例子就足以使我们清楚地认识到:离开阶级立场而高谈“主观战斗精神”会发展到怎样严重的反动的地步。

尽管胡风的理论文章是多么的晦涩,他那一套文艺理论要是剥去了马克思主义外衣的话,对於我并不很生疏,因为他和我的思想来源只是一个,那就是主观唯心主义。我愿意趁这个机会拿胡风的镜子照一照我自己,也拿我自己的镜子照一照胡风。在哪些问题上胡风的看法和我过去的看法是基本相同的呢?

首先是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处在第一位的问题。我过去的看法是主观第一。我的思想来源主要地有两个。一个是克罗齐的“艺术即直觉”说。按照这一说,文艺活动只是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的想像活动,即所谓直觉活动。在这种直觉活动中,作者的“心灵综合作用”占第一位,客观世界占第二位。不但作品是作者创造出来的,作品所反映的客观世界也还是作者创造出来的。我的第二个来源是立普司的“移情”。按照这一说,我们能够以主观的情感去渲染客观世界,使客观世界变了色调,和主观的情感相应;同时主观世界也藉所谓“内摹仿”作用受到客观世界的影响。这两说都不过是主观唯心论的不同的支派,我把它们接合起来,就变成我的主观唯心论的美学。

胡风未必直接受过克罗齐和立普司的影响,但是胡风的思想基本上既是主观唯心论,就不能不与一切主观唯心论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类似。像克罗齐一样,他也把文艺活动缩小到作家的创作过程。他的所谓“拥入”,“体现”,“克服”,“搏斗”等等都是创作过程的事。在这创作过程中,他也非常突出地强调主观第一位,客观第二位。他首先要求作家有所谓“主观战斗精神的燃烧”。这一点燃烧偶然碰上客观世界某一对象,就“拥抱”那对象而同它“搏斗”起来,於是有所谓“自我扩张”。他说:作家“把自己的心情涂遍了外界事物,觉得一切在他眼前变了形”,并且“好像能够使整个世界随着他的欲望转”。胡风纵然把全套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都搬了来,也掩盖不了他在这里所宣扬的主观唯心论。这番话若是摆在立普司关於“移情”的著作里,简直可以被人看成是立普司自己说的。

胡风的主要货色是“主观战斗精神”,他对这一个概念始终没有给一个明白的分析,仿佛它是一种超然独立於客观世界之外的东西,像宗教中所说的神一样。从胡风给它的种种不同名称,如“生活意志”,“原始的强力”,“支配历史命运的潜在力量”之类来看,他的“主观战斗精神”不是别的,就是尼采的“酒神精神”,叔本华的“生活意志”,佛洛伊特的“来比多”(Libido)。那是一种原始的兽性的盲目的生命力量,也就是主观唯心论发展成为法西斯思想基础的那一部分。胡风的思想里隐藏着很浓厚的“超人主义”和“反理性主义”的那种尼采式的思想。在十九世纪中后期,西欧文艺思潮上的浪漫主义之流於反动,以及它和退化的,颓废的自然主义的合流,也就因为它的思想基础是尼采式的“超人主义”和“反理性主义”。胡风爱谈甚么现实主义,其实这也还是伪装,他的文艺思想却更近於浪漫主义的反动的那一方面。

接着我想分析一下直觉与感觉机能的关系。我过去跟着克罗齐,把艺术看成与直觉相等。这种直觉就是具体形象的领悟,是最起码的感性认识。艺术既然只关直觉,就与比直觉高一级的概念或理性认识无关;艺术既与概念无关,也就与哲学,政治,宗教等等方面的思想无关。这种“艺术独立自主”的看法势必流於“为艺术而艺术”,尽管我过去自以为没有陷入这个泥淖。问题在於艺术是否等於直觉,如果承认了这个大前提,艺术与概念无关,与政治无关,就成为逻辑上不可避免的结论。胡风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怎样呢?他始终很明显地主张文艺只关感性认识。他一则说,“作家本人的思维活动不能超脱感性的机能”,再则说,“到走进了创作过程的时候,思想已经成了被作家所把握的生活内容的脉管或神经,它在作家的精神实感上已经失去作为思想的形态”。这就是说,在创作过程中,只能有感性机能,不能有思想和逻辑思维。在这问题上胡风很突出地表现出他们惯有的思想混乱。既然思想可以成为“作家所把握的生活内容的脉管和神经”,他何以又坚决反对作家“首先要具有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共产主义世界观”呢?难道这种立场和世界观就不能成为“作家所把握的生活内容的脉管和神经”吗?既然“成为作家所把握的生活内容的脉管和神经”那种“思想”不是胡风反对应“首先具有”的共产主义世界观,那究竟是甚么思想呢?其次,既然,创作的“搏斗过程始终不能超脱感性的机能”,可是他又说,和“对象搏斗”就是对“对象进行批判”,并且“在这里批判的精神必得是从逻辑思维前进一步,在对象的具体的活的感性表现里面把握它的社会意义”。请问胡风,“进行批判”和“把握它的社会意义”,也是“感性机能”所能办到的吗?这时思想“在作家的精神实感上”也是“已经失去作为思想的形态”吗?再其次,在“进行批判”和“把握它的社会意义”之中,对於一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家来说,如果他不首先具有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共产主义的世界观,他凭甚么理论基础去“批判”呢?他把握到的是甚么样的“社会意义”呢?那可不是要回到资产阶级立场和非共产主义的世界观?

胡风在这个问题上的错误在抓住“艺术形象是具体的感觉性的”一个事实,就跳到艺术创造活动也不能超脱感性机能而有思想活动的结论。既然肯定了艺术创作只限於感性机能而不能有思想活动,那就势必如我过去所犯的错误一样,达到文艺创作与政治思想无关的荒谬结论,胡风满口是政治与革命,满口是马克思主义,其实他强调感性机能,也正是为着要反对作家“首先要具有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共产主义的世界观”。不过他对这个企图加以狡猾的伪装,在表面上用“不能用教条公式来制造文艺”那个尽人皆知的事实来遮掩耳目。其实“不能用教条公式来制造文艺”和“作家不必首先具有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共产主义的世界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命题。

强调直觉或感性机能在十九世纪后期是与“为文艺而文艺”的口号紧密相联的。所谓“为文艺而文艺”是说文艺自成一个独立自主的世界,不必过问政治,道德,哲学等等。我过去由於强调直觉,就落到“为文艺而文艺”的泥淖里。胡风在这个问题上站在甚么立场呢?为他的伪装所迷惑的人谁也不相信胡风是拥护“为文艺而文艺”的。但是如果剥去他的伪装来看他,胡风在实质上是和“为文艺而文艺”的立场靠得很近的,舒芜在给路翎的公开信里说胡风小集团是在“蜗牛壳里深入”,这个比喻是非常恰当的。首先我们看看胡风对於题材的看法。他否定了题材的重要性,认为到处有生活,就到处有诗,文艺只消描写平凡的日常生活,不必去找对社会有重大意义的题材。这种“题材无关轻重”的说法并不是胡风的发明,它就是十九世纪后期“为文艺而文艺”的形式主义者所喊的口号。其次,胡风既然反对作家深入工农兵去体验生活,他所指的生活就只能是作家个人关在书房里的生活,说具体一点,就是胡风和我这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个人生活。由於从主观唯心论的大前提出发,胡风是把作者个人提到中心地位的。个人对於他是个“袖珍小宇宙”,“一粒砂就是一个世界”,“任何人都是典型”。这种思想除了带着中世纪僧侣哲学的“小宇宙有大宇宙”和中国唯心派理学家的“天人合一”那种宗教式的神秘主义之外,还流露“文艺只是自我表现”那个颓废派的看法。

把生活圈子缩小到作家个人,把作家个人提升到中心地位,这是蜗牛壳的较外面的一层。圈子缩到艺术家个人本身,多少把他看成独立自主的,这就离“为文艺而文艺”不远了。可是胡风并没有在此止步。他还在蜗牛壳里再深入了一层。这就是把作家个人生活再缩小到他的创作过程中的心理“搏斗”。胡风不断地谈“深入生活”和“生活实践”,好像他很重视文艺与生活的关联似的。其实他所指的生活并不是一般人所了解的生活,而只是创作过程中的心理“搏斗”,“创作实践”对於他就是“生活实践”,就是“自我扩张”。他还说他也并不反对思想改造,不过他认为作家的思想改造不能和一般人的相同,用不着再来一套,创作实践中的思想斗争就已经是思想改造了!他甚至於说,他的这套说法“就是现实主义的最基本的精神”。这样一来,胡风的整个文艺思想只消用一个等式就可以包括无余了:

创作过程=艺术实践=生活实践=自我扩张=思想斗争=思想改造=现实主义的最基本的精神。

天啦,他的那个蜗牛壳尖端里竟容纳那么多堂哉皇哉的东西!真是“一粒砂就是一个世界”了。这离“为文艺而文艺”究竟还有多远呢?

胡风还爱谈“艺术的良心”和“忠於艺术”,并且认为“忠於艺术”就是“忠於现实”,而“艺术的良心”就是党性。乱画等号是胡风特有的本领,任何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可以画起等号来。对於他,主观唯心论也还是等於马克思主义。他的伪装都是运用这种画等号的伎俩。“良心”本来是唯心哲学和宗教的货色,它不但是超阶级的,而且是超社会环境的。所谓“艺术的良心”和“忠於艺术”都是“为文艺而文艺”者对於艺术以外的东西如政治、伦理等等的挡箭牌。这“艺术的良心”如何就等於党性,这是我这个简单的头脑百思不得其解的。至於“忠於艺术”就是“忠於现实”的话,我倒知道许多形式主义派的作家口里大谈“忠於艺术”而并不“忠於现实”,象征派的诗人和超现实主义的画家就是典型的例子。反正胡风既然竖起“艺术的良心”和“忠於艺术”的招牌,“为文艺而文艺”者就会认他做朋友的。至於这个招牌的欺骗性,胡风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何其芳林默涵两同志说作家“首先要具有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共产主义的世界观”,胡风就在这“首先”和“具有”两词上大做其文章。这里他的画等号的伎俩又来了。“首先”就是“先验的”,“具有”就是“一次获得的”,“一次完成的”,“完满无缺的”。於是“首先要具有共产主义的世界观”就等於“非得有完满无缺的先验的共产主义的世界观”了。请问胡风,你画这种等号时,你是忠於甚么呢?你的“艺术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呢?

总之,剥去胡风的外衣来看胡风,我认为他在文艺上所站的立场和我过去所站的相差并不很远,都是从主观唯心主义那个老祖宗传下来的。所不同者我的主观唯心主义是赤裸裸的,他的主观唯心主义是有层层伪装的。在这次批判胡风思想的学习中,我拿胡风的镜子照了照自己,发现他的错误在基本上有许多是我过去犯过的,把肮脏的东西翻出来见见太阳,这对於我倒有很大的帮助。从此我更进一步认识到主观唯心论危害的严重性。解放后这些年来,在党的领导之下,我们天天在进行思想改造,在学会站上工人阶级的立场,在建立共产主义世界观。如果依胡风,这些就都成为共产党加在我们头上的“刀子”,不但精力白费,而且是有毒害的,这不就是要再请资产阶级的唯心思想上台吗?还谈甚么社会主义建设?问题的严重性就在於此,我们必须对胡风的和自己的主观唯心主义思想进行彻底的斗争,其意义也就在於此。


来源:《文艺报》1955年第9、10号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