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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告中国共产党
梁漱溟
1949.02.13


我在“过去内战的责任在谁”一文中,指证过去责任不在中央,希望其一本过去委曲求全之精神,与全国各方面共谋和平统一。文末有几句话,深致叮咛:

谁的力量大,谁对于国家的责任也大;谁不善用他的力量谁就负罪于国家。以前全国人所责望于国民党者,今天就要责望于共产党,好战者今天既不存在,内战不应该再有。任何问题要用政治方式解决,不要用武力。以武力求统一,只有再迟延中国的统一!

话虽不多,而语重心长,其间含意无限。一些青年朋友看了,却嫌我姑息,责我阻挠革命。因更写此文,以正告中国共产党。

我的话可从两面来说:从正面说,就是须要容纳异己;从负面说,就要不要用武力。分别说明如下:

我郑重请求中国共产党,你们必须容许一切异己者之存在。我这一请求,第一是为自己而请示。回忆一九四一年我代表中国民主同盟在香港创办光明报,曾揭出言论公约五条,其中第一条:

抗战建国为国人共勉之大业,抗战建国纲领亦为公认之指针,在此大前提下,举国之内义不当有政敌,而不可以无诤友。吾人本此信念,于任何方面不取敌对态度,而窃愿附于诤友之义,贡其诤言。

当时国民党以领导抗战建国号于国人,所谓诤友自是对国民党而说。可惜国民党不认识我这一真心朋友,在胜利前不领会我们求团结之旨,在胜利后不领会我们求和平之旨,而横相排斥压迫,事事倒行逆施,致有今日惨败。既以自杀,亦毁了国家。今天我若以共产党比过去国民党,好像是骂人,我不敢这样比。但今天中共既在势力上若将领导全国,自己亦声言要领导全国,同时又始终在以“联合”“民主”相号召,(末曾宣称一党专政),我就要求作一诤友。类如我说不要再打的话,应该不犯“反革命”之罪。近来北方在中共直接领导下真实情形如何,远在川中殊不清楚,然每见从那边发出之某些宣言或其他文章,竟不许“中间路线”存在,“自由主义者”亦成了罪名词,对于主张和平即指为阴谋,指为反人民。似乎容纳异己的空气太缺乏,使我不得不提出此一请求,我从不标榜中间路线,从未自称“自由主义者”。乃至我的文字内亦从未讨论到这些。但类如潘光旦先生杨人梗先生曾经写过有关自由主义的文章,我却觉得甚好。像施复亮先生之论中间路线,亦不为无见。假如这些都受到排斥,我认为是很不对底,不深知在革命高潮中,群众心里之缺乏理性,像这种举动势所难免。未必出自中国共产党。但不论是出自中共,或不是,中共都要负责重新考虑而纠正之。千万不要蹈过去国民党的覆辙。

再则我要说:我承认今日国内腐恶势力仍然遍处都是,终须加以清除。但武力却用到今天这样恰好,不可再用。有人说“除恶务尽,革命要彻底”。殊不知今日之事,若说作革命,那只是一种宽泛不甚恰当的话。假如你承认这方是革命,就应该承认那方是戡乱。但我则坚决认定他们是内战(虽则其间有是非有曲直)。我坚决反对内战到底!我不能因为那方用戡乱一名词而同意其作战;我一样不能因这方用革命一名词而同意其再打。即令让一步是革命,革命亦不等于除恶。若以旧日“替天行道”的观念来革命,那是不懂革命理论底。关于理论的话,特别是关于中国革命理论的话,非此短文所能讲。——我不久将写一本“现代中国政治问题研究”之一专书。这里我只借取张东荪先生几句话供给爱谈革命的朋友作参考:

历史告诉我们:革命的政治家必须要有些天才。即必须摸出那个需要改革的天然界限。这一界限在各民族各有不同,在各时代亦有不同。虽则如此,却仍不失其为确有这样一个东西。必须恰到好处方为成功。(见张著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

历史上所有革命皆会遭到一种矛盾:即从革命动力上来说,必须诉诸感情冲动,类乎要发狂那样。而从指导革命来说,却又必须倚靠冷静的理智。辨别分际是理智的事;掀起大波澜则非有感情不可。二者实难得一恰好的契合。平心论之,革命本是理智之事。无如专靠理智,不能把革命煽起。但感情一起,又不易控制。这是一件最艰难的工作,万不可以轻浮态度对付之。历史上的革命几乎无一不是牺牲太大而代价不足偿其十分之一。(见观察五卷二期张氏补前书)

东荪先生所说界限分际,皆从社会经济立论,这才真是革命理论。不过这里所引几句话,却不足以表见理论,只点出革命态度要审慎而已。

我再恳切地说两句要审慎的话:第一我要说,如再用武力打下去,我不否认有在一年内外统一全国之可能。但到那时却既没有“联合”,亦没有“民主”。虽然中共在主观上亦许无意于不要联合,不要民主,而其事实结果则必致如此。武力与民主,其性不相容;武力统一之下,不会有民主底。第二我更进一层说,不要联合,不要民主,而真能统一稳定下去,如像布尔塞维克之在苏联那样,我并不不欢迎——我欢迎。不过我担保不会稳定,即统一必不久。我前文所以说“以武力求统一,只有再迟延中国的统一”,其意正在此。这于真万确的真理,我却不愿它再作一度事实证明。——但你们竟然要再来一度,我亦只有长叹一声!

我没有张君励先生那样天性,并非避免暴力革命不可。但我对于中共之滥用武力,却一直是不赞成。回忆十年前(二十七年一月(我就向毛泽东先生提出说过。当时我问他:听说共产党常作自我检讨,自我批评;不知检讨所得的过去最大错误是什么?他笑答我:你且说一说看。我说这里有两个对照:

一是十六七年北伐时,革命军的武力不知小过那时全国军阀的武力多少倍;而北伐卒能成功。这成功全在政治上适合当时大势需要,并非成功于军事,对照来看,过去十年间(一九二七——一九三七)共产党革命之无成,甚且党命几乎不保,即证知其在政治上失败了——政治路线错误。若在政治上是适合时势需要的话,那配合你们的军事早当成功了。

又一是自抗战前夕到现在(指谈话时),共产党博得国内大多数的同情拥护和期待,声光出于各党之上。试问这何尝靠武力得来,只为倡导团结抗日,放弃了对内斗争,适合人心要求,政治上路线走对了,所以就成功。对照来看,则过去十年之劳而无功,仅恃军事维持一条党命者,显然是政治路线不对可知。

总结起来,你们过去最大错误即是武力没有用对。我祝望中国共产党继续争取政治上的胜利,而不要滥用武力,则于国于党同受其福。毛先生笑颜相谢,说:感谢你的好意!今天我对中共还是作此祝望,不知毛先生以为有当否?

至于腐恶势力如何清除问题,将另文论之。


来源:重庆《大公报》1949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