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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其毅:向土地改革干部学习 向土地改革干部致敬
北京大学教授 邢其毅
1951.06.00


土地改革是1951年的三大任务之一,是几千年来,受压迫的农民翻身的革命运动。我们这次到中南区参观,可谓适逢其会。不但亲眼看见了,并且体会了这个伟大运动的过程,特别是对土地改革的干部有了更深切的认识。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对农民虚心友爱的作风,是我们知识分子的一个最好的借镜。知识分子的特点,可以说一切是由我出发,我的一切都好,别人都不成,而在这次参观的过程中,明白的告诉我们,整个土地改革的要诀,就是要信赖和倚靠广大的农民。假若处处以“我”为中心,拿着我断我行的态度,则一事无成,一步路也行不通。所以我今天特别把我们在出发以前和土改归来以后,对干部的一般看法,作一简短的报道。


一、出发前对土改干部的看法


我们生长在城市里,特别是我们这个阶级,和我们接近的,直接或间接都有地主的成份渗杂在内,各种的传言,都是代表地主阶级的呼声。关于这一方面,我们已听见很多。如“干部是上级好,中级少,下级糟”等等,土地改革干部多是县级以下的,自然算是下级干部,所以是应在糟之列。还有在城市里传闻最厉害的就是干部如何教农民吊打地主,如何包办代替土地改革工作。关于吊打问题,我们大多都有初步的了解,地主阶级一向对农民作威作福,他们压迫农民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只要是在农村住过的人,都会有亲身的体验,而这些事实,城市里的一些人似毫不关怀,从不提起,现在农民翻了身,打了一下或吊了一下地主,则大肆叫嚣,间接替地主宣传,这显明是一时受了地主的欺骗,没有认清了阶级的立场。所以我们都认为,土地改革时即使有吊打的事发生,激于农民气愤之下,也是理所当然。至于干部在吊打时,是否为农民撑腰,或者甚至发号施令,我们都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关于干部包办代替问题的看法,我们当时认为土地改革是一个细密的工作,特别是土地改革法的条文繁杂,尤其是对划分阶级或土地分配的规定如此严格,根本不相信农民会有能力去掌握,而认为一切事情必需由干部亲手去办,以为农村如此广大,干部只有几个,以数人之力去做那么繁重的工作,难免有些不公平的地方,甚或发生—些偏差。这样的想法,正是现在所谓“官办土改”或“恩赐分田”的办法,而不是农民翻身的革命运动,根本忽略了群众的力量,这也就是知识分子不信赖群众路线的想法。


二、认识了干部在土地改革中的地位


我们在长沙和衡山两县,前后参观了20天。我们每个人都很快的,并且很容易的了解到这一点,就是土地改革全部的过程,是要农民自己觉悟了阶级仇恨以后自己去斗争,打倒地主这个阶级,向地主夺取土他,把我们以前“官办土改”的想法完全洗刷清楚。我们也看清了土地改革虽是农民自身的革命运动,但假若没有无产阶级干部的领导,还不能达到正确的方向。干部在整个土地改革运动中,是在启发,教育,领导和组织农民,农民经干部的启发以后,明白了他们的阶级立场,则必须向地主作战。但作战是一个有计划有组织的工作,所以干部必须教育他们,组织他们,使他们可以迅速的、顺利的走到胜利的途径上去。土地改革的第一部工作,就是发动群众。发动群众是一桩极艰巨的工作。当干部初到乡间进行土地改革时,人生地不熟,甚至语言不通,特别在衡山县内,我们遇着的干部都是山西人,而衡山的方言又非常难懂,干部不但要搞工作,还要学习语言。当发动群众时,干部必须找着真正的贫雇农的对象。据干部亲自对我们谈,贫雇农受压迫最深,顾虑也最多,特别是湖南的农民,受了“马日事变”的教训,见干部来了,往往不敢出头,这时最先和干部接近,表示积极的,常是一般二流子或兵痞之流。即使找到了真正贫雇农以后,也往往不肯马上就和干部说出知心话,存着惧怕的心理。据我们和翻身农民谈话的经验,都是一致的在初上来时不敢说话,开会不到,不敢斗地主,等到他们和干部相处一个时间以后,发现干部是真正为他们作事时,他们才渐渐的改变态度,由消极变为积极,由恐惧干部的心理变为勇敢的向地主斗争。干部要能达到接近农民的这一目的时、必先在生活上和他们打成一片,帮他们打柴、烧饭,遇有机会时再向他们解释地主的压迫,使他们明了受穷受罪的根子。我们都体会到老干部对这点深有技术,他们对农民谈话,绝不谈大道理,只针对着农民最伤心的事加以启发。如妇女最疼爱的就是他们的孩子,干部就把农民的孩子和地主的孩子作一对比,这些妇女很快地就了解阶级的仇恨,干部有时也用简短的诗歌来启发农民,如“种田的吃不饱,织布的穿破袄,编席的睡地上,打柴的没火烤。”等,我们觉得都很生动有力。经这样的启发,农民在短期内就能了解谁养活谁的道理。我们看到土地改革后农民对干部的亲切,每当干部走到街上,小孩们前呼后拥,闹成一片,这是他们发动群众时一段艰苦工作后的胜利果实。在衡山的松坳乡,一位青年的老干部说:接近贫雇农时,耐心、和蔼、谦让,是成功的要诀。虽是这样,有时也还要一个相当时期,才能和农民打成一片。所以说若要想在农民面前摆架子,那就休想接近一个农民。个别的新干部,初到乡间,不懂发动贫雇农的道理,认为贫雇农思想落后,顾虑太多,生活太苦,不肯耐心的下功夫,也有些个别的干部对农民说大道理,讲土地改革法,使农民摸不着头脑,结果农民的反应是“规矩太多,无法搞。”所以土地改革搞得好不好,不在干部数目的多少,而在搞得对头不对头。我们所遇见的老干部,都是老经战场,对于农民的心理,了解得非常透彻,当时在主持一个会场时,他的一言一语,都恰到好处,所谓“火候到家”,可以扭转整个会场的讨论方向。

干部只要在农村内找着一户真正的贫雇农,这就所谓扎准了根子,然后再由这个贫雇农向其他贫雇农串连,这样才能得到绝大多数真正的贫雇农,等到多数贫雇农发动以后,干部再领导民众向地主斗争,干部的工作是事前准备,事后检讨,在整个的过程中,都是用说服教育的方式,我们从没有看到干部疾言厉色的去对付农民。


三、激烈斗争中干部所处的地位


农民觉悟了阶级仇恨以后,往往有时行动偏左,干部这时则要引导农民由阶级仇恨转到合法阶级斗争,但这需要教育说服,据我们的看法,农民很容易接受,很知守法,许多农民在斗争大会时,诉到苦处,有时手腿发抖,有时手已经快打到地主的脸上而又缩回,这都表示农民高度的警觉和干部的耐心教育、说服的结果,但也有个别的农民激于愤怒之下,打了地主一记耳光。但农民的打,绝不是轻易的,而必有他的前因后果,如在衡山县有一个农民斗一地主时,他说他从前在地主塘边大便过一次,遭这个地主打过一掌,今天他来斗争,一不为分田,二不为分地,就是要打他一掌,在这种情形之下,干部绝不能当场阻止,减低他的情绪,因为发动群众是一桩极艰巨的事情,农民既发动后,若当场给他“泼冷水”,这使他感觉政府太不替他撑腰,所以这必须在会后说服。总之,由我们所见所闻,斗争时偶尔发生吊打的现象,干部都设法尽力制止,但制止的方式绝不是硬来,或是事后说服,或是临时设法解围,如有一次,斗争一个姓谭的地主,他已被斗过七八次之多,但他一贯顽抗,农民激于气愤之下,在斗争时就带了绳子预备吊他,(湖南的吊,并不是把人真的悬空吊起,只是将两手朝后绑起。)干部知道后,马上来问,但农民根本不睬,这时干部只好走出去,等了一会,干部又重新回来,他说:“你们在这儿谈话,算剥削帐,地主在那儿乱叫,那会搞得清楚?不如把他交给我,送到楼上,这样算得可以更清楚一些。”起初农民还是坚持不肯,后来经再三解说,农民才答应,这样才算解了围!所以在斗争时,干部最怕的就是吊打,而农民因一时的激怒,难保有一二桩不守法的事情,传到了城市里以后,则把他变本加厉,说得天花乱坠。把一切的责任推到干部身上,这是我们全体团员觉得最不公平的一桩事情。我们也听见到,在斗争会上,因农民吊打地主,干部出来制止,而干部被打,可见干部处处忠实的在那儿执行法令。吊打固然是一桩偏差,但从整个的土地改革上看来,这是很难绝对避免的。


四、所谓“干部包办”


我们已经提到,整个的土地改革,是要由农民自己办,因为这是他们自己阶级的革命,以如此广大的乡村,如此众多的人口,干部即使想一手包办,也是一桩不可能的事情。如农村里那个是地主,地主家里的情况如何,分田如何分得公平,也只有当地的农民才了解得最清楚。干部若想自己搞,不但搞不通,也就是自找苦吃。在长沙有一位干部对我们讲,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干部,认为农民不能把阶级划清楚,于是他自己搜集资料,自己划,划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划肿了,结果仍没有划好,闹得农民不满意。还有一个干部,在分田时,他把全乡的土地丈量,按士地的面积分配,他忽略了地的肥瘠,水路的来源,距离公路的远近,结果也是行不通,但这些事情,只有把基本的几个条件,告诉农民,农民就会很准确的把阶级划好。据我们所知道的,由农民自己来划阶级,很少有划错的,每乡最多不过一两户,这在经过复查时,就可纠正。同样的,田地的多少,也要靠农民自己决定,我们看见的,是在一乡之内,组织若干看田小组,组员都是富有经验的老农,某块地出产多少,全凭他们的经验去看,我们曾作过一次考验,发现每组内的组员五六人,所报的产量数目,相差很少,经这样的作法,农民才称满意,才能使分田得到合理的解决。由上面两桩事来看,干部就是想包办也办不了。有一位干部说得好,“那一个人想包办,最好就叫他办,那也就是要他的命。”我们可以更进一步的说,大多的干部,都是诚心诚意想把工作做好,上面个别的例子,虽然犯了包办的毛病,但在那个干部的本意,还是不辞劳苦的想把工作搞好,只是因为缺乏经验,因为不了解农村里的情形,偶尔走了一点弯路,但发现弯路以后,马上就更正了。土地改革对于多数干部都是一种新的工作,即算个别的已在其他地区有过土地改革的经验,但是否就可把他以往的经验,全盘搬到新区里运用。这还是一个问题。所以每一干部必须由工作中学习,得到经验,这就是所谓“边学边作”,既然是在那儿“学习”,就得用一番工夫去摸索,摸得坏的,马上丢掉,摸到好的,马上抓着,天下的事,没有一样可以走一条直路而可达到的,必须由错误中学习到真理,土地改革当然也不能例外,所以有人说,土地改革是在扭秧歌,偏左了,朝右走,偏右了,朝左走,在我们看见的干部中,都已有了丰富的经验,至少在我们短时间内,没有看见什么偏差。干部若作对了一百桩事情,错了一桩,这一桩在地主的口里,就可以兴风作浪,再传到了城市里接近地主的人们,又可以添枝加叶,结果是好事一字不提,坏事完全说尽,这就是城市里所常听见的所谓干部包办的偏差了。


五、干部生活


干部到了乡间,可以说是单身独马,走入战场。在有些地区,地主的势力非常雄厚,他们对待干部的方法,无非两种:一种是武的,就是直接收买狗腿子暗杀干部,因而在初期土地改革中,干部因此牺牲的,不在少数,从这一点看,干部领导土地改革,真是“你一枪,我一刀”的和地主在那儿作战,另一种是文的,就是用金钱和女人的利诱,但绝大多数的干部在这种环境里,都能屹立不动。干部初到乡间,尤其是在发动群众的阶段里,住食都在贫雇农的家里,我们曾数次访问,极贫的农户,一个床上睡四五个人,仅破棉絮一条,气味触鼻,没有帐子,(帐子在北方好像是奢侈品,而在湖南是必要的。)房屋残漏不堪,窗户四面透风,用干部的口吻来形容,是“八方风雨会中州”。吃的饭是一碗糙米饭,两个红辣椒,北方去的干部,初到乡间,特别感到困难的,就是吃的问题。他们在整个土地改革期间,(约两个半月)每日睡眠的时间,少则一二小时,多则四五小时,随时有事,随时起床,我们知识分子的生活,和他们对比,真是相形之下,未免惭愧。我们只要事情稍微多一点时,就是怨天尤人,并且动不动就发脾气,而土地改革的干部,在那样环境之下,可以安之若素,尤其是对农民的态度,永远是和蔼可亲,我们每个人都深深的感觉到,他之有今日的成就,是党教育了他,他们心无二念,唯一的愿望就是舍死忘生的为人民服务。

由这次参观土地改革,我们对干部有了深切的认识,他们是使我们走向新社会的前哨战士,他们的功绩和我们在朝鲜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是相似的、我们对志愿军曾作过各种的慰劳,而对一般土地改革的战士,不但没有慰劳,没有同情,相反的,在城市里环绕着我们的,却是不少站在地主一方面的流言,说干部如何的偏差,这该是如何的不公平?我们觉得每个人都有这种义务,向城市里一般不明了土地改革真相的人士们,传达土地改革战士的真象,使全国人士不仅要看到朝鲜的志愿军战士,而且不应忘掉了在广大农村里,领导着亿万农民作斗争的土地改革战士们!拿我自身来说,虽然已是参观土地改革完毕归来,但一般干部的实事求是,忘我爱国的精神,对我的启发和教育,还只是刚刚开始,我希望这些收获将在我的生活上,永远发生效力!为了表示这次的收获,我特向土地改革的战士们致以崇高的敬礼!


来源:《土地改革和改造思想》,光明日报社,1951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