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绝不是培植在温室里的花草。没有从事物本质发掘的精神,捕风捉影,歌颂黎明,或者是生吞活剥,削足就履,这样一来,就出现了空空洞洞千篇一律的场面。另一方面是些努力而有自信力的朋友,但却缺乏修养,不会观察生活,不会分析地判断。你叫他到农村去,他写了几句土语方言和劣等的通俗东西,便自以为写出了农村的作品。你叫他到工厂去吧,那更是浮光掠影,连题材都无法去找,如何能谈到写作,但是既已去过工厂,也要硬着头皮写这么几篇汽笛烟囱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来充数,把自己的眼睛变为照相机,把现实看成凝固着的素描来处理。生活,生活,已经喊破喉咙了,可是你跳到生活的海洋里去了,什么都抓,什么都又抓不到,在座谈会上整整听了你们两天报告,得到了些什么呢。
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大都有着一个可悲的气质:重视自己主观的努力,过分相信自己的天才和聪明,那就是伟大的杜斯退益夫斯基所指出的“天真的无耻”。这样“天真的无耻”的例子,一个愚人对于自己的天才的深信,被果戈里在皮洛郭夫中尉的奇怪的典型中极佳妙地举了出来,皮洛郭夫甚至不疑惑他是天才,甚至比天才还高。自信力本来是好东西,但过分的自信,对于自己的进步就成了障碍,当一个作者真实地发现了或体验到他的失败和空虚时,那就证明他在进步之中,可是这种“天真的无耻”却常常像魔鬼一样在我们心头作祟,使我们不能深彻地挖出那个苍白虚弱的艺术情操,不能客观而深入地观察和评断自己的作品。虚心绝不是学来的,而是从工作中产生的,凡是认真工作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虚心的,试看果戈里在“死魂灵”第一部后边那篇对读者呼吁的文字吧。
在学习文艺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中,我一直是滚在“天真的无耻”的泥潭里的,将主观的努力看成绝对的本质,怀才不遇,悒悒不乐,实际上并无“才”,这“才”是用主观的色彩所涂出的空中楼阁。眼高手低,正如伯林斯基所常说的“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却永远不能飞得像鹰那么高,但我们看到鹰降落下来的时候,便被主观的幻梦所歪曲,便以为我们比鹰飞得还要高,因此,许多伟大的天才都被庸才所抹煞了。
一本书,一篇作品,常常是作者和读者间精神上的桥梁,忽视这个桥梁的人,不管他的作品写得怎样好,读者有时也会对他冷淡,甚至非难的。近读S同志所遗留下的日记,不禁怆然泣下。这日记的文体是非常幼稚,甚至不客气地说,是非常拙劣和生涩的,但是它却是那样可怕地震撼着我的心灵,这原由就是由于作者和我的精神是沟通的,他所经历的苦难和喜乐,也正是我所感受过的或正在感受着的,假如把这本日记当作书看,那对我将是一本最伟大的作品。
常常有一本伟大的作品,但由于作者与读者间生活的悬殊,思想情感的悬殊,读者不能用想象和联想来发掘和分析这个作品,因此读起来就乏味,不能发现其中的好处。反之,有时一篇作品写得并不好,但他所写的事物正是我所见和我所想象的,因之,我不单是读着这本书,同时在扩大自己的想象。……我常常从许多极不成熟的文章里,发现了许多新鲜的和非常重要的事物。
聪明的作者常常是估计到读者的,须知所谓艺术的完美,是没有止境的,美的本身就存在着朴质和含蓄的因素。一个作家常常在艺术的完美上没有达到充分的成就,但因为有读者的想象力作为补充,而达到了那充分的成就。在作者的笔力所不能攀及的高峰前,作者却鼓励读者自己攀登上去了,因为这个聪明的作者,很客气地为他的读者在作品中留出想象余地,没有像乡下老太婆那样罗嗦,像牧师或政客那样说教,使读者对他生厌。
读一百卷海阔天空的书,不如读十卷有桥梁的书,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做一个书呆子。(原载1949年5月30日天津“进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