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编者按:本报编辑部5月4日在西安邀请部分民主党派成员和无党派民主人士举行座谈会,讨论人民内部矛盾问题。这里发表的是发言记录。]
我谈一下个人的感想,古人告诉我们,处世之道“话到舌尖留三分”:又说:“祸从口里出”。可是由于我热爱这个国家,热爱这个经济制度,热爱中国共产党,实在是没有力量克制住这已到舌尖的话,说些某些朋友不愿听的话罢。
1951年8月间,我进了西大,现计之,快六年了,在这六年中在经历了许多的狂风暴雨。在狂风暴雨中脑子里积累了许多问题,有的竟在大脑皮质上形成了顽固的条件,每一提起,神经就为之紧张,因而血压日高,神经日衰弱,去年几乎离开了这个可爱的祖国,进了鬼门关。从哪里说起呢?好罢,先从思想改造说起。
一、马克思说,教育者本身必须先受教育,我为了继续我的教育工作,1949年我进了革大。在革大,我看见共产党员是那样的朴素,诚恳、亲切,实事求是,那样的不骄傲,不居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些感动得我五体投地,使我想到过去就惭愧,瞻望将来就愉快。这是我毕生不能忘的一段珍贵生活。
1951年到西北,作为一个干部参加土改,和共产党同志接触中,他们那种亲切和蔼的态度,使我感得离开他们,就会孤寂。他们一切事和群众商量,与群众共甘苦。他们亲切地告诉我,对农民间的问题,要说服教育,调解:对敌人才进行无情的打击。这些给我印象太深了。我学着、做着、我交了若干农民朋友,直到现在他们遇见我,还叫我“老刘”。我感到共产党太伟大了,我钦佩共产党人万分,我自己想,我虽不是共产党人,作个共产党的朋友也光荣。这是我永久不忘的一段珍贵经历。
1951年进到了西大,首先遇着的狂风暴雨是“三反”。我看见某先生在工作组和学生面前跪着,更有的被打了耳光子,并且一味的追逼。我心里想:文化教育机关的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为什么这样的粗暴,为什么对自己人这样凶狠。事后又听人说打错了。我又想,他们为什么不先调查然后再干。为什么和我在土改中共事的共产党员的做法不同呢?为什么也和北京我所接触的共产党员的做法不同呢?
接着就是思想改造。改造的方式是:喊,叫,斗,与革大太不同了。学生在共产党、青年团组织领导下来改造人的,而我是被改造的。我感到不是革大那个情况了,不是分析说理而是申斥了。我当时想这又是怎么一会事,为什么在共产党领导的国家下,会有两种改造思想的方式?据说不如此,不能表现出党性强,立场稳,我想那么革大的那些共产党同志为什么不这样对待我呢?我可不承认他们党性不强,立场不稳。
有的先生过了关,可是仍未脱却落后的帽子;有的未过关也当了“长”。这使我更迷惘了。啊!经过这一个风暴后,师生关系变了。
二、学生成了先生的先生,并且是个严师,当然不愿接近先生了。可是其中也有的学生知道他们不是先生的先生,也想和先生来往。有一个学生说:“老师我想到你家来玩,别人不叫我来。”我问谁?他四顾一下说:“有个团员不叫我来。”据说从旧社会来的先生有一种魔力,他们能把旧社会的坏东西在最短时间传染给学生。
学生既然是改造先生的先生,在堂上就专注意先生的立场、观点。可是学生究竟也是从旧社会来的,他们自己也未必把立场,观点搞好,甚或比先生更糟。因此他们的一副好心肠也就在客观上变成了有意为难。然而,学校某些领导人每每将他们反映的一些错误意见,作为考核先生进步与落后的标准,教学好坏的标准。师生关系反过来了,是学生教导先生。于是先生的处境也就苦了。
三、有一个时期,讲稿中堆积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词句。以后有了人民大学的翻译教材,先生感到如获至宝,即从人大教材上抄到自己讲稿上,又从讲稿上抄到黑板上,学生再从黑板上抄到自己的笔记上。有个先生说:这是“三抄教学法”。我也认为这个名词是恰当的。在1955年以前,人大教材翻译的质量并不高,再加上先生对苏联经济情况并不很熟悉,因此也有些看不懂。但没有关系。学生若提出疑问时,先生就当头一棒;这是人大的教材。有一位教了二十余年会计的老教授,认为这样做对不起国家,根据自己教学的经验,自编了讲稿讲。这就受到了打击,在每次运动中都把他作为“进步的绊脚石”。教条主义也影响了新老教师的关系。新教师往往把教书看得很容易,认为拿一本教材照本宣读就可以了。因此,他们看不起老教师,说老教师没有什么不得了。
四、我再谈谈党群关系问题。思想改造后,冷冰沉默代替了活泼热烈。这大概就是“进步”。有一个先生说,某人进步,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不讲话了。六年来,我也曾主动去靠拢领导同志,但没有人来和我谈心,解决我的思想问题。这好比剃头匠的担子,一头热。
狂风暴雨过去了,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我是惊弓之鸟,我热烈希望上面所说的都随着春风而逝。(光明日报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