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维、杜甫变“毒草”说到官僚主义者的“辩证法”

北京市、宋谋扬

(宋谋扬:任职中央军委训练总监部,笔名应邺生)

读《文汇报》,在五月六日的“群言堂”内读到一个故事,说武汉大学程千帆、沈祖棻两教授合编的“古代诗选”,被出版社的编辑删去了两首:一首是王维的“独在异乡异为客”,另一首是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删去的理由据说是这两首诗会妨碍青年人奔赴边疆、建设祖国的热情云云。在某些同志的眼中,王维和王之涣的千古绝唱竟成了妨碍社会主义的建设的“毒草”,真是鸣乎噫嘻,如何是好!古人有知,大概也要瞠目于地下吧。

这也许应该算作笑话,编入“新笑林广记”的。可是,这种笑话却又不是绝无仅有的,至少我就曾亲身经历过一次。这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但“朝花”也未尝不可以“夕拾”,“花”干了,“刺”总是在的。那时我在一个军事学校当教员,负责编一套初中语文课外参考读物。几个人工作了好久,总算编成了一套,古今中外都选了一点儿,杜甫的“石壕吏”也选进去了。可是送审的时候,这首诗却通不过。我当时感到删去了太可惜,就辗转托人,层层汇报,正面侧面地去打听它被删的理由。又过了好多天,我得到了答复。用今天流行的术语来说,这答复就是说杜甫的“石壕吏”也是“毒草”。当然,负责审查的那位领导同志当时的确是讲得很“全面”,很有几分“辩证法”的,并不象这样赤裸裸。大意大概是这样:杜甫的诗当然是好诗,“石壕吏”也不错,它反映了旧社会抓壮丁那种惨无人道的事,本来倒也可以送给学员们读读的。但是——妙就常常妙在这些“但是”——,但是现在正在逐步推行义务兵役制,一个新制度的推行总不会那样顺利,可能有些人还会暂时有抵触,把这种反对抓壮丁的诗印出来,要产生副作用的。“石壕吏”竟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义务兵役制抵触起来了,真是天下奇闻。与国家大法相抵触,好大的帽子!“石壕吏”仅仅是反对抓壮丁,而反对抓壮丁又会在已经当兵多年的军官学员中起副作用,这逻辑又是多么的奇怪!生怕会起副作用就只有把作品删去,卫道之士们的胆量实在小得可怜,而手段又实在粗暴得近于可怕了。可是,上级的命令能不服从吗?何况你辩解也没有用。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下来了,“石壕吏”终于当作“毒草”被删去。不过,这件不愉快的小事我却老记得,今天又被“群言堂”内的小故事触发出来了,并且还联想到其他。

我觉得,我们有些同志,尤其某些领导同志的胆量似乎特别小。他们整天担心会天下大乱,有一点风吹草动,马上就连耳朵都竖起来了。由此出发,就产生了许多奇怪的逻辑。“石壕吏”变“毒草”就是一例。要是这种论调完全赤裸裸地说出来倒也不错,但遗憾得很,他们却常常要用一种类似“辩证法”的东西把这种粗暴做法伪装起来。表面上来个吞吞吐吐,含含糊糊,而实质上却是否定。前面那番关于“石壕吏”的妙论就够典型的了。这种“辩证法”妙在你根本无法与他辩驳,譬如你说“石壕吏”很好吧,这简直是废话,他也没说坏呀!但如果你说既然好就应该选,那他的“但是”就跟着来了。归根结底,还是不行。你要是不识相,还要去解释,说这首诗的主题思想不仅仅是反对抓壮丁,也不会在学员中起副作用,那就糟了。好则微笑着说一声“同志,你们不了解思想工作的艰巨”,使你莫测高深;不好则干脆老羞成怒,什么也不说就叫你服从命令——删去。至于为什么是好诗而一定要删,则据说是根据叫做“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的“辩证法”。

这种“辩证法”的运用还很广,不仅可以把杜甫变成“毒草”,而且还能给官僚主义打掩护的。譬如群众要求这类领导人解决点什么生活上的小问题,他可以说这种生活细节,无关大体,不要斤斤计较;但如果是他要群众遵守一些鸡毛蒜皮的清规戒律,你要想说一声这是小事,却又成了“违犯纪律”的巨大的政治原则了。小大由之,变化不已,这叫做“辩证法”。又譬如这类领导人决定个什么问题的时候,可以把群众忘在脑后,但如果群众中竟有一两个人不大响应这种关着门想出来的号召,他又理直气壮地来责备你“群众观点不强”了。这也叫做“辩证法”。他们甚至在犯了不可掩饰的错误而不得不向群众交代的时候,也还是不会忘记这种奇妙的“辩证法”的。轻描淡写地检讨几句,又来上一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看起来虽然不对,当时却还是正确的等等。说来说去,批评的锋芒又指向了群众,使你简直弄不清他到底错没有错了。总之,按他们那种“辩证法”说来,他们的行为、理论,一切都对,即使现在看来不正确,在当时也是“正确”的。他们的明显的教条主义也成了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而群众对民主权利的要求在当时却只好算百分之百的“自由主义”了。一句话,这种“辩证法”的实质就等于“老爷说的准没错”。

假如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声音。

假如再加上几个落后的群众拥护,官僚主义就又算走了群众路线了。想不到“辩证法”竟有此妙用,大概真的是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吧。

“辩证法”果真是这样的吗?如果这种作为官僚主义护身符的诡辩也叫做“辩证法”,那么,去你的吧,这样的“辩证法”!

 一九五七年五月九日于北京

来源:原载1957年7月号人民文学,摘自中国作家协会检查刊物的参考材料,第一辑“人民文学”,195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