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荣昌日记摘要

云南大学、程荣昌

(程荣昌1957年5-6月日记。程荣昌:云南大学历史系学生)

〖5.11〗 下午又听李付校长关于“矛盾”的报告,听了一半后,就回来洗衣服了。其实,有些什么新鲜呢?如果情况好的话,这一类的东西都变成多余了。

〖5.12〗 整晚上讨论“矛盾”,谈出矛盾的已经不少,我也“放”了。我反对“民主是手段”说,我认为民主自由——是人类目的一个方面(精神目的),提高生活是另一方面(物质目的),两者是不能分开的,否则就是有些起心不良。我的理由是:人不是一般动物。

〖5.16〗 ……其实,中国人所希望的是物质生活的改善,思想生活的自由,希望有一个繁荣独立的国家。……

到师院,特意去看看前天晚上所贴出的标语,大概贴了一二十张。有:反对独裁专政!反对人为制造矛盾等。写标语的人还有点勇气,只是标语本身可能不会有很大感染力吧!好笑的是在每张标语侧边又贴出了许多反标语的标语,还有签上名的,这些公开贴的反标语对那些秘密贴的标语,真有“压倒”优势。

〖5.19〗 知识分子虽“手无缚鸡之力”,但知识分子是最会闹乱子的。

〖5.22〗 趁上政治经济学时间草了一稿,我是仿流沙河的“草木篇”形式而写的,表示我对“草木篇”的赞同。我用的题目是“兽禽篇”,决定交给他们,看他们是否给我登出来。

〖5.23〗 继师院贴出标语后,又以“师院学生”的名誉(义)向云南民盟省委写了一封公开信,写这封公开信的人们显然是想“光明日报”给他们发表,这是不可能的吧!因为公开信中写的已比标语上写的严重多了。这封公开信的内容是:标语是共产党特意指使人贴出来的而又让人参观,以标榜言论自由的,公开信上面又提了几句口号,言词急(激)烈多了。到底真情怎样呢?我们是局外人呵!

为了这封公开信,又在我们寝室掀起了热烈的讨论,仍是归还中国土地问题,要求任何国家归还用强迫手段夺去的中国土地,这应该是大多数中国人的思想感情,谁不这样做,谁就不能得到中国的理解。

〖5.25〗 趁上政治课时间,“兽禽篇”已写好,我决定投给“三好墙报”,我估计如果登出来了,可能会引起一次争论。我希望这样。

〖5.30〗 可见,每一个人都应对自己的信仰和事业无限忠实,但有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是信仰要正确,所选择的专业要正确。

〖6.1〗 我从来也不对历史感到一点遗憾,我坚信,学历史的人,只要他不是一个书呆子,那末,他是一定能具备治理一个国家的本领的,这样的本领难道总是一般的吗?

〖6.2〗 这一周的结语是:要有为!要奋斗!要战胜一切个人或集体所表现出的耀武扬威!使他们知道:这个时代是有“英雄”的。

〖6.3〗 晚饭后由谈论“太平天国”而引起了常桑、寿国和我之间的热烈争论,本来最先谈论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寿国提出了先进阶级(工阶及资阶)领导问题。我和常桑则对“阶级论”提出了怀疑。我们认为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只有集团利益而没有纯阶级利益,这个集团当然与阶级是有区别的,集团不是指一个阶级而是包含有多种阶级的,这些阶级的利益当然也不完全是利益一致的;另外,我们从现存社会中所提出的“工阶专政”等论点来看,将理论与实际情况对比一下就可看出许多不能使人信服的情况。另外一个问题是谈到“历史条件”,这一点,我们是只把现在统治与被统治这范围中来讨论的,我们认为所谓历史条件即是人们的思想水平、科学水平及生活方式,今天的人们不可能完全接受朱元璋时代的统治方法,也正像朱元璋不可能造出今天的统治方法一样,这就是历史条件起作用的体现。至于这一套统治方法,我们认为给他安上一个什么好听的名字都是可以的。因为,任何时代的统治者都有自己的一套统治学说,这学说总是把自己说成正确的,永恒的,但是先进的人们总是要向“永恒”宣战的。历史条件在个人思想中的反映一个坏的方面是安于现状,这种人总是高兴用现在与过去比,甚而认为这种比的方法是唯一正确的,如果与先进比就是“幻想”。寿国的思想是归于这种的。我们认为:与过去比是一两个方面,但是主要的应该与先进比,这样才有积极因素。否则老是说,现在总比过去好,算了吧!我举例说明:国民党统治时代是腐朽的。但是它总比清朝要进步些,如果国民党统治时代的人都有“现在比过去好,算了吧!”的思想,那末结果将是怎样呢?

〖6.4〗 “人民日报”登了一篇关于大学生分配问题,其中谈到历史系的学生多了,这引起我班同学的思想波动,有的还为此写了稿子和信。

〖6.5〗 由于学生科勾同交通厅审讯学生事件而引起,在我系及中文系四年级册(策)动下,贴墙报风气大起,纷纷对此审讯及其它事件表示愤怒,这应该是一种好现象,因为可以动摇权威。现在还不算晚,我们也决定在明天出一版,只是要注意不能把目标打得太广。

〖6.6〗 今天贴墙(报)的更多了,看的人也更多了,我们费了一个下午时间,也将“春雷”出出去了,春雷的引言是:

雷声轰鸣

纵然是瞌睡再香

梦再好(按:“春雷”第一期上此句为“梦再甜”)

也不能长眠不醒了”。这一版刊可以说是提得比较尖锐的,只是文章长了些,出版这样的东西是需要短小精干的。

昨天晚上考虑了一下,我决定从我的日记中抽两篇诗寄给“星星”,即是不登出来,也没有关系。

〔“春雷”〕“春雷”与“小小民主”“铁公鸡”等,皆是我校“民主墙”第一批出现的反动墙报。〔两篇诗〕即“兽禽篇”与〔1957.1号诗〕。程荣昌说,后未寄出。〔注〕程荣昌在“春雷”第一期除写了刊头语(即引言)外,还写了插语,原文是:“春雷在不平凡的浪潮中出现了,预祝春雷在洗净一切肮脏龌龊的浪潮中起到一定的作用。”

〖6.8〗今天贴通讯贴得更热烈了,有几处展开了热烈的笔战,不管发展情况怎样及后果怎样,这反正都是有点好处的。

下午又整个是全班发言,我的思想在讨论过程中,产生了一些消极东西,是因为对前途感到渺茫而已。

兴创一个事业的确不是容易的事,要去破坏一群人的习惯也是不容易的事,所谓一群人的习惯,就是这一群(一个集团)已经有了他们共同的利益了,要争夺一个集团的利益,不经过几次决斗是不行的。

在决定处理一个事情时,应该多自问几次,脑子是不是清醒的。甚至随时随地都要这样自问:脑子是不是清醒的。

今天中午都还说,决定明天再出一版“春雷”的。但是看来不行了,寿国的思想是软弱的,易变的,今天晚上他说不出了。事情都摆出来了。而吴则是一个纯粹的自私自利和机会主义者,他怕公开露面来工作,又认为用有组织的形式出版刊物,好像是只对某一人有利似的,他敷衍人情,他的言论又往往产生消极作用,当然要靠他来做点什么具体工作是无望的。

如果我与常桑坚持再出一版,那是可以的,虽然吃力一些,但是根据明天的情况再说吧!

〖6.10〗开支部大会,谈了关于立场、整风、社义等三问题,我对一些人的意见进行了反驳。

〖6.11〗下午又开了全班大会,对于这样的会议,我已完全感到无聊了。

有人说,我们的“春雷”不是“春雷”而是“闷雷”,即使是“闷雷”也好,因为它总起了一点“闷”的作用,明天我们还要出一期。

“人民日报”对一封隐(匿)名信,发表了社论。说这些人做得太过份(分)了,并提出警告:物极必反。另外,“人民日报”又发表一些工人对鸣放中言辞过急(激)的人的批驳。我对这些一系列的问题进行了思考,但是,没有想通。

〖6.12〗任何“伪伟人”,不管他们装饰得如何宽洪大量,但是只要触及他们的痛处,他们就不会与你干休。

〖6.13〗昨天没有参加晚上的全班会议,据说在这会上,有一个权威(女)把“春雷”一期上的三个地方提出给全班讨论,把它说成反动的。她还宣称,她是代表党支部的.真是,事实越来越明显了,即然向我们挑衅,我们当然要回击。“春雷”在今天黄昏时出现了第二期。

任何时代的伟人。英雄,他都必定是代表当代的正义、良心和智慧,否则就(不)会成为伟人、英雄。

第二期“春雷”上的刊头语是:

“让我们鼓起勇气,向一切‘永恒’挑战,凭着我们的勇敢,凭着我们的正义,把恶势力一扫而尽。”

〔一个权威(女)〕指史二党支部书记黄文周。〔三个地方〕指“春雷”第一期上“论‘资本’”、“‘董事会’自由选举三阶段”及“政治课”三篇反动文章。全文另载。〔注〕“春雷”第二期上刊出了“是伸冤,是抗议”、“党支书我向你提出一个问题”、“致‘照妖镜’”、“鸣放杂感”等反动文章。文中污蔑党、团组织对他们反动论点的提出及批评是报复打击,并对我校第一批反击右派刊物“照妖镜”(后改名“镜子”)及“清醒报”等进行了打击。

〖6.15〗本日,整天停课开会。我考虑,近来我有些忙碌,难道我在争取些什么东西吗?……看师院的“大字报”!我与王常燊说:他们的特点是老师和职工都卷入了运动。

〖6.16〗整天的时间都费在搞“春雷”三期上了,因为他们对我们提出了反驳,我们这一期也是反驳“反驳者”。

我觉得我今天的事做得不算少,并不感到疲乏。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够开朗。

“春雷”三期已全部准备好了,明天贴出(去)了。

〖6.17〗做一件事情,首先必须对同事们进行充分认识估计。第二必需要充分估计到事情的发展及结果。第三必须坚持,坚持。不这样,做事就没有好结果。

对一件事应仔细分析,可以不干预的就不干预!应干预的就必须干预到底,如果在干预后才发现此事不必干预,这样就很糟。

〖6.19〗即然是人,就不能怕中丧(伤)。

〖6.20〗开了一天的会,讨论报告,有几个人对会议感兴趣,天晓得。趁讨论时间看了一些过时的“人物杂志”,知道了不少有意思的往事。

〔报告〕指毛泽东同志公开发表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报告。〔过时的“人物杂志”〕指张如愚发行的第三年度(三十七年)合订本。

〖6.21〗感到笔墨上的儿戏已天聊了,“春雷”的停刊启事今天已贴出,这次铅印出的一些文章中,“春雷”一期上即有三篇,它们都是作为批判的对象而提出的。

本来是“鸣”、“放”,后来一个批判,这倒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又用了“右派”这名词。应该考虑,从这一次中得出几条结论,这是很重要的。

〖6.22〗又开了一天的批判会,这次的批判比起过去,应该说是“轻描淡写”。一些人也企图在批判中增加一点恐吓气氛,但是已没有人响应了。

为了去看看“中国大同党”,我们五人一同到师院。“中国大同党”是在师院被检举出的。这个组织的内部还不完全了解,根据现有材料,它有“党纲”、“党章”及“入党誓词”。现在被发现的这个主持人是师院中二一个姓吴的,我们只看了检举信,它的“党纲”、“党章”、“誓词”都没有看,因为看的人太挤。

〖6.23〗从全国性及地方性的报纸上,从云南大学、师院情况可知,它们的目的是在原来恐怖的基础上,用鸣放(暂时的和有限制的自由)方法来发现自己的敌对者,再用批判(实际是恐吓)刑法来消灭敌对者,借此又建立起新的和更完善的恐怖。这里可得出一个公式:恐怖——自由——恐怖。想法到不错,但是人间的许多事情是不能象人们所想的那样发展的。经过这次,坚定把他们可以发现一批敌对者并把他们消灭,但是也经过这次,人们的思想经过斗争,得到一定程度解放,这唤醒了许多人,是一次力量的检阅,给一些人以知识和教训,这些都有利于人们去争取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自由。

〖6.24〗预料中的事发生了,这当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有的人说:即有今日,何需当初。说这话的人,不明事理,太软弱了,当初是必然的,今日已是早已安排好的。

〖6.25〗两天来都是对“春雷”上的文章进行批判,谈论内容也是:思想动机哪!根源哪!立场哪!阶级出身哪!等,这些都是老一套了,看来也再不会有什么更好的法宝了。但是所有这些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的,没有这个基础,人们也就不会怕这一套了,这个基础就是他们利用了人们的贪生、享乐思想。

贪生、享乐这东西倒没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因为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但是“生”有两种,一种是光明磊落的生,一种是暗淡无光的生。被人利用的是后一种生,光明磊落的生是不可能被人利用的。“乐”也有两种,一种是共同的乐,这种乐即中国传统思想上的“……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乐,另一种是狭隘的乐,被人利用的也是后一种乐。

“批判”这没什么,使人气愤的是语言被恶魔利用了,他们用语言去做一切坏事。趁“批判”时间,写了下面两首诗:

其一 不听吗?不行

语言

真不幸

你成了罪恶者的工具

他们利用你去献媚讨好

利用你去掩盖一切卑鄙龌龊

利用你去散布毒汁

正直被丑化了

丑恶却被点缀得花花绿绿

正常的人往往是神经失常

其二 朋友 当你端起人生的酒杯

喝下第一口时

如果你不感到是苦的

那末你也是一个虚伪者

人生的酒杯已经不亮了

它已被魔爪所污染

人生的酒杯已经不甜了

魔鬼已在液中下了毒

我们是人

就不能拒绝端起人生的酒杯

酒虽苦

我们也得喝

为了我们的未来

为了我们的子孙

我们要下定决心

把人生的酒杯重新洗净

要健全我们的胃肠

将一切有毒的苦酒喝尽。

来源:《右派言行集(下集)》 (全校学生中部分右派言行),中共云南大学委员会编,一九五七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