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解冻,春雷惊蛰,花以春放,鸟以春鸣,该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季节到了。
尽管气候还是乍暖还寒,但是那贵似油的春雨渗入了那些花树底下的土壤里,受了雨水的滋润,那些根株正在伸张,向深处分布开去。
还有那些深埋在土里的种籽,也开始在绽裂外壳,透出一些嫩芽,向地面生长上来,这是谁也遏止不住的自然生机。
在文艺园地里,拿起锄头锄野草,固然是我们的任务;但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锄头砍去,不免会连带地砍去了鲜花芳草的嫩芽。
不能忘了我们的园地是建立在旧社会留下的旧基地上,虽然经过了整治耕耘,但在泥土深处还不可能不遗留着许多野草闲花,以至于恶草毒花的种籽,根深柢固地要在土里生根发芽。所以这是一个细致的、长期的辛勤劳动,是园丁们应尽的天职。
不能忘了鲁迅先生说过的“拿来主义”。假如我们接受了一座旧主人留下的大宅院,用一把火烧掉它,未免可惜,所以大宅院可住可用;姨太太们不妨遣散;鱼翅海参有营养的不妨吃掉它;雅片也可改制成为医疗药品。今天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时代,旧社会留下的遗产,我们不妨拿来加以改造与使用,化有毒为有益,这又有什么不可呢?再者:即使我们的园地出现了罂粟花,我们首先该了解,它是一种美丽悦目的花卉,虽然含有毒质,但是我们可以不把它当作麻醉品来使用,反过来可以把它当作医疗药品来使用。假使是这样两面来看问题,那么在园地里出现了恶草毒花,首先不必大惊小怪,该除的除,该加以改造使用的加以保留。这是个值得正视的问题。所以简单而粗暴的“一把火烧掉主义”与“一锄头砍掉主义”同样是没有好处的。同时,即使满园长的尽是些鲜花芳草,可是松土壤、除莠草、捉害虫、勤灌溉,也还是园丁们长期的和风细雨的护花工作。
读过清人龚定盦先生的“病梅馆记”,现在摘录一段如下:
“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稯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
余生虽晚,但也见过不少所谓的病梅。那些畸形发展的梅樁盆景,都是用了稯绳绑缚着株杆与枝条,使之扭捏作态。这似乎是符合了文人画士美的原则了,但这不过是一种病态造作的美,而是戕贼了梅花本身天然的生机。诚如龚定盦先生所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是的,梅花要曲、要欹、要疏,这是一个梅花的美的原则。但是束之缚之不顾戕贼生机以求美,所得的只是畸形病态的美,我们所要求于梅花的,是否仅仅是这样的美呢?还是疗之、纵之、顺之,解其缚、毁其盆、埋于地,让其自由开放来欣赏天然的梅花呢?况且,梅花终究是梅花,它不是毒花是毫无疑问的。
我引用了“病梅馆记”做个比喻,并不意味着我们对于文艺百花的开放不需要一个准则,否定了文艺方向。也不等于说解放以来的文艺创作都是些病梅。文艺方向的循行是毫不动摇的,因为百花为谁放,百家为谁鸣,这方向难道还不明确么?但不需要的是在教条主义清规戒律束缚下的公式化概念化的病梅,因为人民需要的是天然盛放的梅花与其它的百花。
为了不想做鲁迅先生“拿来主义”里所说的孱头昏蛋与废物,所以再引用一段他的话:
“总之,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会成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这人沈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所以,我们不想做为了爱惜羽毛,怕玷污了清白,徘徊在旧宅子门外的孱头;也不想做为了保存自己清白而一把火烧光它的昏蛋;更不想做一进去就沉湎在旧生活里的废物。那就要学习沈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善于拿过来的精神,也就更能体会而贯彻百花齐放与百家争鸣方针的精神了。
来源:1957年5月13日《文汇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