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武汉大学张守正的信

北京大学、余敦康

(余敦康:北京大学研究生;张守正:武汉大学哲学系职员)

今天我要给你们写信是因为我有了一个新的印象,不能已于言,这个新的印象使得我激动、兴奋,迫切地需要和你们谈一谈。

星期天的晚上,北大开了一次团员大会,有人问了北大如何开展整风问题,党委崔副书记回答了,顺便谈了是否允许采取大字报的形式提意见的同题,他说,我们不提倡这个形式,因为它不好,但如果有人贴大字报,我们也不禁止。团委书记石幼纲也表示了同样意见,当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从早上开始,大字报就到处贴起来了,刚开始是围绕着两个问题发表意见,一个是反对崔副书记的说法,一个是一个哲学系的学生提出的取消政治课或把政治课改为选修的同题,几小时以后,各种意见都出来了,大饭厅的墙上贴得密密麻麻,有简单明确的口号有街头诗,不是篇大论,中午饭以后,十六楼,旧合作社会,布告栏的墙上也贴满了,一大群的人围着看,议论纷纷,教授们也被吸引来了,江副校长和学校的其他领导人也都来了,拿着一个小本子记者,可以毫无不夸大的说,整个北大都沸腾起来了,各种各样的心情,各种各样的语言,各种各样的看法,像揭开了蒸笼盖一样,一下子全都冒出来了,归纳起来,问题大致有这样一些,要求取消党委负责制,要求扩大民主广言路,要求减轻课程(其中有哲学系提的:指名要汪子嵩把哲学系的课砍掉一半,要求开西方哲学)有诉苦的,几年来过着一种窒息性的生活,思想被束缚在一根绳子上。有攻击性的,号召大家发扬五四传统,向三害分子开炮,也有自称为我是一根毒草,说了许多所谓诬蔑性的反动话的(说什么马列主义自1895年以后即处在一种否定的过程中,处在一种铁的必然性的毁灭过程中,说什么杨(振宁、李)政道摧毁了物理学,三好学生是白痴之类)也有对于目前情势的估计:〈是时候了〉该起来斗争了,怒吼了,等等。其中也有很多争论,反对自称一根毒草的文章相当多,反对取消政治课的也很多,其中也有漫画,一幅漫画画着崔副书记,标题是“我们的团员有八千”因为他官僚主义到这种程度,团员数目多少也不知道,啊!这真是一个大的群众风暴,其势如暴风骤雨,有的人也写了诗表示自己的兴奋和赞美,说这才是真的北大,这才是真的当家作主,到了晚上,那个自称为一根毒草的作者,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大饭厅前面的场上,站在上面作起演讲来了,一大众的人围着,他讲了以后,一个个的爬上去和他辩驳,于是他又答辩,人越来越多了,后面的人听不见,大声喊着:“声音大些”,有几个好事者跑去找了两个话筒给他们于是拿着话筒大声嚷着,开始是从具体的问题谈起,后来慢慢转到逻辑问题上,又转到哲学上的自由和必然的问题,我本来想挤进去参加辩论,但人太多,拼命挤也挤不进去,衣服都汗透了,每个人都拿着手巾擦汗,我不好意思再挤,只得作罢,一天的时间里整个北大都搅动起来了,和平宁静的气氛再也找不到了,每个北大人都是怀着兴奋和激动的心情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这种情形是空前的,勉强找个比喻,有点像我们那次为孙安定撕人民日报擦屁股而大发议论差不多,但这个比喻是不论不类的,也有点像解放前闹学潮的情形,但那是在向反动派争民主,而这一次却是向三害分子争民主,真是可惜,你们不能躬逢盛况,不能在这里和我一起共享受这种兴奋和激动。

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是好得很还是糟得很呢?各人的估计是不同的,我自己隐约听到一些小声的嘁嘁,注意只是隐约听到只是极潜在的说天下将大乱了,自由主义将气温成灾了,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赞成这个运动的发展的,它是健康的,有力的,没有这样一个群众风暴,决不可能打倒三害分子,学校党组织开紧急会议,学生会也开了紧急会议,晚饭时,学生会表示态度,热烈支持同学们的大鸣大放,并且集纳同学们的建议,开办民主墙,开办各种形式的辩论会。晚上江副校长代表北大党委向全校师生员工讲话,表示态度,说过去党委决定的整风方式是不对的、保守的,同学们利用大字报向学校党组织提出尖锐的意见,这是很好的,他代表党委表示完全赞同同学们的行动,并且检讨了党委和他自己的官僚主义,要求大家大胆的鸣放,尖锐的批评。

晚上开完会以后,人们都不能平静下来看书了,这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在激动着自己。

过去我们常谈到幸福,我觉得过去我们是有过幸福的,但是,说实在话那是一种理智上的幸福,是一种必须经过思索才能理解的幸福,在感情上,如果不是沉重就是麻木,无论如何,不能产生一种使自己整个身心都能沈浸进去的幸福感,也许有,那是在天安门游行的一霎那所产生的,但一会就消逝了。

现在却不然,现在,我觉得我们走进了一个全新的历史领域,过着一种全新的生活,真正的民主、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有了人的个性的全面发展,人只要是中国人,生活在这个时代里,不必压制什么,不必不自主地接受外来的干涉,相反而是自由地发展自己,自由地做自己所愿做的事,自己就是自己,人的本质得到充分而完善的实现,爱什么就爱什么,做什么就做什么,人的尊严,人的独创性得到承认,鼓励和法律的保护,这种生活在任何国家里都不会有,在人类历史上,在中国是第一次有了,所以这是一种从理智到感情都能确实感到的真正的幸福。百家争鸣和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提出以后,我闻到了一点风声,只有在今天,我才真正的感受到。

我实在抑制不住我的兴奋和激动,我真想写诗,写一首从我内心涌出来的诗,但是我没有才能,只能写这么一封长而乱的信,你们是会读信的,但愿你们能读出一点我的心情来,盼回信,希望把武大的近况告诉我。

 57年5月20日

来源:《武汉大学右派言论汇编》(中共武汉大学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办公室,195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