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解诗

河南、栾星

(栾星:作家,河南省文联创作部主任,作者署名“引车卖”)

偶而碰上一个文学评论家的集会。在座诸公,有编辑,有作家,有诗人,有学者,有青年权威评论家,也有承上启下专攻思想领导的“文学首长”。据说为了汲取群众意见,还特地邀请了读者积极分子出席。真是冠带满座,济济一堂。高谈宏论,妙不胜收。深恐湮没不闻,特振笔为之速记。幸治中国文学批评史者垂览焉。

话题是评论一首诗。好在很短,抄在下面:

给理发工人

你的手多么灵巧——

进理发店时

我是一头荒草

出理发店时

我变成一只俊鸟

你真是个艺术家——

一把梳子

梳掉人多少暮气

一把推子

推去人多少烦恼

作者的名子姑且隐去。这与主旨无关,因与会诸公一再声称,完全站在文学批评及学术讨论的立场,决不涉及私人成见之故也。

下边就是发言记录:

甲、(这位同志看来最性急,因而抢先发言)不通!不通!不通!我没看完就知道不通。——人怎么会变成一只鸟?头上怎么会长出一堆草?地球上可有这种人?在座哪位见过这种人?奇谈!奇谈!简直是奇谈!譬如春秋时候有位孔老二——就是鲁孔丘,大家都知道的。孔老二有位哥哥姓鲁学名叫滨逊的,一次跟三宝太监下江南,船失了事,被困在一座孤岛上,整整十八年。据说那地方叫希腊,还是奴隶社会。可我们这位鲁老夫子,头上也并未生草呵!直到十八年后,薛仁贵将军征东,救他回来,到至家里,遇着了他那在寒窑受苦的第七个姨太太,才只由于他长了很长的胡子而不喜欢他,要闹离婚,也并没一字说到头发呀?况且——况且我们今天是社会主义社会,怎能和奴隶社会相比?(会场中暴发一阵喝采声,还有打呼哨的,于是他提高了嗓门,问:)作者可是马戏团变把戏的?

(更大的一阵掌声,随着又一阵哄笑,有的笑得很开朗,有的笑得很含蓄,足足停了喝三杯龙井茶的工夫,根据敬老之意,经主席再三推让,另一位乙某才颤危危的站了起来,嘴直打着哆嗦,从口袋中模出讲稿。)

乙:甲同志这种博考文献的精神,兄弟,兄弟敬佩之至;就是孟老夫子当年辟杨、辟墨,亦不过如此。语云:“言必有出,辞必有据,无征不足信”,斯之谓也。不过据兄弟,以纯学术立场研究,作者应是一个油头粉面的登徒子——无行如司马相如,轻薄如张君瑞者也。“我变成一只俊鸟”,鸟者,禽也;俊者,俊俏之谓也;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形同禽兽,意欲淫人妻女者何?语云:“周辙东,王纲坠,道德凌迟,世风日下,关睢之义不明而郑卫之风炽!”斯之谓也夫?斯之谓也!呜呼!呜呼!……

(第三个“呜呼”没有呜呼出来,已颓然倒在皮椅里。这一来惊起了一席人,倒茶的倒茶,捶背的捶背,忙做一团。只有一个人“吃吃”的笑了两声——只两声,一看大家严肃的面孔,赶忙捂住了嘴巴。一这次忘了鼓掌。)

丙:(这位同志鼻梁上架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由于说话急,不时夹一阵干咳。)我认为,不,马克思主义认为,知人论世,必须有阶级观点。这是鄙人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诸导师的著作中,经过分析、研究、综合、归纳、概括、提炼,总结出来的唯一真理。咳咳咳!马克思、恩格斯早在一百年前就曾教导我们说:“……”咳咳咳!列宁也曾一再向我们提出:“……”咳咳,咳咳咳!至于斯大林,则更明确的说:“……”咳咳咳,咳咳!因而我认为,咳咳咳——不,马克思主义认为,知人论世,必须有……咳咳,咳咳咳!

(请读者原谅,引文我没有能够记录下来,如记录下来,编一本“马恩列斯论文艺”,会很省力。可惜此书早有人编过。发言者的学者风度,当然也是令人钦敬的,连引文的书名、篇目、页码、行数、译者、校订者、原版注、译者注、出版处、出版年月、版次等等,都标得一清二楚。虽然难免有二手材料,但标了页码、行数等等,和亲见原书自然也差不多了。遗憾的是,会场的空气,不知为什么,渐渐沉闷起来。有的打呵欠,有的窃窃私语。直至他坐下足足一分钟,人们才发现他说完了话。于是一阵很响的鼓掌——习惯的拍拍,习惯的听听,谁也没其他表情。)

丁:甲同志的怀疑十分有理,乙老的分析真是洞察肺腑,深刻之至,丙同志到底不愧为理论家。鄙人以探索者的心情,只补充一点:亦觉作者是小资产阶级无异。马克思从来说过理发、洗脚之类可以入诗!草呀,花呀,鸟呀,虫呀,工人阶级可有这种感情?譬如,两万五千里长征中,红军战士可有想到要变成俊鸟的?——这是第一点的甲项。其次我三读一过,没有发现一个是以使青年仿效的对象。这位理发工人应该算是“正面人物”了,可并非劳动模范,也非生产能手;能是一位党员或团员也好些,可惜又不是。而况,他的劳动事迹,先进经验,对待领导态度如何,团结群众怎样,以及转变过程、年终鉴定中的优缺点,都没有写出,这怎么能够说是典型?——这是第一点的乙项。再其次,我要向作者质问:为什么不写一位工人来理发,偏偏写一个小资产阶级?难道我们的理发店中没工人来理发的吗?难道我们的理发业不是为工人服务的吗?难道我们城市的服务行业的工作方向就是这么缺乏阶级观点的吗?难道我们的党委就是这样官僚主义的进行工作的吗?难道我们的新社会如此一团糟吗?难道……——难道这不是严重的诬蔑我们的社会制度,恶毒的诋毁我们的党,别有用心的歪曲我们的新生活,又是什么呢?——这是第一点的丙项。再其次……

(这是一位有名的“再其次”先生,因而当他第一个“再其次”一出口之后,人们就习惯的各自找话题和邻座攀谈去了。以致他的最精采的发言,也被大家忽略了。忽而戊某站了起来——)

戊:这怎么能叫文学批评!(他短捷有力的煞住了丁某的发言。据说这是一位青年批评权威,因而他的话一出口,会场情绪为之一振,都屏息了呼吸,耸起了耳朵。)——评论文学作品,要之,应看它的客观效果;这些只是主观揣测,是中了“索隐派”及“自传说”的毒。固然,在作者主观上,谁也不能说有没有诋毁我们新生活的可能性,但它所以是违反生活真实的,用文学原理来检验,主要是典型环境不真实。试想,能够称得起“艺术家”的理发师,在咱们中国是多得的吗?可以说只有北京——全国的首善之区,也就是中央的所在地,才可能有。作者偏偏不写明这事发生在北京的“首都理发店”,典型环境能是真实的吗?典型环境不真实,怎能说是现实主义,不是现实主义,自然也就非划入反现实主义中去了。因而,马克思主义美学认为,一部文学史……

己:我不同意戊君的意见。(这是另一位批评家,但不是青年)当然这需要解释一句,我决不是打击新生力量。我基本赞成丁君的分析。当然这也需要解释一句,他也并非我的朋友。我可以用一百个例子来证明我的论点。譬如目前我读到一篇描写公园的风景诗,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就是缺乏鲜明的主题:没有工人在那里恢复疲劳。难道这能代表我们公园工作的方向吗?我们文学创作落后于现实,就正是这些缺乏时代感的人弄坏的。当然这又需要解释,我和作者也没一点恩怨,全出于一个批评家的良心。因而,马克思主义美学认为,这才是坏倾向中的主要的,至于典型环境——

庚:扯蛋!扯蛋!扯蛋!(庚某蓦然站了起来。这是一位闻名已久的炮手,果然一开口,也就不同凡响,大家神情愈形紧张。)我就不信“美学”“丑学”那一套,人们都说托尔斯泰是大作家,看“安娜·卡列尼娜”,尽是挑拨人家夫妻关系。——我说话不好绕圈子,就只凭这一片赤心耿耿为人民工作。据我看,作者是越狱逃跑的劳改犯。请注意!是越狱逃跑的劳改犯!“我是一头荒草”,什么人才一头荒草?不是劳改犯是什么?“梳掉人多少暮气”,“推去人多少烦恼”,新中国的公民可有暮气与烦恼的?“推子”“梳子”全都是有齿有刺的东西,可是新中国人民所喜爱的?它像征暴力,暴力!足见作者不仅是劳改犯,还有“变天思想”!这首诗就是向人民发出的一纸挑战书!因而,我建议(忽而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重)查查作者的历史。他的父亲也不会是安分守己的人,这叫遗传,科学这玩艺中,我就信这一门。——这就是我的结论。

(真是语惊四座,无与伦比。会场中叫“全面”的有之,叫“深刻”的有之,自叹不如,连连悔恨自己知识分子书生气的也有之。只有一个人微微迟疑了一下,马上被几个人包围了起来,探询他可认识作者?和作者是什么关系?可曾有过书信往来?这时,主席宣布休息十分钟。)

亲爱的读者,听到这里,我再也不敢存一分玩笑的心情了,也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怀着似哭似笑的心情,离开了会场。主席——就是那位专攻思想领导的“文学首长”(我实在没法给他一个其他什么身份),最后的结论——按一般常规,结论总是要做的——是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只好缺帙待访了。

可是读者也不必为诗作者耽心,因为据我所知,他既不是马戏团的变把戏的,也不是越狱潜逃的劳改犯;像你我一样,是一位热爱我们新国家的普通公民。

虽然如此,“新索隐派”的文采与丰仪,我们到底总算领略一二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日(未发表)

 来源:《苏金伞右派集团言论与作品》(河南省文学美术工作者联合会,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