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几个方面的意见。
首先谈谈对省委文教部及前宣传部对文艺工作领导上的一些意见。几年来一个突出的感觉,省委在思想战线上,还没有把文艺工作放到一个应有的地位。其他方面我还不大清楚,从文学创作上,我尤其有这一突出的感觉。
思想工作主要问题是脱离实际。这里我愿提起几件往事。
文学研究及文学创作领域中的反教条主义的指导思想,并不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提出来之后,才开始了的。作为一种不好的偏向,是五三年全国二次文代会就提出来的。从全国来看,当时虽还没有去年以来的这种声势,但那是一个开端。在河南,我认为也就是自那时以来,党在领导文艺工作的脱离实际倾向更加突出的表现出来。
第一次省文代会,有思想分歧。表现为金伞同志的报告曾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满。在当时曾被估计为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和党的文艺思想的冲突。这一部分是对的。因为当时全国二次文代会本有两方面的精神:反对公式主义(公式化、概念化);反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但省一次文代会在反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时候,界限不明,连正确的部分也给反掉了,譬如题材的广泛性问题,艺术的娱乐目的问题。这就无论如何不能使人心服。
接着是〈不能走那条路〉出现之后的思想分歧。不可否认,〈不能走那条路〉出现后,当时的专业文学作者中有一部分人的对待态度是错误的,主要是同辈青年男女羡妒心理。但却也有人不是如此(譬如当时出现在河南的评论文章,就今天看来也还是正确的)。而那个座谈会是界限不明的,是不分人分事,平均五十板子。这也曾使人不能心服。
就在这时有人说了这样愤激的话:“党不懂文艺。”假若像今天一样两点论,应该说,这是党外同志对我们的批评,它批评了我们有些文化文艺部门的同志对文艺业务不好好钻研。我们是应听的。但当时不是两点论,反而进一步把它夸大,说这是反党。这当然又使人不能服气,甚至感到心寒。
再接着是肃反。肃反中文联的工作是搞得比较稳的。但也有这样的情况:弄来一些捕风捉影的文艺界的一般社会关系材料,强迫人检查。这当然又不能使人心服。
于是党和非党之间,领导与被领导之间,慢慢的打起了一道墙,出现了一条沟。
造成墙还有另一面的原因,今天只是提出了一面。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提出之后,本可解决,但从我的感觉,领导思想仍落后在实际的后边。
这里可以看看青年创作会议。
在去年春天作协二次理事扩大会上,提出了反对教条主义、公式主义。全国青年创作会议,亦集中在反对教条主义、公式主义。
根据这样的精神,我们在省青年创作会议的计划中,提出了反对公式主义、教条主义、命令主义。
但直至会议前一天,文教部指出“写什么、怎么写”,而对公、教、命则不强调。
这曾使人茫然无所适从。
“写什么、怎么写”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来的。是文艺上的根本问题。但是不是它可以成为任何文艺集会上都万古不变的话题呢?显然是不能够的。不同的情况,应有不同的内容。抽去了这一生活中的新鲜内容,任何好的理解都成硬壳。教条主义就是这样形成的。
因而,我建议,从领导上,检查一下思想落后于形势,是加强今后思想工作的关键。这是第一点意见。
其次,谈谈领导作风——也就是官僚主义问题。
我感到省委和各文艺单位中间也有一堵墙,这墙从工作作风上看,是往返不密切造成的。省直各文艺单位,可以说都在省委的眼皮了,但省委负责同志却很少到这些单位中来过。只有少数红娘,在传柬、递书。红娘,可谓劳苦矣,但上边的意图仍很难摸清,下情也不尽能上达。这中间偏听偏信之处,也就难免。
谈到这里,我感到我们行政机关的“衙门气”,不仅传到了学校,也传染了党委机关。譬如省委机关,在我想像中应该是这样的机关:“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时时都看到群众在那里作客,“座上客常满,杯中茶不空”。可是有些制度却使人望而生畏:门口有门岗(现在取消了),出入再三盘问,连电话号码也不给群众知道。中级干部进省委都要神情紧张,不要说一个普通的群众了。这样实际会堵塞了党和群众联系的道路。就文教部来说,除了各单位的行政干部外,真正做具体工作的文艺工作者,是很少能到那里作客的。而且过去确也没有让他们到那里作客的打算。我觉得这种风气不好,我们欢迎我们的部长同志到我们那里作客,我们也希望能听到文学工作者在文教部争论争论问题,谈谈天的声音。而且希望我们彼此都成为不速的客人。这样既可以少要一些红娘,也不会有墙了。
补充一句:我常常想,在城市中应该有两个地方最热闹,一个是公园,一个是党委机关。而且党委应和公园竞赛。
对省文化局,我也同样有这个意见。而文化局的“衙门气”要更重得多了。这是第二点意见。
我最后一个意见,想谈谈教条主义问题。
现在的教条主义,我感到有这样的特征:繁琐哲学的“头巾气",加托官倚势的“衙门腔”,加抡板斧的“打手相”。
这是“官学”所必然造成的阴暗面。
我想讲个故事。“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曾有一席话,他描写古人做“举业”的心情:春秋时候以“言扬行举”做官,于是孔子只讲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汉以“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力正。唐以诗赋取士,故讲孔孟的话就没官做了,于是唐人都会作几句诗。朱重理学,所以程朱就讲理学。明以后以八股取士,就是夫子生而今,也要念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了,何也?就是日日讲那“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这是马二先生的“举业三昧”。
假若马二先生生在今天怎么样呢?他一定会说念几句马列主义了。而今天有没有马二先生呢?有,而且不少。历史上把这种人叫做“犬儒”,我们则托官倚势的教条主义者。当然教条主义者不尽是如此,而一部分却是如此。这种人当他没有“官”的时候,他就只会繁琐哲学的背几句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当他有“官”的时候,他就要摆出一幅托官倚势的“衙门腔”了;一但遇到什么可以“一显身手”的时候,他又可以拿出一副抡板斧的“打手相”来——我们通常称的所谓假积极分子或“勇敢分子”,就是如此。
看一看历史上的“官学”,也免不了有这一阴暗部分。如:先秦诸子,不是“官学”——是“一家之言”,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被独尊成了“官学”了,但先秦的儒学也随之死亡了。像董仲舒,可谓一代大儒,但董仲舒的儒学,实际是纵横家的交际手段,加上阴阳五行方士家的内容;儒学只剩一张皮了。先秦儒学的人文主义精神,仁人志士的胸襟,都丧失了。两汉几乎没有一个通儒,只有一些人在古籍的校订上作出了成绩。只有一个大学者叫王充,王充却是道家。直到唐韩昌黎出,才又看到先秦儒学的生命力来。为什么?因为那时儒学不是“官学”,“官学”是佛老。韩昌黎辟老辟佛,所以后人称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
当然,历史情况不能和今天相比,马列主义也决非儒学可比。但成为“官学”之后,也会相对的丧失它的生命力——或者叫做阴暗面吧。几年来思想呆滞,原因之一,会是在这里。
对这一点,我们也必两点论吧。
我说明这一点,不是说,不应把马列主义看成我国总的指导思想,只是说,要正反面都来看看。不要把复杂的学术问题简单化;不要把“犬儒”当“通人”;不要把托官倚势、趋炎附势之人,当成真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允许人们批评。我们常说:“投革命的机,也是好的”。有一面对,但也有一面不对;这个投机,会给它带来投上机之后的作福作威。
教条主义不允许批判的情况下,就会发生这样的结果:真正有所持守的人,常常遭到冷落,甚或被视为毒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独憔悴的人,假若是由于不合乎教条主义的时宜,说不定他还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呢。正是毛主席所说的,这种情况在我们今天也不会绝迹。而且是教条主义越盛的地方,也就越多的。
“香花与毒草其实难分”,也就在这里。因而我感到所以允许放毒草,所以开放唯心主义,它的更深刻的意义,就在这里。就像土改时所说的“富农站岗,中农睡觉”。决不是像有些同志所理解的:由于马克思主义没有事做了,放放它们(指真正的毒草),好找个作战对手。而这种主张,却十分流行。
(栾星于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八日据本人发言稿腾录,只改动了个别字的笔误及脱落。)
来源:《苏金伞右派集团言论与作品》(河南省文学美术工作者联合会,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