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日子里,虽然是春天来得较迟的北京,也到处一片春光了。有一天上午,记者和一位朋友因事到北京大学。我们坐在汤用彤副校长的房里,汤老先生卧病经年,他斜倚在床栏上和我们谈着话。从窗子里望出去,这天是雨后新晴,一抹阳光,照着带雨盛开的桃花,反映室内,春光四壁。记者听着汤先生娓娓的谈话,望着窗外的景色,心里不住地想起这时候的南方——“闻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想着这时候的南方,一定是群莺乱飞,杂花生树了。可是,眼前的事实,汤先生的谈话,却又把记者从春天的冥想中拉了回来。有一位学者说得好:人的活动的事实比自然的景色更吸引人。在这些日子里,在知识分子中间,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包括诗人在内,关心自然的季序迟早的,恐怕是很少吧。因为大家都在为另一个季节——思想的季节,为一篇报告所激动。这篇报告,成了知识分子的共同的思想和生活的主题。大家在谈论,在为它而思索。有许多打算,有许多积蓄需要抒发,真是山泉滚滚,你无论走到哪里,团体集会,老友相逢,你都会听到这个话题,有一位先生看到这种景况,他引述了杜甫的两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说这个话题所以如此吸引人,“所以如此之令人兴奋”,是因为“是时候”。去年提出这个方针,正是时候,今年毛主席的讲话,又正是时候。他几次用“正是时候!正是时候!”的叠句来加重他这个在他看来是一语道破的意见。是的——
清明节,雨晴天,
得意正当年。
确实正是时候,无论抒发怎样的意见,比如有的先生还有着春寒之感;有的先生说要放就大放,不要再有什么清规戒律,有的先生还希望更多的创造条件。无论抒发怎样的意见,大家都是一致拥护毛主席的讲话,热情向往这个方针的贯彻实行。从记者这些天来接触到的一些先生们的谈话看来,这位先生的“正是时候”的说法,确是说明了他的,也是许多知识分子的心情,他们的内心的感怀,他们的要求,他们的希望,他们所以如此兴奋,笑语相告,热烈论争,自己想抒发意见,也想听听老朋友的高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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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先生就是在和我们谈着这个话题。他说他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他已能读些书,每天都看报纸。他读了人民日报的社论(4月10日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社论),非常兴奋。“很好,很好”。他说,“去年提出这个方针,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表示拥护。现在毛主席提出还要放,还要继续放手,我虽然不能出门,与外界接触较少,但有时老朋友来访,也在谈着这个问题,也同样兴奋”。他谈到报纸上反映的春暖与春寒之争,说知识分子是不无顾虑的,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至少很快便要成为过去的事了。他的看法,去年提出这个方针,对知识分子给了很大的鼓舞。鼓舞,就是解除知识分子的顾虑。今年,毛主席的讲话,是更大的鼓舞,那么,还有顾虑的,或者是由于种种原因引起了新的顾虑的,就可进一步把顾虑解除了。他以他自己为例——他写有一些关于哲学史的论文,早就有朋友劝他编为一集,交付出版,可是他有顾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过去,知识分子心里有顾虑,是不愿意说出来的,因为你说或是你表示有顾虑,“落后分子”的帽子就扣到你头上来了,非得超过自己的心愿和勇气突出地表示积极一番,这顶帽子是难望摔掉的。所以有什么事要推脱,总得找一个借口。“我也找到了一个借口”。汤先生想起过去的事,他笑了。他的借口是这些论文还得研究研究,这样便把这件事推脱过去了。自从去年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他才决计整理出版。他觉得,在学术上,在国家生活上,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说出来,是无所用其顾虑的。
谈到所谓“顾虑”问题,有的先生是没有顾虑的,有的先生说“我们还有顾虑”,有的先生口里不谈,谈起的话,也说没有什么顾虑,其实心里是有顾虑。记者和一位先生谈到这个问题,他很有风趣地,对此作了生动的,在记者看来是比较深刻的分析。他说,毛主席的讲话,带来的是思想上的春天。去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的提出,是春雷初动,接着几场霖雨,百草含芽,一片初春景象。而后由于种种的,内在和外在的原因,在有些人中间,有过一些思想的波动,好像春天很快便过去了。知识分子是敏感的,害怕伤风感冒,也容易患伤风感冒。今年毛主席的讲话,才真使人感到阳光普照,真正的春天来了。这个思想上的春天,不仅是对知识分子而言。它波澜壮阔,及于国家生活的各个方面。就知识界来说,当然,感应是一致的,不过一致之中,又各有其不同的感应。“这是无怪其然的”。他说,他引述了蔼尔维修斯的这几句话:“我们看见小的、大的、直的、弯的橡树,但是没有看见和别的橡树绝对相同的橡树”。就同是橡树,对于季节的感应,基本上当然是一致的,而一致之中,当然也有其不同。何况在知识界来说,并不是橡树所可比拟,而是一片森林。一片森林,和风甘雨,冬去春来,难道在一致的感应之中会没有不同之点么。春天来了,草木茁长,广大的知识界对毛主席的讲话是欢喜的,欢迎的,热烈地拥护的。而有着不同的感受,也是自然的。
“为什么有些先生还有着顾虑呢?”对于记者提出的这个问题,他说,“顾虑也不是一扫帚就可以扫除的。百花齐放,并不是一时一刻一齐开放,仍然有个先后次序,这是事物的差异,这存在于它们的胎胚里,也存在于它们的发展里,然而只要春天来了,百花终究是要开放的,树木终究是要长出绿叶子来的,前边说的一致之中的不同的感受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他说他听到有一位摩尔根学派的专家,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提出以后,一直在犹疑,他认为“放一放”,然后便会“收一收”,结果不免是“整一整”。而“放一放”的目的就是为着要“整一整”。他的想法是“我又何必冒这个头呢”。直到这次听了毛主席的讲话,他才想到自己的想法是“错了,错了。”他说他是“既感且愧”。对于这种想法——这种“放”“收”“整”的顾虑,决不能拿它来资为谈助,“啊!居然还会有这种想法!”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是不对的,必须用严肃的态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事实上存在着这种想法,而且有着这种想法并不止一个两个人,而且还是高级知识分子。同时,在另一方面,不是也还有人确有“放一放”然后“整一整”的思想么,毛主席所批评的教条主义者不就是这样想的么。听说陈其通等四同志的文章发表以后,有些地方的文联已把它作为指针,检查工作,可见是有它的代表性了。要是照着教条主义者的想法和作法,那各种顾虑便不是多余的,而是幸而有此一着,否则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知识分子要看的是事实,只有事实最能说服人。在“既感且愧”的心情中,才能渐次把顾虑扫除而奋勇有为了。意识形态的问题,从来没有用压制的方法可以解决的,鼓励、事实的鼓励是最有力量的鼓励。
这位先生分析了顾虑的来由。他说顾虑之来,有外在的原因,有内在的原因。起先,当然是由于外在的原因所引起的,而后,当外在的原因减弱作用,那么,顾虑的存在便是内在的原因要负责了。在过去,知识分子怕“整”,而事实上是有着“整”的事实在。在当时的情况下,所谓此时也,此地也,“整”是有它的积极作用的,它的积极作用大过它所生的消极作用,这也是人所公认的。这里且不说它,但这个“整”产生的副作用,便是使知识分子存在着“顾虑”。这是说,知识分子的顾虑,起初是由于外在的原因引起的。去年,中共中央召开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周总理发表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接着,中央又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又再一次明确了要贯彻这个方针;今年,毛主席的讲话更是把话说得明白,不是要收,而是要放,不是放得够了,而是放得不够。这样一步又一步鼓舞知识分子,希望知识分子解除顾虑,而有些先生仍有顾虑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外在的原因,而是应当反求诸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然,领导方面还是要注意,要创造条件,可是,知识分子同样应当努力,只有自己才能解除自己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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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记者要记述一下另一位教授的意见。这位教授的意见:“放”与“鸣”在北京是没有问题的,北京得风气之先。自然季序的春天,北京比江南来得迟些,而思想上的春天,北京总是发轫之地,所以,问题在于地方。地方看北京,当然是合乎“规律”的。可是,看了之后又怎样呢?他说,西南有一位大学教授来到北京,参加了一个座谈会,在这次会上,一些教授各抒己见,谈了一些问题。在北京的知识界看来,这是一个很平常的会。可是这位来自西南地区的教授却感慨系之,说他在西南不但没有参加过这样的会,也没有听到开过这样的会。可见地方的风气还有待开放。说到顾虑,地方的知识界可能顾虑更多些。春光普照,毛主席的声音当然会遍达全国,无论穷乡僻壤,春风当然都会要吹到的。“春风不度玉门关”,那是诗人一时的感怀,不会是事实。可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问题,关键在于一层一层的领导,地方的领导应当不是等待春风,而是起积极作用,蔚成风气。不要使地方的知识界看见北京这么热闹,而地方呢,却有着“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之感。
对于这个意见,当时在座的一位先生说:“为什么地方的知识界要等待呢?这是地方的知识界和地方的领导共同的责任。春天来了,既然地方春天的气息不浓,为什么知识界要徒自怀着‘春归何处’之感,而没有仁人志士出而争取呢?”说到仁人志士之举,确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一天,记者去访问一位教授,在他的客厅里,已经坐着几位先生在谈着这个话题。其中有一位先生说,他在一次集会上,听到一位教授说,要放就要大放,过去的思想改造、三反五反,给人的印象太深了,知识分子还有顾虑。对于这个意见,他说他是“不敢苟同”的。在座的一人问:“您把您的不敢苟同的意见在会上说了么?”他说:“我没有说。”“您为什么不说呢?”他笑着说:“我还没有学会斗争,在我身上,知识分子的余气未尽,我还要学习。”他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他说,这不是可笑的问题,要是笑,那是会心的笑,在座的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习惯于堂下私议,而不习惯于抗声争论。要是抗声争论,“啊,你这个积极分子!”这个“啊”和过去“啊,你这个落后分子”的眼光,同样是“夏日可畏”。如何不畏,则尚待努力。所以,私下谈谈是可以的,至于指名道姓或面对面的论争,则尚有待也。
依照他的看法(他说这是“千秋公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的提出,有它的物质基础。这个基础是几年的建设事业的开展,而在思想方面的主要之点就是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运动,使知识分子净身沐浴了一次,照了照镜子,面向马克思主义了。而总起来说就是“时间”。单说在思想基础上,要是没有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运动,这个方针是提不出来的,提出来了也就会“不是时候”。说现在要放,意思之间,以前的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都是错了。“现在要放,为什么以前要进行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呢?既然以前进行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是对的,是正确的,为什么现在又要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呢?”这个逻辑悬在空中是对的,把它放在地上,放在事实的天平上,它就不成为逻辑了。现在要放而且能放,就是说,有放的要求,而且有放的可能,正是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的功劳。没有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就是要放也不能放,没有放的条件,没有放的思想基础。没有春天,也就没有秋天。或者是:没有过去,也就没有现在。因果关系是要弄清楚的。诚哉,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运动产生过副作用,可是无论什么事情都难保其没有副作用。不能由于它产生过副作用,便否定它的积极的主要的作用。而且,它所产生的所谓副作用,是使知识分子有了顾虑,可是,知识分子本身也是要负责任的。这位先生笑着说,他的这个意见,是会引起有的先生,比如那位教授的反感的。不过,他认为,那位教授敢于在会上提出这个意见,说自己还有顾虑,就证明了他已经没有顾虑。他真有顾虑的话,是不会在集会上说的。这也说明了真正的春天已经来到了,不过,他对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运动还有反感而已。有不少知识分子对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有过程度不同的反感,因为改造过程是一次痛苦的过程。可是时间会渐次把这些反感消除的。这位教授的反感,时间也会把它消除的。那时候他就会欢喜,达到大家一致的结论——其实他现在已经达到了这个结论,不过他因为欢喜而在冲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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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不过,关于“顾虑”问题,记者还要用一点篇幅来补述一下一位老教授的意见。
记者把有些先生们的意见告诉了这位老教授。这位老教授说,知识分子是在不断改造中。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是改造,“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对知识分子说来也是改造,不过是不同方式的改造,是深入一步的改造。特别对教条主义是一次改造,所以,教条主义者叫起来了,就是这个道理。在这个过程中,问题总是会有的,意见也总是会有的。在我们这个时期——过渡时期,知识分子听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一方面欢喜,一方面仍有顾虑,是很自然的。毛主席的讲话,对知识分子是很大的鼓舞,可以解除人们的许多顾虑。但是,有些顾虑,有些思想问题,只有在不断的改造中,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开展中,慢慢地来解决。所以,“顾虑”问题,虽然不是大问题,仍然是一个问题,不能强调它,但也不可忽视它。
这位老教授认为,把思想改造的过程仅说成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还不够,它同时也是一个欢喜的过程。过去的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可以比作用热水洗疮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则可比作女同志们生孩子,这中间有痛苦,但更多的则是快感和私心的欢喜。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不叫叫是不可能的,让大家叫叫有好处,这不是痛苦的呼唤,而是衷心欢喜的呼唤。他说,说没有顾虑的,并不一定没有顾虑,说自己有顾虑的,并不一定有顾虑;默尔息乎的,也可能有些人没有什么顾虑,也可能有些人有很大的顾虑。这里有“认识”问题,还有人的“性格”问题。而知识分子的性格,也在不断改造中,知识分子,一方面不愿过于冒头,怕冒了头挨“整”,这就是所谓不愿“锋芒太露”。可是另一方面,又不愿落在后面,坐不了冷板凳;落在后面,是会有美人迟暮的伤感的,是会有牢骚的。这就是知识分子的一般的性格,也就是知识分子有顾虑而又有所谓“反感”的原因之一。这个性格,是在不断的改造中的。事实,和事实所由形成的风气,会慢慢地解除知识分子的顾虑,连同改造知识分子的性格。使知识分子成为新型的知识分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的贯彻实行,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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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要附注一下:作为一篇报纸上的报道,它是太长了。可是——
众鸟鸣茂林,
绿草延高冈。
从记者这些天来所听到一些先生们的意见,一鳞半爪的对“春天的感应”的探索,还只写出其中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只好留待下回了。
来源: 1957年4月18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