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
25号发的信收到了。
我们这里差不多每天都有新的情况,每个新的情况都使人们的思想向前跃进一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现在,那个挡住人们自由思想的大堤已经被冲溃了,自由思想像洪水一样,以欢快急促的步伐,奔腾着、泛滥着,非常有趣,在这个场面下,过去的积极分子、进步分子一变而为落后分子,落后分子则变成今天的积极分子了,刚好倒了一个头。
我每天都想给你写信,每天我都有一种激动而又的矛盾心情。
应该告诉你,26号光明日报的报导是不准确的,起码打个对折,不亲自参加这个事件的人是看不懂这篇通讯的,事件本身是激烈的,有尖锐的冲突的,有的是拿整个的生命对三害分子作控诉,有的是对现有的某些制度的大胆怀疑,有的是对某些伪善的卫道者的辛辣的讽刺,一切的权威,一切束缚人们自由思想的罗网在这里都没有它们的地位,在这里所奉行的原则是理性,然而这一切,在光明日报的通讯里却一点也看不到。但是,也应该看到,尽管如此,光明日报却是最先进的,其他的报纸甚至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从这件事里懂得了一点秘密:自下而上的、自发性的,群众争取民主的大风暴毕竟是一件不十分受人欢迎的东西,也许是一件可怕的东西。自上而下的发扬民主和自下而上的争取民主在理论上是一致的,实际上不尽然,北大的情况可以说是全中国的一幅缩影,它说明了现行的政策是用一种逐步的缓和的方法冲淡一下积累已久的矛盾。并不是用大刀阔斧的方法造成一种群众性的民主高潮。但是,如果没有这种群众性的民主高潮,如果群众没有直接起来大胆地干预政治。那么,要想从根本上消除三害,无异于缘木求鱼。因此,我对这次整风的估计是不太乐观的。
诚然,报纸上谈了很多,也揭露了很多见不得天日的东西。但是,这仍然只停留在观象上。产生的这些现象的根源在于现存的某些制度,而这一点,却是很多人不敢讲,也是很多人不愿听的,社会主义的公有制当然好,我举双手拥护这种制度,如果有人敢破坏公有制,企图复恢过去的人剥削人的制度,我将用我的生命来保卫它,这是不成问题的。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认,社会主义的分配有许多极不合理的地方,社会主义的民主,只看得见一点影子,社会主义的法制极不健全,人们被人为他分成若干等级,少数特选人物享有封建性的特权,这就使得广大人民处在一种窒息的状态中,虽然我说的这些在宪法和公开发布的文件上看不到,却的的确确是生活的真实,这不是一个纯理论性的问题,在今天如果对这个问题作学究性的争论是可笑的,这是每一个正直的公民从他全部的情感和理智所痛切感受到的问题。
在过去,我们只能说同样的话,唱同样的调子,人们的性灵被禁锢起来,不敢自由地思想、自由地感受,这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是比受肉体上的重刑还要难受,更可悲的是,我们甚至不敢正视现实,不敢去感受我们所受到的痛苦,每当我们在现实中碰了壁,总是反求诸已,拿一顶不适合的帽子来自己压自己,一天天地变麻木了。迟钝了,我们现在应该起来争取思想言论的自由,那些用大脑思想的人是值得尊重的,即令他想错了也是值得尊重的。相反,用鼻子来代替思想的人应该受到鄙弃,他们是象狗一样到处嗅,嗅领导的风声,嗅权威的片言语,思想言论自由在宪法上明文规定,但是实际生活中却没有,这不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吗?
人的尊严和人权在过去可以随意受到侮辱和损害,人们生活着,但是随时都有被批判被斗争的可能,有一种人专门做抓小辫子的工作,抓住了就记在小本本上,在适当的场合,成为批判斗争的材料,而自己则没有任何凭借来保卫自己,作为一个人,有独立的人格,有独立的思想,他有权利和别人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互相辩驳,尽可以不同意,尽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但是,他决没有做别人的箭靶子的义务,而别人也没有批判斗争他的任何权利,在过去,这种不合理的情况却被视为当然,学生可以指着老师的鼻子破口大骂,同学也可以对同学这么做,在这么做的时候,有自觉的,有昧着良心的,有糊涂的,但不管怎样,背后有一个强有力的指使者,试问,这种做法和我们这个社会制度的.本质是相符合的吗?人为的等级多极了,党员一等,团员二等,群众,这三等中又可分为若干等,工人出身、中农出身………,在干部制度上也有多种分法,几级干部坐什么车子,吃什么饭、住什么房子都有详细规定,一层一层往下压,如果你是不幸地被列入最末等。那么,注定了永世不得翻身,工作分配、生活待遇、社会地位……,直到进工厂去参观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我不反对社会分工的等级,这是社会主义的正常现象,我也没有把这种等级说成阶级,因为这是不合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的,我只是指出,目前有一种可怕的人为的等级制,人的人格和人的一切都受它的支配,居高位者不仅为所欲为,把个人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而且在人格上也比别人高一等,生下来的子女也比别人高一等。这实实在在是一种可耻的封建制,难道说这也和社会主义相容吗?
三反、思想改造和肃反这三个运动应该作重新估计。三反和思想改造属于人民内部问题,而使用的手段是根本错误的,在肃反问题上,扩大化了,值得深思的是为什么造成扩大化,为什么法制在这里不起作用,为什么人权得不到保障?举胡风的例子说(我不是为他辩护,只是举例),说胡风是反革命,仅只是人民日报的判断,这就是说只有原告在说话,被告没有说话的权利,被告不能为自己辩护,没有经过法庭审讯,这是不合法的,过去我们的争斗都是如此,只有原告说话,原告是什么话都说得出的,只要能证明自己的论点,不惜歪曲材料,而被告反正没有发言权,这样,整个肃反就是在一种主观主义想当然的盲目的破坏法制的情况下进行的,没有人敢出头来阻止,没有任何的机关来控制,而正直的公民除了相信自己的良心以外,找不到任何的辩护,要不是中央谨慎,将有很多人含冤死去,万一中央不谨慎,这个可怕的事很难保证不发生,斯大林的罪恶就是这样产生的,今后是否不会有这类事发生呢?很难说,因为如果把它寄托在个人身上,寄托在不可靠的思想意识上,那是不成的,一切都要用法律的形式巩固下来,破坏法律,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是社会主义的罪人,上至元首,下至老百姓,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人民的权利,包括人的尊严和人权,都受到法律的保护,律师是自由职业者,不受国家控制,律师应该成为正义和真理的使者。
官僚主义和群众性的民主高潮是誓不两立的,唯有群众才能从根铲除三害。因此,这个运动可以获得澈底的胜利,也可以受到控制获得某些胜利,也可以以一场悲喜剧而告终,关键问题,在于群众对民主的认识要求和争取,在于这个运动的广泛性,(特别是农村)在于民主传统在群众中的建立和巩固。
有些地方有些场合,对三害的斗争被歪曲了,被庸俗化了,而变成一个不关痛痒的生活检讨会,一个生活检讨会能解决什么问题?这是因为某些领导者心存顾虑,把人民当阿斗,而人民也觉悟不高以阿斗自居,这是可恨的。
在现在,光喊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是不够的。还要喊:
理性的原则万岁!
民主和自由万岁!
社会主义的法制万岁!
敦康57年5月27日
前两天给你们的信谅已收到。
这几天事态在继续发展,一天比一天紧张、热闹、问题之多,牵涉面之广,群众情绪的激昂是从来没见过的,大字报到处皆是。已经到了没有地方可贴的地步,每天都有几百人参加的辩论会,一直开到深夜十一二点钟,昨天有两个辩论会,一个是政治课应否必修的问题,一个是胡风是否反革命的问题,尤以后一个辩论会开得最热闹,说胡风不是反革命的举了很多理由:人民日报公布的材料中的不合逻辑,判刑的隐秘和不合法律,胡风集团在宗派主义统治下活动的必然性和正当性。胡风文艺理论中的正确合理性等等。说胡风是反革命集团的理由也不少,但大多是人云亦云的东西。辩论的气氛基本上是正常的。但时而有人在下面喊口号,扣帽子。想诉之于群众压力,但在群众的嘘声下被压住了,看样子这是一场斗争,有人提到是要社会主义还是不要社会主义这样的高度来估计,我看不尽然,如果真是这样,这一场运动又将风消云散,其实这是民主与反民主的斗争,胡风的问题以及其他一切问题都可重新提出来,作新的估价,把思想束缚一根绳子上或只许唱一个调子的时代是永远过去了,实在的,这次提出了许多大胆的问题。有人要求把人事档案材料公开,有人要求对肃反问题作新的估计,有人要求停课整风,有人要求取消新闻封锁,要求是多种多样的。凡是你从最彻底的角度想到的,这里全有。也有很多的漫画和挽联,看了令人啼笑皆非。一幅挽联,上联是“人道之光必明”,下联是“三害之仇必雪”。横联是“为鬼伸冤”。有人画了祥林嫂的漫画,鲁四老爷和鲁四奶奶代表宗派主义者,祥林嫂端着一盘祭礼正要上祭,意思是历史问题已交待清楚了,(我捐过了门槛)可以工作了。旁边鲁四老爷气势汹汹说让我来。在这里面,也夹杂了某些复仇主义倾向,有人骂党团是判官,老爷,有人骂党员是特务。有人喊着还我青春,还我健康。有人骂党团员是卫道者等等。但这种情形不算主流,对三害分子的愤慨却是最主要的。东语系大声叫喊救救我们,因为他们毕业后非党团员多半改行。甚至有人作售货员。俄语系也同样,西语系画了一幅漫画,苏联专家的太太在烤电炉,美国教授温得却盖了三床被子挨冻。有很多人质问人民日报,为什么不报导北大的情况,为什么要封锁新闻。总而言之,各种各样大胆尖锐的意见都提出来了,人们的心情是既紧张又舒畅。
实在可惜,你们不能参加这种场面是一大憾事。有好几次我都想上台参加辩论,有些假道学们实在太可恨,但觉得只我一个人,很孤单,上台以前,找不到人支持,下台以后,也气人分担我一部分激情,要是你们在这里,那就热闹了。
我每天都在想,但想得很乱,白天看大字报,傍晚参加辩论会,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觉。脑袋里乱哄哄的,写这封信,也理不出头绪。
我对这个运动的估计是即乐观又不乐观的。我们反官僚主义不止一次了,一次一次反,又一次一次的生长。不但没有反掉。反而越来越猖枉,越来越多了。这是什么原因呢?不能单归之于思想意识,因为这是很不可靠的。也许他今天思想意识很好,一旦爬上了高位,就官僚起来,大权在他手,你把他怎样?我觉得官僚主义的产生是和不民主的制度有关系的。不民主的制度压制人民的意志,群众不能讲话,不敢讲话,更不敢用行动来和官僚主义者对抗。于是官僚们便可以为所欲为,你如果不识时机,敢和碰一碰,于是你注定了成为一个牺牲者。我个人是有过惨痛经验的。不民主的制度,真是有吗?有的,有很多,而人与人之间也被分隔或很多等级,互不信任,互不尊重。没有人的尊严,没有人的自由,如果说过去有过民主,我看,这和恩赐的差不多。在有限度的范围内活动。同时还得说一番不是由衷的感激的话,感激这种有限度的恩赐的民主。
这次的运动在党内说是整风,是自上而下的,在人民中,是一种新型的争取民主和自由的运动。凭良心说,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或享受到的真正的民主和自由。在解放前不用说了,在解放后也没有享受到,只是在这次北大的群众大风暴中,人们才畅所欲言。毫不保留地把要讲的话都讲出来了,在过去,是有过这种要求的。那种窒息的禁锢人的性灵的生活实在难以令人忍受,但是那时,我不敢肯定这种要求,不敢说我们生活是多么的受压制。这倒不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不够大胆,顾虑什么,而是那时自己思想上压着一顶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和绝对平均主义的大帽子。分不清是非黑白,从内心里不敢肯定所要肯定的。否定所要否定的。思想被一根绳子紧紧束缚住了。
写到这里,又去参加了一个辩论会,会上很多的人把问题提到革命与反革命高度。发言说胡风不是反革命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染上了为反革命辩护的嫌疑。上面讲,下面喊口召,甚至有人把在台上讲话的人拖下来。这使我不由得想起匈牙利的街头流血的事件。俨然一场革命反革命的政治斗争,其实,这很无聊。真是这样,谁还敢讲话,这表现了有些卫道者很胆怯,害怕群众的偏激之论。还想回复到过去的粉筛太平的局面。
应该维护理性,一切都在理性的原则下来检验,以暴力来解决人民内部矛盾问题是不行的,理性的原则万岁!
武汉的情形如何,希望你们来信谈谈你们的感想
祝好
敦康5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