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先生的意见:政治待遇与书斋生活发生了矛盾。
有一天,记者去访问了一位教授,刚一坐下,他就声明他现在不做零星生意了(意思是不给报刊写命题文章)。他说,现在知识分子需要的是“时间”。而他,不但不能保证六分之五的时间,连六分之一的时间也从来没有保证过。所以,他决心对自己宣布几条清规戒律,使自己有一点点书斋生活,能坐下来读点书,做点工夫。记者一边听着他的谈话,一边想起昨天有位先生说的同样意思的话。那位先生在谈话中引述了几句“哈姆雷特”,大意是——“说话闪闪铄铄,非常玄妙,有意思又没有意思。可是这样的东拉西扯,倒也会引人注意,真以为话里有什么深意。”他说,在我们的社会里,这样的时代风习是已经过去了。真理要求具体。百家争鸣决不能采取这样的态度来鸣,百家争鸣会把这种东拉西扯的风习推得更远,送进坟墓。要是谁还敢“说话闪闪铄铄,非常玄妙,有意思又没有意思”,会被嘘下台去的。因为百家争鸣要的不是戏台上的红脸黑脸,要的是你就是你、我就是我的真真实实的角色。所以,现在大家出冷汗的是,感到要有时间有条件做学问。——这样的话,知识分子希望安静的书斋生活的心情,当天记者又在另一个地方听到。
当天,记者又去访问了一位哲学教授,他在回答了记者的询问——哲学讨论会开过之后哲学界的打算怎样?接着便谈起他和一些朋友听了毛主席的讲话之后的感奋心情。他说。哲学上的争鸣,无论过去是研究黑格尔的也好,研究康德的也好,对马赫哲学、对维也纳学派有着深湛研究的先生也好,决没有人挺身而出,说自己是唯心主义者,是代表黑格尔学派或康德学派来争鸣,决没有这样的“仁人志士”了。这种情况,在过去几年,也许可以说是由于政治上的风力,现在则是由于认识。这是好现象。在哲学上的争鸣,大家的主观愿望既然都是唯物论者,天下一家,那么,留下的只是如何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来批判唯心主义的问题。然而,要做到这一步,就得一方面下工夫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一方面同样下工夫研究唯心主义各学派。现在,无论对新康德学派,对新黑格尔学派,对逻辑实证主义,光说一句“腐朽透顶”,谁也知道除了说明自己浅薄而外,是解决不了问题,批判它不倒的。所以——他说,听了毛主席的讲话后,他和一些朋友首先想到的是他们的书斋,是那些新买来的和那些过去购置的几年没有摸过而尘封已久的书籍。他深致慨叹地说:“问题就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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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没有时间呢?这是一个老早就叫开了的问题,有的说是业务工作太重,有的说是社会活动太多。有一位先生对此作了他的分析。依照他的看法,不是业务工作太重,而是业务工作中的烦琐主义占去了知识分子的许多时间;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几年来的“政治待遇”把知识分子拉出了书斋;使人野了心,即使有时间坐在书斋里也坐不住,两眼不是看着书本,而是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他认为这也是一种条件反射。他认为孟夫子说得很对:“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现在,知识分子要努力去“求其放心”。
这位先生笑着谈到中国的知识分子对政治的爱好。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本来对政治是有着热烈的爱好的,知识分子的老祖宗孔老先生一生就非常热中于政治。他奔走于陈蔡郑卫之间,以至被郑人嘲笑为“累累若丧家之犬”。他常常吹牛皮,说“其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他常常“估之哉!估之哉”希望有人用他。他希望“得其时则驾”,想坐着汽车投入于热烈的政治生活。结果没有人用他他就发起牢骚要“乘桴浮于海”了。这位先生说,过去的知识分子读书的目的本来就是做官,“学而优则仕”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过去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去做学问。一种是做足了官告老归田、或是做官不得意不得不归田,这才拿起书本来做他的名山事业。一种则是不幸而官运不通,只好做个山林隐逸之士,干他的“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千秋工作。他说,现在的知识分子关心政治生活和从前的知识分子热中于做官,谁也知道有着原则上的不同。可是,他说,他每每想到自己,总觉得在自己的思想深处,还有着孔老先生的余气,照照镜子,还有着孔老先生的影子。他也知道,坐下来,好好地做出点成绩,同样是为人民事业服务。然而,外在的影响和自己身体中的这种孔老先生的余气,总使自己在书斋中坐不下来。他认为,没有时间,应当到这中间去找找原因。
这还只是问题的一面,还有另一面。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一位先生谈到他自己,谈他的社会活动是太多一些,常常这里开会、那里开会,几年来没有时间去亲自己的本行。他说西南有一所大学的一位副教务长,当年在巴黎留学的时候,一篇论文得了两个博士学位,这几年由于忙于行政工作和社会活动,拿出这篇论文来自己也看不懂了。他说他虽然还没有到这位副教务长的地步,可是也相去不远。夜深人静,有时候不免有些怅然于怀。可是,他说:“羡慕我的却大有人在。”他遇到一位老朋友,他称道这位老朋友社会活动较少,可以安心地坐在书斋里做点事情。不料这位老朋友回答说他也流光空过,没有做什么事情,原因是他感到自己在政治上不受重视,心情很寥落,书也读不进去。他说他是“一失”,而这位老朋友是“两失之矣”。他认为这是一个矛盾,是知识分子在这个伟大的时代的变革中思想上的一个很大的矛盾。感到社会活动太多而向往于书斋生活,是好现象;在书斋里坐不住而希望参加社会活动,也是好现象。他听了毛主席的讲话后,首先想到的是他和他的这位老朋友的两种不同的心情。他希望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开展中,会把这个矛盾解决。
有一天下午,记者坐在一位老教授的书房里,和他谈及这个问题。这位老教授是一个很有风趣的人。他久久地望着窗外照壁上的阳光,没有说话。后来,他忽然笑着说,知识分子的心情是复杂的,是敏感的,热也热不得,冷也冷不得。现在一方面是要调节一下空气,一方面是知识分子应当煅炼一下自己的体力。他说,在蒋介石统治时代,许多先生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不愿以清白之身在乌七八糟的宦海中浮沉,用沉默对当时的统治者表示了最大的蔑视。这在当时,书斋中人自视很高,非常珍视他的傲骨,认为足以“风世”。在朋辈之间,也是尊重这种态度,互相予以鼓励的。鲁迅先生在“出关”中曾借用老子的口,说他(老子)的脚是走流沙的,而孔丘的脚是走朝廷的。这些书斋中人对于那些离开书斋跑朝廷的脚色,谁也没有半点羡慕之意,谈起来不是为之太息便是翻着白眼。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空气不同了。由于外面的空气的震荡和自身的要求,知识分子走出了书斋,热心参加各项学习,参加各项政治运动,要求或希冀各项政治待遇——学习、参加会议、听报告,热情向往于政治生活和社会活动,这是非常好的现象。社会活动较少的人,在书斋里坐不住,希望获得更多的政治待遇,无论他的出发点怎样,这都是非常好的现象。这说明社会不同了,知识分子的心情和看法完全不同了。不过,在有些领导方面的某些举措上有着缺点,造成了一种风气,影响了有些知识分子对政治待遇的看法和态度,使政治待遇与书斋生活对立起来了。使得有些先生天天忙于开会、忙于听报告和作报告,他们的书斋是尘封三尺,失去了主人的眷顾,也失去了生气。同时,又使得有的社会活动较少的人,却又怀着“独自倚栏干”之感,望着窗外的斜阳而自叹在政治上没有受到重视。对在政治上活动较多的朋友是怀着自卑的心情,对同样的政治活动较少的朋友则又相对无言,心里默默地在想——“我们又怎样呢?”他们的书斋同样受到主人的冷落。
这位老教授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他说他说的两方面都只是少数的人。他说这是知识分子的心情,是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他,由于年龄,由于自己的经验,是能深深地体会这种心理的。他说,自从去年知识分子问题和“向科学进军”提出来后,大家便叫开了,说没有时间,“时间”成了一个问题。其实,业务工作太多以致没有时间并不是主要的原因,在高等学校,在科学研究机关,业务工作是会要推动你去读书,去做研究的。叫着没有时间的重要原因之一是非业务性的活动太多,还有就是这种渴望政治待遇的心理——一种心理战,使社会活动较多的或较少的人同样在书斋里安不下来。他笑着说,现在有的先生嚷着社会活动太多,开会太多,占去了他们的时间。其实也只是嚷嚷而已。有的先生是“此中乐不思蜀”,已经养成了在书斋里坐不住的习惯。要是真的减少他们的社会活动,减少他们的开会、听报告和作报告的任务,他们倒会感到一时四肢无所着落,甚至会感到受到冷淡了,时时会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足音——是不是送开会通知的来了。所以,他认为,现在是要调节一下空气,让有些先生有时间也有心情走进书斋,安下心来钻钻学问,使书斋由于耐心坐书斋的人受到重视而受到重视,这,领导方面要作些努力,而有些先生也要努力,努力改变这种条件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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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怎样解决?记者听到一位女教授说了一些在记者看来是颇为中肯的意见。她说,时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的就是时间。我国春秋时代酝酿蓄积在文化学术上开出灿烂的花,是几百年的事情。我们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而是整整一代的事。然而要在这一伟大的时代在学术文化上开花结实,那就靠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到书斋里去,到实验室里去。没有耕耘,任是怎样肥沃的土地也不会有收获的。知识分子不要辜负了这个伟大的时代,不要让我们的后人责怪我们努力不够,而要让他们羡慕我们,对我们怀着缅怀感激的心情。她认为,这几年来,知识分子并没有完全脱离书斋生活,这几年我国学术界的活跃,知识界的崭新面貌的呈现和科学上的许多成就,就是证明。而且也就是知识分子热心参加政治生活的闪光。同时,过去几年,思想改造、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外边热火朝天,知识分子当然在书斋里坐不住的,也不应当安坐书斋而不问外面的废兴。它把知识分子的书斋的门打开了,放进了新鲜的空气,把知识分子——就算是拉吧——拉出了书斋,这不是很好吗。这是时代,是时代的要求,是时代对知识分子的要求,也是知识分子感染于时代在自身中激起的要求。这是知识分子在伟大时代变革中的一次洗礼。现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的提出,也就是由于有了这个洗礼。当然——她说,社会活动占去了知识分子不少做学问的时间,而且使其中有的人在书斋的日子太少,有的人还产生了不安于书斋的寂寞心理,也是事实。由于在“政治待遇”的某些举措上以及观念上有着缺点,以及知识分子的旧习未能尽除,助长了有的知识分子的虚荣心和患得患失的心理,也是事实。现在,情况不同了,要求也不同了,应当从观念上也从某些办法上改变一下了。
不过,这位女教授认为,现在,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的政治热情够了,关心政治生活够了,应当说,对有些知识分子说来,还是很不够的。她说,现在应当进行两条战线上的斗争,一方面是要采取一些举措,鼓舞知识分子的书斋生活,在政治上尊重他们的工作,重视他们的成就,减少他们的社会活动,给他们创造书斋生活的条件——工作上的条件和观念上的条件。另一方要反对“不问政治”的倾向,不是走进书斋就可不问政治了,而是把书斋的门关上后,不能把心的门也一同关上。知识是为政治服务的。要把政治生活与书斋生活结合起来,使书斋生活成为政治生活的一部分,一个主要部分;正像工人的车间、农民的农作成他们的政治生活的一部分,一个主要部分一样。她笑着说,希望改变办法,更重要的是改变观念,使有的先生不致天天圈在社会活动中,不但书斋冷落,而且弄得夫人“含情无语倚西楼”,自怨不该做了一个“专家夫人”;也不致有人感到在政治上不受重视,连书也读不进去了。她说,这也是一种思想改造。
这篇报道,在这里打止了。根据这些先生的意见,是要改变观念。然而,怎样改变观念呢?有位先生说,这也不难,只要用事实去提倡。因为这是一种社会现象,掌握它的是人,是我们自己。
(光明日报4月25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