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蜜蜂,不是苍蝇

北京市、张友鸾

(张友鸾: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

应该得到信任和尊重

从最近一些被揭发的事实看来,新闻工作者的地位,显然没有得到各方面的重视。许多人对新闻工作者不信任,而更多的人却是对新闻工作者不尊重。新闻工作者在进行工作中,常常得到的是阻力而不是支持。

如果新闻工作者本身存在着“特权思想”,要求“见官大一级”,这是新闻工作者自己的错误。但是,事实所告诉我们的却并非如此,事实只是某一些人对新闻工作者加以轻视,硬要看作是“逢人低三等”。

有人说,走到什么地方,都遇到新闻记者,讨厌得好像嗡嗡的一群苍蝇。这些话,早二十年,早三十年,旧社会里的新闻记者是不断听过的;没有想到,今天还听到这样的说话。

这句话也有一半是对的,新闻记者走到哪里诚然都是嗡嗡的一群。如果缺少这嗡嗡嗡的一群,我们就会感到缺少很多东西,我们必然诧异这个社会的无声无息。

但是,另一半的话却不对。新闻记者在今天,应该不是苍蝇,而是蜜蜂。尽管苍蝇和蜜蜂同样的是嗡嗡嗡的一群,所发生的作用却大不相同。蜜蜂不仅为人类酿造蜜和蜡,而且在百花齐放之时,还要它传花授粉。用讨厌苍蝇的态度来讨厌蜜蜂,我们应该怜悯这些人的无知。也还另有一些人,他们之讨厌蜜蜂,并非不知蜜蜂有那些好处,只是因为蜜蜂有刺。

听张黎群同志说,《中国青年报》因为登了《白司长来了之后》这篇新闻,引起了些麻烦,于是有人说,《中国青年报》在“闯祸”,可能就算闯了祸吧、这种祸谈不该闯呢?如果《中国青年报》不闯那个祸,不登那一篇新闻,那末,白司长走了,黄司长又来了;黄司长走了;蓝司长又来了;白司长走到这里,明大义走到那里,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不必报纸登新闻,麻烦也要发生的。那时恐怕更使人伤脑筋吗?从这一角度看,《中国青年报》那个祸还是闯得好的。我们的报纸,对于那样的祸,应该去闯,而不应该回避。

在旧社会里,有一句话说的是:“记者不坐牢,不是好记者;报馆不封门,不是好报馆。”今天当然情况不同,没有那种事了。我们面对那些主观主义者、官僚主义者、宗派主义者,改一改那两句口号吧,我们可以说:“记者不讨厌,不是好记者;报馆不闯祸,不是好报馆。”不过应该指出,我并不希望这两句话作为俏皮话加以流传;我只是想借这两句话,在那“三座山”还没有消灭干净的时期,能够成为新闻工作者彼此互相勉励的话。

我们有理由、有必要,让那些主观主义者、官僚主义者、亲派主义者正视新闻工作应有的社会地位,对新闻工作者加以信任和尊重。今天的新闻工作者,一般说来,都是有一定的政治水平和文化水平的。新闻工作者在进行工作的时候,是一个工人在从事劳动,是一个公务人员在执行公务。谁要对新闻工作者的工作加以阻挠,就是破坏劳动、妨碍公务。我们需要时常用这些道理去教育那些糊涂的人。使用“记者证”只是一种制度,一种方法。如果那种人对新闻工作者的工作缺乏认识,没有扭转思想、矫正看法,“记者证”有时也会流于形式的。我们应该把教育那些糊涂的人,列入自己的课题之内,细致的,花费一点时间,批评,斗争,不到新闻工作获得应有的、适当的社会地位,决不休止!当然,在那“三座山”崩溃之后,新闻工作者必然会大吉大利、事事如意的,我们的锦锈前程,已经是遥遥在望了!

做读者的良友

报纸出现在读者的面前,可以有两种姿态;或者说,有两种身份。一种是,板起面孔,正襟危坐的严师;一种是,和颜悦色,无所不谈的良友。

有些人,是不太理解此中的奥妙的,他们认为,报纸只应该居高临下,发号施令。他们心想,把一份报纸交在读者手里,等于给读者上十堂政治课;从第一版第一条起,到末一版末一条止,最好都是正面向读者进行教育、理论、理论、再加上理论。今天的报纸分量压坏人,读者得一面喘着气、一面去死钻硬啃。他们完全不管,读者会不会得到“消化不良”的病症。

去年报纸有些改变,略略出现了生动活泼的文章,有点和读者谈天而不是一味教训的倾向。这使得那些善心的人们“怒焉怵之”,觉得这是嬉皮笑脸、有欠尊严,会招致报纸在群众中丧失威信,影响了宣传鼓动的作用。

应该指出,这完全是过虑。资产阶级的新闻学,说报纸应该有益和有趣,我觉得这话还是对的。只是,我们对于有益的“益”、有趣的“趣”,立场观点和资产阶级大不相同而已。我们要供给读者以知识和趣味,适应读者的需要。只要软中有硬,不如软些、软些、更软些。能够如此,就能够和读者结成朋友。有些报纸这样做了,销路打开了,说明它结交的朋友日渐增多了。

报纸社论,是代表报社的看法和意见的。说得有道理,写得有说服力,读者自然会同意你。否则,我们就应该倾向听读者的意见。如果读者和意见正确,我们不妨修正自己的看法。今天大大小小的报纸,所有社论,都好像是“社训”,只许读者接受、服从,不许读者吭气。我们认为这种态度是值得考虑的。

能够做老师的,降身做朋友,我们至少认为他是在师友之间,对之不失尊敬之心。反之,只够做朋友,却硬要去做老师,就必然很尴尬,不但摆不起老师的架子,连朋友都会交不到的。《南京人报》解放后复刊,编辑部里在家说,应该学《新华日报》;因为《新华日报》是学《人民日报》而《人民日报》却是学《真理报》的。《新华日报》和《人民日报》是不是那样学的,我不知道;《南京人报》在主观上却是那样学的。学的结果,很显然。《人民日报》有理论,《新华日报》阐释发挥了那些理论,到了《南京人报》,却只剩下选择教条了。《南京人报》除了把白报头改为横报头,那是学像了;其余,哪里像哩。这样,读者不要这个“老师”,纷纷“退学”;报纸没有了读者,只好停办。《南京人报》停办,当然也还有别的因素;但这一因素却很重要。这对我说,是个惨痛的教训;今天也应该转达给同行的朋友们。

我觉得,严师有一位也就行了,我们认《人民日报》做老师吧,至于良友却是愈多愈好,而且应该注意到每一阶层的人们,都能有良友。现在我建议,最好能在北京办一份通俗的报纸。过去,北京报纸史上,有《时事白话报》、《群强报》、小《实报》这些通俗报纸,适合于文化水平低的成年人阅读。一个黄包车工人,停下车来,就拿着一份报看。这说明,那些报纸销行的广泛。解放后,一直没有这种性质的报纸,未免是个缺点。

报道新闻是主要任务

报纸,我们也称它做新闻纸。新闻在报纸上应该占有头等地位,报道新闻乃是报纸的天职,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从今天报纸上所刊载新闻和论文的数量对比上看,新闻的比重实在太少了。而那些很少的新闻,还得不到它在报纸上应有的地位。报纸把最优越、最能使人注意的地位,用来刊登一些论文和谈话:最近发生的、读者极为关心的新闻,却被压缩,被挤得排在报纸的角落上。每有一次什么大会,会上的总结报告,往往各报以不怕千篇一律的“勇气”,刊登连篇累牍的“明日黄花”。这些东西登多了,新闻自然会被挤掉了。

既然叫做新闻,顾名思义,其中当然含有强烈的时间要求,某些人认为,要迅速刊登新闻,就得“抢”,而“抢新闻”乃是资本主义报纸的经营方式。“抢新闻”这三个字的解释,可能指时间上让新闻见报过早,也可能指记者与记者业务间的竞争。那么,我们反问一句:社会主义式的报纸,是不是应该把新闻压在“仓库”时等发了霉然后才刊登呢?是不是记者在采访新闻时应该彼此拱让,说“您先请,我迟两天发,没关系”呢?

在我们的新闻工作中,也还存在着新闻的真实性问题。我们当然没有资产阶级报纸上那种(此处二字辨认不出)捏造,无事生非的“新闻”,也很少见“客里空”式的人物。但是,有的却不免有由于科学知识的不足,造成判断的错误,因而影响了新闻的真实性。虽然这种现象并不太多,但不是没有,我们应该注意。

这几年来,不容讳言,一般的新闻稿件,写得那么公式化,好像有一个套子,“新闻八股”是由来已久的,如今又(此处一字辨认不出)上了“党八股”。这两种规格,把文章(此处一字辨认不出)住了,应该打破这(此处一字辨认不出)废除。

反对报纸横排

对于目前报纸纸面编排的技术,我认为,是颇欠考究的。

最主要是,民族语言文字的特征,在今天的报纸上,没有得到重视,而且显然也没有打算予以重视。这就使得报纸纸面为之减色,削弱了刺激作用,也降低了报纸在宣传鼓动方面所能够得到的更高的效果。

首先,我表示反对报纸横排。

我们民族的文字是直写的,上下贯串,一气呵成,改为横写,实在没有什么好处。说横写合乎科学原则,对于眼睛有好处;怎么汉字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我们的眼睛也并没有什么退化呢?说看得快,从来不见人做出可靠的科学实验报告,说:“我看直写文字十分钟只看多少;改为横排,我多看了多少。”也许有人说,这是为未来拉丁化准备条件,是不是准能拉丁化,在哪一天才能拉丁化,现在很难说,即便说,能,我们的报纸又何妨在拉丁化时再开始横排呢?

我之反对报纸横排,基本的原因,是认为横排之后,纸面错误、(此处二字辨认不出)的变化少了,组版困难,影响了报纸的生动活泼。

我们即使不要求报纸(此处一字辨认不出)改横排为直排,也应该要求有些报纸横排、直排,能够自由竞赛。

对于目前报纸的不直视标题,我也想作一点建议。

我们知道,标题对于版面起着很大的调节作用,控制了文字与空白处的适当停(此处一字辨认不出);它向读者指出新闻的要点;它刺激读者把新闻读下去。这些道理,原本简单,可惜目前报纸,大都没有注意,标题“刻板”,极少有刺激性,今年是“五一盛况几十万人游行”,明年还是“五一盛况几十万人游行”,年年都是“五一盛况几十万人游行”。

我们民族文字是方块字,每一个字都有平仄,去仄的音节,因此,念得能顺口的,最好是句了采用奇数的字数,五个字、七个字或八个字。注意有一个字的音节,注意它在那一句中的平仄调和。目前报纸标题是不管这一些的;有时候,还像故意要拗折一下,把原来顺口的诗句,改得不顺口,简直使人不能了解。这些地方,都希望今后能得到注意。

 来源:《光明日报》1957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