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石天河的通信

四川、流沙河、石天河

(石天河:成都《星星》诗刊执行编辑,原名周天哲;流沙河:四川成都诗人,原名余勋坦)

六月四日流沙河给石天河的信

天河:

发言稿及补充发言稿收到好久了,直到今日,我仍迟迟不予宣读。其中原因复杂。你远在白云深处,太不了解凡尘间的气候。

我先谈谈我自己的近况吧。

早在沙汀发言前,我即风闻官们有收手之意。他们休战旬日,研究对策,提出什么“全面地放”(按:即鼓励官们反扑)之类的荒谬口号。于是,丘原挨了打,我和储一天亦小碰钉子。真气坏人,我于是质之于常主任:“到底你们要不要放?”并拒绝到会,赌咒再也不上当了。常主任来劝,沙汀来叫,我都不去,“并申明:我要游出旋涡,上岸去看看水情。此时什么也不愿意说!”因为我怕他们搞“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们可以把我往日出于气愤的骂人的话端上报去,并说:“我们内部批评流沙河,是由于他有这些反动言行,与草木篇无关!”——丘原就是这样被打的。殷鉴不远,可不慎哉?

以上是沙汀发言前的情况。

在那样的情况下,你可以想想,你那一颗震天地的炸弹,如果爆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自然,官们将会吓怕,三魂去二。你呢?你逼住他们背水一战,他们会以比打丘原更猛三倍的棍子打你。因为你那颗炸弹比他的原子弹更有威力,是氢弹。

而舆论(或所谓舆论吧)将如何呢?这是你难以想到的,因为你远在白云深处。以丘原为例吧。和我常往来并同情你我遭遇的朋友们,看了他的发言,十有九都不以为然(或者是真诚地不以为然,或者是迫于气候,不得不说自己不以为然)。文联内如此,文联外亦如此,群众中(主要是学校中)亦复如此。奈何?奈何?你的发言将招来什么结果呢?——吓退同情我们的朋友,自己讨一顿打,值得吗?战友!

鉴于上面的情况,我一直拒绝出席座谈会。今天上午,迫于压力(常主任、沙汀、李亚群对我再三软拉硬拖,白航、白峡对我再三劝说叫去)我去了,说了一些不由衷的不痒不痛的话。苦甚,恼极!

但今天的情况又和上次(沙汀发言前后)稍有不同。官们因受到压力(来自张默生和李劼人等等),不得不变换战术,抛下“全面地放”的口号,换上“百无禁忌”的口号,以便挽回人心,也挽回自己的面子。但骨子里依旧厌恶你我(特别是你)这一类炮手。他们是只要改良主义,不要革命的。——忘了这点,是要吃亏的,战友!

李累回来后,和我嬉皮笑脸,好像没有他的事似的,真会演戏。我约他喝茶,试探其意。原来他心中跃跃欲试,大有反扑之意。毒箭在弦,窥的待发。文联内部的小官和打手们,亦早有准备,铸剑磨枪,等傻子(《聪明人、傻子和奴才》里的傻子)跳出来,然后合围而痛剿之。他们暂时没有剿我,并非心肠慈悲,而是迫于外界压力。因为我的发言尚有中庸之道,舆论支持,观众同情(至今日已收到了近百封同情我的信)。而你的发言,将由于真实中肯尖锐而遭到和我全然不同的待遇!现在,他们在等待时机,找寻借口,以便据“理”反扑。你的发言正好予他们以借口。也许你想不到吧,他们非常希望你这个傻子跳出来骂一通。今天常主任来找我,要我宣读你的发言。这是出于“善意”的吗?是真正“欢迎”批评吗?见鬼!信不得!我立刻拒绝了。我说:“石天河叫我决定处理他的发言。我看现在气候仍坏,不愿意他又挨一顿,故擅自决定不发。等以后看情况再说!”常主任想看看,我拒绝了。

不知你看了人民日报没有。那上面已经有人(类似萧崇素之流的假民主人士)在叫喊了:“被批评者也可以出来争,勿顾虑!”可见北京方面也在鼓励反扑。前天收到中国青年报的内部文件(随信附上),其中亦有此味。你看了,当比我理解得更深些。

……①

于是我把你的发言压下了。

如果你要交给别人宣读,我是绝不给他的。如果你要骂我,我亦绝不给你宣读。你相一点吧②:我是为了你,战友!

目前,就我所知,你不开口,人们倒反而很同情你。你虽然一口冤气未吐出,但舆论却是于你有利的。而你不发言,或要发而我不敢发,倒是不利于官们的。因为此事扬开了,恰恰说明气候不好,应由他们负责。

人生几何?你的冤枉打已经挨得够多了,还想挨一顿?

写、写、写、写东西吧!别的不要管!

恕我擅自作主,并原谅我的激愤,字太潦草,够你猜的。

我从明天起又决定不出席座谈会了!

啊,苍天!

 小河6月4日半夜11点45分

(另附中国青年报213期“记者通信”一份。)③

①此处的“……”,大概是表示四川文联编“会议参考文件”的人对信的删略。

②此处有文字脱漏,大概是“你相信我一点吧”的意思。

③流沙河附寄的这份“记者通信”,里面有中国青年报给它的记者、通讯员“打招呼”性质的信息文字,流沙河嗅出其中有“危险性”的暗示,从而决定退出座谈会。

六月八日石天河给流沙河的信

小河:

六月四日的信收到。你的处境,我当然可以想见;你对鸣放形势的估计,也是相当精确的。但你对我的心情似乎还欠缺理解;对斗争的能动性,似乎也估计不足。

目前,以沙汀为主帅,以李累作中军,以山莓、王吾、萧崇素、李伍丁辈伪正人君子为过河卒,打伙串演的假鸣放,其基本情绪,自然仍是一种反整风、反民主的情绪,外放内收、阳放阴收、小放大收、以及你所说的那种待机反扑,都是必然的事。三大主义,决不会自动退出舞台。这一点,必须认识清楚。此时此际,为鸣放而挨打,是正常的:不挨打,是侥幸和幻想!所以,我们不能怕挨打,不能因“气候不佳”而放弃斗争;相反地,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要“假戏真做”,要“甘当傻子”,要“冒险犯难”。宁教龙逢烹、比干割、屈原沉、嵇康死,而必为乾坤留正气。这一点,希望你能够理解我,我从来就不愿作躲在碉堡里打安全仗的人,过去是这样,今后也还是这样。

在四川,三大主义势力的强横,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我们不斗争,或者想等到三大主义自己削弱了,气候好了,再来说话,那恐怕我们不会有那样长的寿命。也就是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唯物论者,不能相信暴君的慈悲和恩典,而只能相信斗争的力量。历史上的暴君,他对人民的每一让步,那都是人民斗争的结果,决不是心血来潮的皇恩。三大主义,和这类暴君是非常相似的,没有斗争,是不会有任何民主的。沙汀说,这次运动,是“自上而下”的,这是哄小孩的话,我们能够简简单单地相信了它么?这次运动,由党中央提出,这是党中央高明的地方,乃是先“由下而上”地了解了人民群众的要求,然后才有“由上而下”的运动,如果我们听信了沙汀的谎话,专一地等候“由上而下”的气候转变,那我们就要上当。因为沙汀李累们,正是想要一手遮天,蒙蔽党中央,蒙蔽人民群众,使事实的真相被掩盖,是非黑白被混淆,而整风运动亦因此而变作昙花一现的幻象,三大主义今后仍将压在人们头上造无量孽。今天怕挨打,日后就要长期挨打!而且,只要闭住眼睛一想,三大主义继续存在下去,猖獗下去,文学艺术事业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人民群众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万一有了风吹草动,平日脱离群众的三大主义分子,和目前团结在他们周围锦衣玉食的假积极分子,他们怎么能保得住社会主义政权?难道我们能眼看着匈牙利事件在中国重演、作人类历史上最大悲剧的看客吗?我不能这样!前些时,夜里读楚辞,读到《哀郢》的时候,我忍不住眼泪像泼水一样的落在书本上,把一本书浸透了十几页,我想:屈原假若早一点被佞臣们害死,或者不等到郢都破灭就早一点投江,他要少受许多痛苦,比较起来,要幸福得多。现在,我们总算比屈原幸运一些,我们还来得及向谗佞们开火。个人挨打事小,文学艺术和人民群众的命运事大,所以,在任何明的暗的压力下,都不能害怕。不能大无畏,就谈不上坚持真理!

我这些话,也许太书生气,太迂执了吧?但我是这样想的:真的,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呢?我看,从书里面学聪明机变是非常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学他们的傻——追求真理的傻!殉道者的傻!

我并不完全反对考虑“气候”问题,我觉得,你的考虑是必要的,也能体会得到:你是出于对我的爱护。但是,“气候”必须要以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它,不能求雨求晴式的去祈祷它的改变。斗争是有能动性作用的,例如:假若没有张默生老头子的抗辩,沙汀那一段谎话,便俨然以那“总结性发言”的姿态,把鸣放扼死了;现在,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好,这就是斗争力量可以改变气候之一个明证。

沙汀那面目狰狞的发言,比较赤裸地暴露了“反整风”思想,张、李两个老头子,揭了他一下,客观地看起来,这是发展得很正常的,能够使得运动真正地深入一步。目前,最不正常的,是对山莓、王吾、李伍丁等一群隐蔽得最深的虎伥,还欠缺必要的、有分寸的揭发。所以外人看座谈会,阵线、营垒、旗帜,都有些混杂不清。外间舆论之所以摇摆不定,中庸之道之所以纷纷出笼,我看,是与这一点有很大关系的。

丘原的发言,虽然挨了打,但并不算失败,对老贼陈欣、警犬傅仇等的揭露,都是深入人心的,仅仅对萧的那几句话,没有从群众观点方面多作考虑,所以有了破绽。(其实,如果实事求是地揭露萧,只要把他那假民主人士的面罩揭开,说明他并没有代表文艺界说话,而只是一心一意,在为他老婆的翻译小说寻求出版机会,这就够了。)

听说丘原走了,李累回了,文联内部,在力量对比上,当然显得悬殊,这一点,可能也要在你的精神上发生影响。但我觉得,眼光必须扩大一些,不要局限于一隅,要知道,文联内部,三大主义势力虽然还是原封未动,但一隅之外,众寡强弱是不相同的。你接到过许多同情者的信,这不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吗?党中央是看得很清楚的,人民日报社论说“现在小被动比将来大被动好”,这正是提醒那些昏头昏脑的昏虫们,要看清局势,绝大多数人是非常痛恶三大主义的。可惜,那些昏虫到现在还是执迷不悟,不懂得“大被动”是什么意思,说来是令人叹气的。

我觉得,你用不着过分束手束脚,座谈会,只要是连外面人一起的,仍然可以参加,而且,应该继续说话。如果只是文联里面谈,那就参加不参加都无所谓。打仗,在光天化日下打,在党中央和人民群众眼光所及的地方打,是用不着怕的;在文联内部,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像“三岔口”似的,在黑店里面打黑仗,你自然有权避免。

关于我的发言,是否会失去同情的问题,我是这样看:同情,并不是我要猎取的目的物,在事情真相不明的情况下,别人对挨打者同情,这种微温的廉价的同情,究竟值几个钱一斤呢?我觉得,我不需要这样的同情。如果我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别人不同情了,那么,他本来不是我的同情者,这并不算损失;或则,我本不值得同情,也毋需强求。如果,在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不同情了,而另一部分人,仍旧同情,那么,我算是有了真正的同情者,即使只有一个人,也可以给我很大安慰。文联开我的大会的时候,有多少人同情我呢?现在又增加了什么减少了什么呢?我觉得,事实是最顽强的,必须让事实说话,让党中央看清下面的真实情况,让人民群众从谎话的迷雾里亮开眼睛,让三大主义现出原形来,这就是我的想法。你的发言里面,只说了一部分事实,丘原的发言,没有原原本本地揭露事实,所以,外面人对事实真相,截至现在还是不明不白的,这就给了沙汀撒谎的空隙。

末了,关于我的“冤枉打”是否挨够了的问题,我想,告诉你一下是必要的:没有!远远的没有挨够!只要三大主义还存在着,我是随时都准备挨打的。你劝我的话,我知道都是出于忠诚的友谊,但实在说,你对我是了解得太少的。人生几何?写写东西固然重要,但我怀疑那样下去,是不是会变成写作匠。人生的意义,我时常在探索,一直到现在,我常常苦于自己的盲昧,但有一点,是我从经验中感觉到的,那就是:和真理一同受难,那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寄来的中国青年报的“记者通信”,我觉得,不必过分重视它,那些“意见”,也无非是三大主义的变种,不要由它来支配我们的头脑,只能把它当作斗争的对象。

好了,我说了这么多话,而且,很多都是和你的意见不同的,希望你不要生气,那个书面发言,仍希望你代为在大座谈会上宣读;补充发言,就作废算了。另外,我还想了一个变通办法,就是请段可情副主席来读,你看如何?

再见!盼来信。

(我大病方愈,牙齿又开了刀,很希望能接到朋友的信。)

 石天河六月八日

来源:石天河〈逝川忆语——《星星》诗祸亲历记〉,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往事微痕》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