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先生说中国知识界是“早春天气”，“乍暖乍寒，最难将息”。在我们系里，老实说，我却只担心着“怎敌他晚来风急”。某些“左”的可怕的面孔，据说已改变表情，妩媚多了，但仔细看去，依然是“旧时相识”。说话很难！“离骚”是不能续的，“露才扬己”，罪名着实不小。有职有权的人士只希望我们做点“汉赋”有的连“汉赋”都不准，汉朝的(此处一字辨认不出)家司马相如，杨雄辇还不免“劝百讽一”，他们所要的却仅是歌功公德；“学校太平，师生相应不议”。我因为好提意见，就被认为是“调皮鬼”。去年高教部杨秀峰部长来校视察，系里邀各班的代表座谈，却偏不让我知道，我要求校长接见，谈中文系的教学问题，一年多了，还没有见到。大概是怕我“调皮”吧。“侯门似海深”！可我觉得做官僚主义者的“调皮鬼”，倒也是不坏的。今儿又不免“调皮”一番。“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担待则箇！
肃反有副作用是大家承认的，消除副作用的办法应该是“实事求是”，谁错谁负责任，不要把一切都推给党委会。党委会也不必一股脑儿的包下来，像过去皇帝的下罪己诏，“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恕我比喻不伦！)这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且也未免有点儿委曲了我们的党委会。譬如我们班上的肃反斗争，被斗的同学甚至小便的次数多了，都不许，这也由党委负责？党委下过这样的指示吗？幹部负责。这些看上去是小事，但最足以损害被斗者的感情，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我们是学文学的，为什么不能体谅别人的痛苦？谁损害了谁的感情，就该向谁致歉。这才是“朋友之道”，“同学之道”。否则，隔阂是免不了的。凡此种种，是造成班里关系紧张的原因之一；但还不是全部原因，把什么都归结于肃反情绪，也是错误的。班里有主要矛盾：大多数人(包括幹部、同学和团员)要求扩大民主，而少数人却要继续其“三害”俱全的作风。特别是宗派主义，甚为严重。同学和同学，团员和团员吵的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有一位团员还大打出手呢！可同学和团员吵架那就是罪近“反动”，据云：是借批评团员发泄其对于社会主义的仇恨。组织上只向幹部了解同学的情况，但从不向同学了解幹部的情况，“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而有些幹部的汇报，却又是“浪漫主义”的，随便就记你一笔黑账。——在这里，我提倡“自然主义”，一丝不苟。再加上奇妙的特种逻辑，做学生的就惶惶然不可终日了。所谓特种逻辑，系分下列两种：一是归纳法，从个别到一般，针对同学。明明只是对个别团幹部，某一位系领导，或者某一事情的不满，却立刻归纳到一般，团幹部是代表团的，团是党的助手，你这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向新社会猖狂进攻”。有点秦始皇，路易十三、路易十六的味道，“朕即国家”。另一是演绎法，适用于幹部，随便诬人是“反革命”，有“严重的政治问题”，也只是偶而说错，动机还是好的，是为了“帮助”你，无关大体，决不从思想上检查。
这能服人吗？
宗派主义在山大到处都是，说得夸大点，“罄竹难书，更仆难数”。《文史哲》有，这儿也不妨提这么一点半点。1955年2月我在一次“红楼梦”讨论会上发言，发言稿是“谈林黛玉及其典型意义”，本来是预备给其他刊物的，系里的一位教师却一定要我给《文史哲》拿去了。过了不到五天，就代表《文史哲》向我保证，三月份绝对发表。到了三月份，却说稿子要修改一下，最好把对于李希凡和一位编委的批评删去，四月份发表。我修改了，可不是删去批评，而是加重了批评。大概这么一来就罪名大了，四月分推五月份，五月份推六月份，一直就推到十月，那时文章早失去时间性了，只有拿回。据说《文史哲》有一个“惯例”，某些人的文章，是不论好坏，概不登载的。只看名字，就可以放进抽屉。我不敢说我後来也“辱蒙青睐”，列入“某些人”之内，但想来是的：《文史哲》似乎也提倡争鸣、讨论的。——看该刊记者的公开态度。但如果允许我套用梁任公的笔法，所谓争鸣者，乃编委“自争自鸣”；所谓讨论者，乃编委“自讨自论”，所谓批评者，乃编委“自批自评”。
下边是关于分配工作的几点意见，希望党委会和学校行政有所答覆。
(一)明白交代什么是政治标准，我看，热爱祖国与愿意贡献毕生精力为祖国和人民服务，就是。是否对领导唯唯诺诺，应不在标准之列，“奔走权门”，不屑！每一个团员都比群众好，“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未必见得！
(二)鉴别业务水平，应充分依靠教授，依靠每一位任课教授，不能偏听。在中文系，考试的成绩“优良”太容易了，记分册并不可靠。
(三)分配工作的过程自始至终完全公开。不要像过去那样煞是神秘，大家都疑神疑鬼，而使少数的“特别人士”可以左右。分配哪一个人做哪样工作，应坦率的讲清理由，“以理服人”。不要心里是不信任，不让某人做某种工作，嘴上却说：“我们是信任你的，你的工作也是光荣的”。
陆放翁说：“近闻下诏通言路，已十余年见太平”。那指的还是封建朝廷。在我们学校里，若从今而後，真能够广开言路，发扬民主，那我想是会办得好一些的，至少也不会像现在“人心思去”！(原载1957年6月5日《新山大》第266期)
来源：《山东大学右派言论汇编》第一集（山大政治理论课教研组编，一九五七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