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弟弟：
好久没有接到你的来信，甚念，甚念！
按农业的季节已到樱花雕谢了，树木早也接上绿色翠的上底了，然而真正的人间的春天却是几天来才踄步珞珈山，这是人们从心里发出来的春天，人权得到保障，人的尊严恢复了，这几天的事情使我们非常激动，到目前我还没有一个时间把它很好的回忆一下。
自报纸报导各界民主人士对共产党的批评以后，同学的思想多少有些开朗，学校整风的刊物、学习简报出版后更动人心，中文系的程千帆教授的发言在同学中间引起了普遍的回声。不学无术的江橹盘踞中文系系主任，曾指程教授说：“你写几本小册子有什么了不起。”而江橹态度一贯蛮横，作风恶劣。
〈学习简报〉（主要报道教授鸣放情况）揭发了许多令人痛心的材料，如有的教授无故被禁一百多天，老教授不能开课，反而写讲稿给共产党员助教去讲，叶材植（人事科）副科长对一职员说：「听说你妹妹长得很漂亮，把你妹妹介绍给我，我给你提升三极。」等等。
中文系举起了鸣放大旗，是鸣放中急先锋，首先中文系三年级举办的《火焰报》，报题写着“人们需要光明，所以需要火焰”这一报刊煽动性很大，要求大鸣大放，报导武汉医学院的情况，到处贴满标语“反对官僚主义”等等，还揭发分配毕业生的宗派主义，有党员的学业论文二次被指导老师认为不通过，结果因为她是党员而分配作家协会去了，当天下午法学院门口贴着“与马房山共存亡”的消息。报导湖北师范专科学校的情况，该校同学要求改为学院（本科），而且要求与马房山（该校之校址）共存亡（教育部要他们搬走）省委到该校作报告，省委从上午七点半被同志包围解答问题至晚上七点。这时也出现了“张副校长十大罪状”及“赶走××”（副校长）的口号，指出张副校长五口之家占了十五间房子，而许多老教授全家九口五间，还有枕头告状“香水案”（指其妻有次向总务科职员领东西单条上有香水，有职员叫道“好香也”，其妻回家告诉张，而张进行搜查闹得鸡犬不安，满城风雨）等。当天晚上我校党委书记刘真向全校学生作了报告，表明党委的态度，要求鸣放也好，小鸣放也好，不鸣放也好，向两面伸出手。翌日报刊像雨后春笋一样的出现，有山雨欲来风楼之势，大家一致质问党委，措词极为尖锐，有人提出如不停课，将罢课，中午党委才迟迟决定大鸣大放，各系考试科目减少为二门，晚上各系举行动员大会。组成系学习分会，而团组织、系学生会都为同学的唾弃，中二乙说得好！党委忘记人们，人们忘记党委。它一声也不吭。你知道这两个组织在各运动中是最积极的。数学系三年级巨刊《冲刷》问世，接着四年级的《药》也刊行，而中文系《火焰报》的〈北京书简〉更动人心，拥有广大读者，报导北京大学鸣放消息。
接着中文系提出二个辩论“解放后人与人是冷酷无情的”、“胡风是反革命分子吗？武大的肃反是否是成绩是主要的？”。
我系段桂棠老师鸣放了，他解开了他在肃反及徐懋庸时代（徐为武大前任校长）所受的迫害。在肃反时，武大私设禁闭，随意搜查人家；甚至对挨斗或被禁的人实行惨无人道的肉刑，大便的姿势也受到限制！？闻者莫不泪下，全系同学都真正咆吼起来了！
人们还提出撤销张勃川、张希光（武大党委副书记）的职务。人事处处长曾向中文系同学说“你还调皮，×××不是在我一怒之下而进牢的？”。结果引起了大家的愤怒，各报刊众起攻击，并且中文系几百人包围办公大楼，要求党委书记刘真对这问题作解答。
总之，这次运动是我第一次享受到真正的民主，在大学中几年来受到活生生的政治课，我抛弃了过去许多幼稚的看法，对一切问题不要太迷信，应从多方面考察，这次运动揭开武大的黑幕。
许多文章弄得人啼笑皆非，如有〈叶副科长小传〉、〈香水歌赋〉、〈张副校长与其夫人合传〉等等，不胜枚举，全校到现在一周中刊物计有百多种，油印、大字报等约有一、二千张，大字报约数百万言。
前天还派一个各系刊物说理代表团到长江日报社去说理，抗议不登载武汉各高等学校之鸣放消息，标语一直贴到报馆门口，公共汽车上，代表团从早上七点谈论到下午五时，虽然目前长江日报坚持不登载，但影响很坏，人们再不相信报纸了，报社不忠于事实，实行新闻封锁。
目前有人提出“争取民主、争取人权”的口号，也就争取社会主义民主，维护社会主义法制，这是必然的趋势，如果没有民主，法制不健全，人权就不会得到充分的保障。“三害”就不会真正的根除。
直至现在有轰动世界的“美金案”，有“合作社签名专案”，有“张资琪专案”，（张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在肃反中斗错了，虽然英国皇家学会向中国科学院提出抗议）有“陈怀九案”（陈“三反”被指为与陷害志愿军的奸商李寅廷有关，实无此事，陈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恢复他的名誉）等等。
当然现在运动还有一股逆流，右倾的压力向群众压过来，官办的“黄色”刊物，以丑恶的面目出现，这种逆潮是不难理解的。这些卫道者老爷们除了教条式的观察看法外，别无所能了。不过现在不是过去时代了，教条主义的统治不能像过去一样地束缚着人们的思想了，这次运动，在政治上可以说是一次民主运动，而思想上是一次解放运动，它使人们的思想开朗，而不为教条主义所窒息，过去思想上犯罪并不是没有，而是很多的，许多人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有一位教授说，当时连谈谈天气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说“明天可能下雨”那就有“变天”思想。过去教条主义统治下，人们只会机械地理解分析事物，一切都是照本全科，由于它，不知有多少可贵生动的思想被禁锢了。人们没有言论的自由，一切的言论都可以被扣上反动思想的危险，这种思想的统治是很可怕的。
在争论“胡风集团是不是反革命集团”时，双方争执都很激烈，有人认为这是文学的流派，而且他们是有唯心主义的观点，他们的斗争是很自然，中文系四年级一位同学发言主要有四点：①历史的回顾，追述了胡风集团的产生以及党内在文学艺术上的宗派主义，如，何其芳、林默涵；②胡风集团的剖析，介绍胡风集团中的主要成员；③辩证法还是诡辩法，从各方面来证明，论述他们不是反革命分子。绿原在1948年写了一首诗里面有这样一句“蠢猪想用原子弹”，在肃反胡风运动时被指责为“蠢猪”是苏联，其实当时苏联还未宣传有原子弹哩。芦甸的〈致美国人民〉中写到“拥护美国人民”（便被指责为拥护华尔街资本家），为什么同—个“人民”的概念，就可以理解为“华尔街的老板”，也可理解为真正善良的人民群众呢！胡风如果是反党、反人民，他这样狡猾也不用向党提意见书来暴露自己。当时蒋介石集团在台湾大肆宣传那也是很自然的，他们希望我们内部分裂，就是现在蒋介石集团对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也大加宣传，说我们分裂了！总之，从人民日报在公布材料还不足以说明胡风集团是一个反革命集团，而人民日报在公布材料时只有一家的意见，只有编者按，同时这些材料仅是私人同题的通讯，是个人思想言论的表达，根本与反革命毫无关系。④“一个怀疑二个问题”指出直到现在党没有向全国人民作出交代，对胡风是反革命份子表示怀疑，批判胡风也给文学带来了另一种倾向，教条主义的流行，许多胡风集团正确的观点也加以否认。另一方面，当时是否受斯大林的影响，当时人民日报写道：“随着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及社会主义工业化的胜利，阶级斗争必然会日益加强。”这显然是斯大林那个错误公式“社会主义越前进，阶级斗争便越尖锐”的翻版。
还有的从法律的观点来进行辩论，并从法律上指出反革命分子的定义“凡是怀有反革命目的的及进行反革命活动的人皆为反革命份子。”当然也有人提出相反的意见，认为胡风是反革命份子，总之，双方都有一定的理由，但是我是赞同前一种观点，即胡风不是反革命份子。
以前有另一个公式也是十分流行的，是“反对党员＝反对党＝反革命”，结果有许多人就吃了这个公式的亏，在我们的工作、生活中，不免要和党员打交道，不免有意见的分歧，这种分歧就经常地被认为是反对党员，而按照上面的公式就是反革命了，这种站不住脚的形式逻辑不知冤枉了好多人，有人提出“为死者哀掉，为生者鸣冤”要求全校开追掉会为珞珈山的孤魂哀掉（肃反时我校有几个人跳楼自杀）前天有人提着一个花圈祭奠这些冤魂哩！正义和善良的人们莫不痛心！有人在饭厅讲演题目为〈人间惨剧〉。人们要求对由于反胡风这个震动国内外及我国人民政治生活中发生重大作用而引起的肃反运动重新估计，是成绩主要的？还是错误是主要的？特别是武大的情形，许多教授与同学在心灵上受到了不可弥补的创伤，人们受到沉痛的教训，从此人们的口起封条，来考察这些灰暗的事实！现在还有许多卫道者们，板着可耻的脸孔说“为了肃反错斗一人有什么关系”，在他们看来至多来一个口头的道歉就够了，在他们看来“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反革命分子”。就是在这个“堂”而“皇”之的口号掩盖下，不知多少正直的人受到迫害，多少公民的人权及尊严没有得到保障尊重。有一个受害者的爱人在三人所被迫跪在路上，真是连诛九族。法律系四年级写着“在肃反时全国布满集中营，比法西斯的牢狱还无人道！”
我来武大后受到二次教育，一次是肃反，这是一次教育人们把口封起来。虚伪，对人抱不信任的态度，另一次教育是这次运动，这次教育使我把眼界打开，一切应尊重事实，服从真理。
这次运动也出现了许多歌曲，有人创作了〈除三害战歌〉、〈除三害进行曲〉……
六月四日运动达到高潮，许多教授及全校记者举行一次座谈会，探讨运动的方向，大家一致认为运动已超出整风运动的范围，而是争取民主、争取人权的运动，因为从许多揭发的事实中表明，社会主义民主没有得到发扬，社会主义法制不健全，人权没有得到法律上的保障，有的还提出把这些观点到农村、工厂中去宣传到民间去！从揭发的事实上表明武汉大学不过是一个黑暗的王国，违法乱纪的现象很多，如肃反时私设禁闭室甚至肉刑，一位党员强奸家里女工（17岁）结果这位少女自杀卧于血泊之中，可是得不到法律的制裁，还（窃）踞经济系主任，当时甚至公开说，这位少女是地主（其实是农民），有政治问题，（她仅是17岁！）由此了解的七位女工揭发时受到迫害，被赶回乡。更无耻的是学校党委还力使此事掩盖起来，呜呼！这不是官官相护是什么呢！武大的违法乱纪现象多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并不适用！？
然而很奇怪当天晚上（星期二晚上），〈一位大学毕业生的悲惨遭遇〉的讲演会，证实了这点：非党团员的毕业生受到政治上的迫害，应当嗟呼先天决定一切！人们在政治上的待遇并不是平等的。我校的马列主义教研究组六七位教师（当然这样至少是党、团员）联合写了一篇〈对当前运动的看法〉，完全针对教授及同学的意见，套了许多大帽子（让这些教条主义式的论文滚他妈的蛋吧！）次日党委书记刘真代表党委发言，也同样指责群众，甚至把这次—群众自发运动功劳归功于党委。对“争取民主、争取人权”的提法，他不敢于正视现实，一概否认武大有违法乱纪观象，还出来替二张（张勃川副校长、“香水案”的主角。张希光党委副书记、人事处黑暗王国的国王）辩护。许多官办（即党、团员办的）刊物，异军突起，他们没有任何说服人的文章，唯一的本能是空喊口号，贴标语“反对粗暴”（粗暴何在！）“反对大民主”。（我们没搞大民主，仅有一次中文系即百人包围行政大楼追问王勇威胁同学的事，以后要求公开档案）“完全拥护刘真同志的发言”。我班官办刊物《刺猬》是全校“黄色”刊物中最反动的一个，受到许多进步、正义的报刊的围剿。我们看到有一张标语“三害万岁！”“刺猬不朽”打倒正义，不要良心。——也系卫道者用来讽刺《刺猬》社，这个社的成员几乎全部是党、团员，而且是党在当时肃反的“积极份子”，唯一的一个群众是半个团员。因为支部通过，但上级未批准。他们只能教条式的理解一切东西。观点很庸俗，“党委的屁也是香的”。当然也有那些“黄色”刊物出了标语来拥护他们，他们打着反三害的旗帜，但事实上都把进攻的矛盾指向群众，于是许多教授心寒而胆栗。最早鸣放的程千帆教授，懊悔他的说话，有一位女教授泣不成声，韩副教务长也不敢鸣了，而同学中一切卫道者向着群众进行反扑，进步刊物一再提出团结一致向三害进攻，还未见改善。运动便转入低潮，人们为着党担忧，为武大的前途担忧，为正直的人们担忧。
前天（七日）晚；全校六、七十个进步刊物的代表开会（这些刊物有自己的独立性，不受任何方面的领导）大会通过了几项决议：①鉴于党委无决心，坚持自己的错误，“黄色”刊物制造群众与群众之间的矛盾，我们将用停刊以表示抗议。②八日下午二时半各刊物在行政大楼面前集会，举行签字仪式，并绕珞珈山一周，而不喊口号，不贴标语，沉默以表示治病的心情，与自己心血创立起来的刊物告别。并且以后不参加有关整风之一切活动，如辩论会等。③委托中文系火焰报及法律系火星报写“停刊宣言”及二封信，一封给党中央一封给省委，叙述运动的始末及我们停刊的原因及态度。
八日晨党委给同学们二封信广播了四次，对参加者施加压力，许多“黄色”刊物毁了许多标语。给我们扣上了许多帽子，给我们的停刊“沉默”以冷天，但是我们既不能在沉默中爆发，就只有沉默中死去！让教条主义的刊物在珞珈山横行，“祝三害份子在武大流行万岁！”矛盾并未解决而是加深了。“酷烈的沉默”象征着未来的爆发，中午，一直在运动中一声不响的团委会也给共青团员一封信，广播三次，再一次给同学们施加压力。然而二时半仍是集合于行政大楼前面，约有四五百人有人抬着花圈寄奠及挽联，七十五个刊物，抬着停刊的牌子置放在行政大楼门前。
今天那些教条主义刊物没有什么东西可写了，虽然他们凑了五十三个刊物，很可笑。有的一个人办了九个刊物，有的二人办了五个刊物，这不外想壮大声势，可是只有标语，没有文章，这些个“黄色”刊物还反对人家一个刊物，而且文章空洞无物无力。
总之目前运动流产的趋势，以后情况如何，另寄信告诉，我不会进行“新闻封锁”的。这次运动始末我写的信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凤毛鳞角。全校活动大字报确实我不能把所有的谈完，而且即使知道也不能一一写入。
以后如果党委不采取坚决措施毫无疑问运动必然流产，武大的前途也不见得乐观。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从一切政治活动中退出来不管一切事了，只有伟大祖国受到侵犯时，我会用鲜血保护她，其他一切见鬼去。
这次运动使我认识了几点东西：①对一切不能太迷信，忠于真理现实。②对团的态度的改变，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想入团了，这是一个没有战斗性的组织，许多团员是典型教条主义者（当然有一些团员是好的，有政治敏感性如中文系），他只会教条式地读书工作，没有任何独立思考，是思想上的懒汉，对党委的话没有任何的思考，唯命是从，那副奴才相一看令人讨厌。③今后可能有很大的民主运动，人人平等。自由、民主现在虽然还不充分，历史的未来总会提出来的。④我这个“先天不纯”的人将来很大的可能分配到中学去。但我相信自己的努力及知识我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在学术上我必有自己劳动的成果。
关于暑假我想还是你来这里的好，因为我们还退伙食费，而我去广州将要增十多元的伙食费，这对我们这一个穷光蛋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大概如果你们可退膳费的话，那么唯一的问题是旅费。学生集体买票为半值，大约二十元就能解决问题了。这一笔款项可要求璋兄帮助，至于其他的由我想办法。你意见如何？
我们已经三年不见面了，我非常希望暑假和你同到东湖去游水，在珞珈山散步，促膝谈心，快回信答复，我们可能七月三日就考完。
至于你校整风运动，据我个人的经验还是不参加为妙！而且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党外人土有自由参加的权利。
微分方程主要是存在问题及唯一问题，复变函数有二个中心，一可以Cauchy公式出发及一连串的根据，一为保角映射，这些希望你注意。
好，就写到这里，务请快回信，最好能在二天内发信！
祝考试优秀
乐光 6月9日
我一星期来几乎把书本全部丢开，考一科并不困难，可以说很有把握，我忙得很，有时一天仅睡五、六小时。我是《冲刷》报的副主编，除了写稿阅稿之外，还有时兼抄写布置记者采访等，想我给你的复信迟了二天，而且这封信很长，写一半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