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说：从乡间视察回来，正逢大鸣大放。我在这个星期里，心情是很复杂的，有时很激动，有时很沉重，有一些“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起伏。喜的是很多朋友把多年积在心里的话倾吐了出来，这无疑会增进今后人民的大团结。但是我不能不说，我是有一些忧虑的，忧虑的是这一段时间里，各种意见都发表出来了，其中有些是正确的，也有些是错误，但是对在哪里，错在哪里，一时弄不大清楚，在我的思想上是发生了一些混乱的，迫切地要求澄清一下，我会和朋友们说，我的脑子觉得太小了，一时装不下这许多东西，必须把是非清理清理再说。因为我自己有此感觉所以几次找盟中央，希望给我一些帮助。
这几天我心中有这样两个问题：
第一是我们既要解除顾虑，但又感觉到必须同时明辨是非，这两者有没有矛盾呢？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思想里必然有许多错误的东西，要放，放出来的东西里也因之必然有错误的言论，对这些错误的东西如果只放而不加批判那就不可能提高，但是一进行批判是不是又会增加顾虑呢？
第二是我们这次鸣放是采取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出方式。那是好的。大家都有机会向社会上表达自己的意见，充分地发扬了言论自由。但是言论既然是公开发表，那也就必然会引起社会影响，错误的言论也不可免地会引起坏的影响。一方面要保证言论自由，一方面又要防止坏的社会影响，怎样办？
这两个问题使我这几天很烦恼。我想了又想，当然还不成熟，但愿意提出几点供大家讨论研究。
第一、我想我们应当继续解除顾虑，畅所欲言。这里我们必须完全信任党的保证，就是“言者无罪”。但是只有这一条，是不够的，因为只有发言没有批判，不能解决矛盾，提高认识。所以，我们必须在思想上有充分准备要接受批评，人人要有决心，“有错必改”。
第二、公开发表言论，必须有负责的精神。对自己言论负责是不是又会变成一种顾虑而阻碍鸣放呢？说话的人在说话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的话是对的，正确的，但是主观上认为正确的东西，不一定真是都正确的。如果预先考虑到社会影响是不是会不能畅所欲言呢？我想要解决这个矛盾就是要保证公开辩论；一个论点的正反两面都得有充分机会在社会上发表。发言的人必须培养善于倾听不同意见的精神，那就是“民主风度”。除了说理之外，采用任何其他方式去改变别人的思想是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所以是不好的。同时还要承认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可能不一定正确的，如果别人指出了错误是帮助自己，而不是打击自己，自己认识了错误也应当有勇气公开地纠正。古人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也，人皆见之。”因为，自己言论中有错误，也不必惶惶不安。有错必改，一定会获得大家的欢迎，也正是通过批判达到更好团结的道理。
第三、这次党的整风，不但是党内的思想改造，也是我们全体人民的思想改造。思想改造必须是和风细雨的，使每个人能冷静的思考各种问题。在紧张空气中，思想是不容易真的改造的。因此，我是十分赞成采取小民主，小小民主的方式，最好是四五个人，促膝谈心。这几个星期大多采取座谈会的方式，而且有着许多新闻记者坐在旁边，拿着笔在记录，过一晚，就上了报。空气似乎有些紧张。一个修养不够的人，心情一激动，话说起来就会出于一时的发泄；不易掌握分寸。我自己就是这样，今天说的话，明天看看，就有许多毛病。因之，我建议，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些方法：讲了话，如果愿意在社会上公开发表的，放一晚，睡一觉，再看一遍，才拿出去，可能好一些，我所谓好一些，倒不是把许多应该说的话抹去了，而是在更能反映自己的思想。我不知道别人怎样，以我自己来说，要把自己的思想写成文字，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四、这几天里，我更深切地觉得鸣和放必须有个共同的基础，没有共同的基础就会变成了庄子齐物篇里的“人各一是非”了，统一不起来的。我们的基础是什么呢？我想有两条，一条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一条是接受党的领导。这一点必须明确起来，使我们今后的鸣放能更健康，更起积极作用。
第五、我想我们也应当承认，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是一件大事，一件十分重要事，一件人类历史上的新事，大家还不很熟悉，有些错误是不免的，也是不稀奇的。我们大家要有决心要保证这次运动的胜利。
以上几点是我这几天所想到的，很不成熟，还是把知无不言的精神，提供大家参考。
（见1957年6月11日“光明日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