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对妇女缺乏形象描写所想到的——世态感应篇之二

刘绍棠

有一次,我不无感慨地谈到我们文学作品中对女人缺乏曲线的描写,当时在座的一位同志马上给了我一个义正词严的反驳,说我这是想盲目模仿外国文学作品的手法,而这种手法是我国人民所不能接受的,因为它不是我国文学的民族传统耕耘。

我没有回敬一个反反驳,因为我怕惹出他的最后一招法宝,那就是挖掘一下我的思想意识和灵魂深处,而这把锹头是常常使人颇伤脑筋的。

但是我确实知道他既没读过“三言”“二拍”,也没读过元曲和唐宋的小说,更谈不到读“金瓶梅”了。不过他对这些书名倒还知道,因此在谈民族传统时也仍然是振振有词。

我们姑且不谈“金瓶梅”,因为那里边的确有诲淫之笔,也不谈“三言”“二拍”中那些类似“金瓶梅”的卷目(如被作家出版社那把维护风化的大斧所砍掉的“恒言”第二十三卷)只举那些脍炙人口的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卖油郎独占花魁”“玉堂春落难寻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再回溯得稍远一些,如唐人小说“游仙窟”“李娃传”“霍小玉传”;汉魏小说“幽明录”等等,那真是描写得绘声绘色,跃然纸上,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妖治的、 端重的、风流的、文雅的、悲怨的、纵乐的……真是各有各的声音笑貌、决不雷同。

也许这些都被称做是市民文学之故,有市民气,所以有点低级趣味吧!

但是被认为我们民族传统正宗的,如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的“牡丹亭”,却是能登大雅之堂,趣味也很高级的。但是那些对崔鹭鹭与张君瑞、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描写,那些描绘崔鹭鹭与杜丽娘的笔墨,是那么大胆、逼真、美妙、多姿、散发着沁人脾肺的清香气,更不用是“惊梦”“幽会”这几折,我还是劝我们这位同志找来读一读吧!

用不着再去算老帐,因为这笔帐可以从“诗经”中的“风”尤其是“郑风”算起。但是我们已经不难看出,这位同志虽然板着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端着一副卫道者的架子,却是多么无知!而他所维护的民族传统,我看跟辜鸿铭维护女人的小脚相似,多少有点封建余孽的味道。

在这种正人君子类的卫道者头脑里,认为我国文学对女人的描写的民族传统,只是“闭月羞花”和“沉鱼落雁”,而加以继承和发扬到今天,就只能是“浓眉毛,大眼睛,红扑扑脸蛋”,不管她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还是思春的少妇,抑或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反正只要她是中国女人,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如果你要再描写一下她们那多情的眼睛、浓密的头发,丰满的胸部,苗条的腰肢的话,那就会成为思想意识不健康的疑犯。

我是身受其苦的,由于我写一对农村青年男女在爱情激发的时候接了吻,便被指斥为色情,因为据说我国农民是不懂得这一套洋把戏的,我能说什么呢。陕北“信天游”和“其他地区的民族,比我那长篇累读的回答更有力。

事实上,我比我们祖宗胆小得多。我奉告这些正人君子诸同志,我还要写得更大胆,因为有老祖宗给我撑腰,虽然我不敢自封为祖宗的孝子,但是那些早已抢走这个头衔的正人君子诸同志,老祖宗在九泉之下也未必肯点头承认。

我们文学作品中描写人物的脸谱化,已经令人感到惭愧和痛心。女人有女人的脸谱,男人有男人的脸谱,党委书记有党委书记的脸谱,中农有中农的脸谱。长此下去,将来只会剩下一个脸谱,一双眉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个耳朵、再加上一张嘴,谁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党委书记还是中农,用着都合适。

来源:《右派分子刘绍棠的言行材料》(原载中国青年报891号,发表时笔名“出楂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