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谈整风和争鸣

《文汇报》驻京记者、杨重野

我同梁漱溟先生谈了整整一个下午。梁先生身体健康,面色红润,初见之下,谁也不会相信他已是65岁的老人。

记者一开头就问梁老先生,为什么近来很少讲话。

梁先生说:“最近常有朋友来找我,也问我为什么不说话,好像我怀着意见不发言似的。”

他说:“我不是不肯说话,也不是有意见不提,我对于领导党在整风中的作法——广开言路,要求党外人士帮助整风,向领导党提意见,非常感动,油然而起一种敬佩的心,话好像都没有了。”他说,在报刊上读到很多人的发言和写的文章,其中有不少中肯的意见,如以党代政、有职无权问题等,应该说的,好像都说了,不必再去重复。

他又说,他自己没有参加任何一项工作,也不在任何一种团体组织,“我是在一切的外边,四下不着边际,自己没有接触到实际问题。有些问题也只听人家这么说,那么说,而自己没有亲身的感受。自己没有感受,认识就不真,很可以不必说”。

“那么,你可不可以就以党代政问题和有职无权问题谈谈你个人的意见呢?”记者问。

“可以”他说,“这个问题别人已经谈过了,既然你提出来了,我就谈一谈。”

梁先生说:“党是领导人民群众建设国家的,党的作用在于领导,领导的含义是丰富的、深厚的。党应当把自己放在人民中间,领导可以采取各式各样的方式,但是毋须用命令方式。命令是有强制性的,只有国家才能这样做。国家之所以为国家,就在于它有强制力,将来共产主义建成了,国家消亡,强制力也就消亡了。”

“党是要抓住国家这个机器的,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取得政权。但是党与国家的分际要搞清楚。党的决定只能是党内的决定,党所制定的方案只能是草案。党的决定和方案,必须通过国家机关——如人民代表大会和国务院,才能成为法律和政令,才能发生强制的效力。”

梁先生认为,这个问题是个关键性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可以迎刃而解。但是,所谓通过国家机关,不单是形式的通过,走个过场,需要认真的讨论。这样有职无权的问题就不会发生。非党人员的部长没有参加部务的讨论的事也就不会有了。

接着,梁先生谈到“以党代政”的危害性。他说:“问题很显然,优秀的人才和宝贵的意见不可能都集中在党内。党应当听取大家的意见,让优秀的人才发挥作用。”

梁先生说:“说一句谅解的话,这只是领导党的粗疏,党政分际未搞清。但是问题的严重性和危害性并不因为你是粗疏,或则是无心之过而减轻。”他很希望这个问题能够得到解决。

由这个问题梁先生谈起他对整风的感想。他认为整风在这个时候提出是适时的,如果不是国内形势发展:阶级矛盾退后,人民内部矛盾提上来,还不可能这样做。他认为整风是很必要的,否则,像以党代政问题就没人敢提,很多错误就不会有纠正的机会,那就会给国家造成莫大的损失。

接着梁先生谈起他最近的思想变化。他说:“当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的方针提出来时,我很赞赏,觉得共产党又作了一样漂亮的事。真的,如果不是这样开放,学术思想就不能繁荣,科学就不能深入。科学这东西必须扎下根,才能生长,开花。这个政策是了不起的。

“但是,整风运动一开始,我的心里感受就不同了,我不是在赞赏,而是深深地感动了。你想,中国共产党为了中国人作了多少好事情,现在它都丢开不提,只觉得自己有缺点,要人家给他提意见。这种襟怀,这种作风就把一切问题都化小了,我相信任何问题都会得到解决。”

梁先生表示他过去认为国事茫无头绪,甚至有无指望也不敢说,只觉得中国问题太大、太多。后来,是中国共产党、是毛主席把国家引进了康庄大道。今天,任何人都会看到中国这个国家蒸蒸日上的前途,任何人都要敬佩、心折。

他说:“我实在感到毛主席好,他英明、大胆,能够不放过任何时机,争取主动。他造福了我们的国家,避免了人民的损失,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的声音颤抖了,眼圈红了,他在抑止自己的感情,但是终于潜然泪下。

我们相对地沉默了一会。梁先生又继续说:“整风是领导党所采取的重大步骤。通过整风,我们希望党政之间的关系能有所调整,但是决不想削弱党的领导,如果经过整风削弱了党的领导,那就不是我们所期望的。因此,领导党的开放言论彻底,要尽量的开放;而说话的人必须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实事求是,不要把许多问题过于夸张,不要把枝枝节节的问题也兜上来,那样就不大好,如果再带点发泄的情绪就更没味道了。”

梁先生认为“三害”不可能从社会上断绝,只要你作事顺手,稍微自满一下,毛病就会出来。要减少“三害”,唯一的道路只有倚靠群众,发挥群众的监督作用。因此必须搞好党群的关系,党员不要自居于特殊化,高人一等。这种特殊正是党群关系搞不好的障碍,要把这个障碍搬开。

梁先生否认他对国事是沉默的,他说:“我只是没有什么真知灼见可说,该说的还是要说。几年来我到各地视察,如1955年去甘肃、1956年去安徽,最近去广西,我都写了视察报告交给人大常委办公厅,报告中有批评、有建议,只是没见诸报端吧了。”

接着梁先生谈起他最近在广西视察中接触到的一个问题。他们的视察小组一共收到了六封信,其中五封是在“劳动教养”的人或他们的家属写来的。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过错也不大,因此是“劳动教养”而不是“劳动改造”。但是“教养”一年多了,还没放出来。他说:“毛主席宣布过,要对肃反运动进行全面检查。这件事是否正在做,我不知道。我希望该放的放,该恢复名誉的恢复名誉,失掉工作的该给找工作。总之,要做个全面交代才好。”

在这段谈话以后,我还没有提出新的问题,他却先发言了。他说:“至于在学术争鸣上也有人怪我没说话,方才我们谈了个头,现在我也想说一说。”

接着他很谦虚地说:“我一向认为自己不是研究学问的人,过去几十年来我常这样说;我只是对任何问题都爱有自己的见解。”

梁先生还说:“至于说到我的喜好,我很喜欢东方的——印度和中国的几种学问,这些都是古旧的东西。自从近代学术发达起来以后,这些古代东方的东西在学术上失去了地位,不仅失去了地位,而且不大为有近代科学修养的人所了解。”

他认为这两种学问总有一天会沟通起来,不过不是短时间内的事。他自己愿意在这方面作点工作,为这两种学问搭起桥来。

梁先生正在酝酿写两本书:一本是“东方学术概观”、一本是“人心与人生”。他为了写这两本书曾经专门研究了一年巴甫洛夫学说。不过目前只有腹稿,掌握了一些材料。他说:“我要把我的余年贡献在这方面。”

梁先生最后说:“如果有人问起在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中我将作些什么,这就是我的答复。”

来源:《批判文汇报的参考资料(三)》,中华新闻工作者协会研究部和人民大学新闻系合编,1957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