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有时我感到说话很“难”。
写这篇短文,是由一个文学座谈会引起的。在这个座谈会上,鉴于某地诗歌创作的不大繁荣,我替新诗及诗人说了几句话,不外重视诗歌创作,扩大诗歌园地之类。但料想不到,遭到了一些人的围攻。反对论者加给我的罪名,是排斥其他文学样式,甚或是违背“百花齐放”的精神,因为既“百花齐放”,似乎就不能专谈诗歌似的。这里我不是要评论这些意见的本身,只是感到其中有一种逻辑使我联想起,近年来,说话很“难”。
这是我们常常遇到的。譬如你向青年作者建议提高艺术修养,有人就说你提倡脱离政治;谈谈形式问题,有人就说你忽视内容,是形式主义者;直接了当的批评了某一工作单位或个人的缺点,总会走来这么一个人,斥责你为什么是夜猫的眼睛,只看到黑暗面;……再打个比方,甚至当你说鸡蛋中有蛋白质,也有人还要说:不对,还有蛋黄素等等。我就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做宣传工作的朋友含着苦笑告诉我,他起草一个“春节工农联盟宣传提示”,为这个题目曾受到直接领导的批评,说千不该在“工农联盟”之前,遗漏了“在工人阶级领导下”几个字,于是那一句话被修改成为“春节在工人阶级领导下的工农联盟的宣传提示”。虽然“工农联盟”是在工人阶级领导下,这已是人所周知的道理.,题目也应该简洁一些,而且那个宣传提示又是发给宣传干部看的,但不如此,仍要遭到“立言不稳”之讥的。
“说话难”,记得鲁迅先生就曾这样的感叹过。鲁迅先生批评了中国人要“面子”那种坏习惯,说过之后,他赶忙打上引号,作了注释——“但我并非说,人应该‘不要脸’。现在说话很难,如果主张‘非孝’,就有人会说你在煽动打父母,主张男女平等,就有人会说你在提倡杂交。”
责难者的立场迥然有异,而逻辑何其相似。
于是人们就为说话找“规范”。“规范”也终于被找了出来。这也是我们常常遇到的:近年来,无论我们写文章也好,讲话也好,总脱不掉那么个“框框”。譬如工作总结,事无大小,语无轻重,总免不了“基本情况”、“成绩缺点”、“经验教训”那么“三部曲”。语言也总是烂熟的那么几句:“成绩是基本的,缺点是难免的,虽然有客观困难,也还由于主观努力不够。”话常常是老实话,可也大都是废话。写文章,大则“从盘古开天地”“猴子变人”,小则“自建国以来……”,四面八方,面面俱到。话虽俗烦到早令人不耐了。但由于它“全面”,也就“无懈可击”了。
遗憾的是,多姿多态、千变万化的生活,以及任何科学的思想方法,都为这些“规范症”患者,给硬化了。
于事、于人、于己,我觉得鼓励多说说与多听听那些“一得之见”;甚或“片面之词”,还是有好处的。“片面”虽难免“偏激”,有时却常常是最尖锐,也最能击中要害的。
(《奔流》1957年3月号)
来源:《苏金伞右派集团言论与作品》(河南省文学美术工作者联合会,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