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人民日报编辑部》用血写于监狱中,自1965.7.14至1965.12.5写完,共约20万字)
在这个肇始以来一直以其崇高勇烈的人道激情深深叩动着每个爱自由者之心弦的著名的日子里,我——奇怪的读者又开始起稿给你们写信。假如这久被子折磨的衰弱负病之躯的记忆还不曾十分丧失了其准确性的话,那未我还记得这是法国大革命首义的日子!就在今天——七月十日,再也不堪专制压迫的愤怒的巴黎市民奋起攻破了封建王朝的黑暗堡垒和暴力中心巴黎巴士底狱!而作为欧洲中世纪时代的葬歌和人权世纪黎明的基调。那震撼寰区深入人心的举世闻名的、人的战斗口号——自由、平等、博爱——乃从此被战斗者的鲜血焕然大书于人类的编年史的篇页之上。
光华灿烂的历史!血腥惨厉的现实!面对着现实回顾历史更觉其灿烂,而缅怀着历史睿察现实却益显得惨厉了!当然,我决不是为了讨论历史才来给先生们写信的。除了无此必要,还更无此雅兴。我所在之处既非书斋,更何况今是以中国之大不仅早已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甚至都早已容不下一人正直的书生!不!我既不需要一般地讨论历史,甚至也不南需要一般地讨论现实!
这个奇怪的读者——从第次一给你们写信我就早已经坦然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你们这统治下的一名反抗者而且正在牢狱之中——于去昕十二月和今年二月羁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期间曾两次给你们写信:信是以自己的鲜血所写。因为当时我被非法地剥夺了纸笔!——沙皇昔年对于诗人莱尼斯的管制方法之一。尽管它自动彼时行之于莱尼斯就似并不十分有效,而今之于这个青年反抗者便更不见得有效!
给先生们写信的权利原无需得加以讨论而请求任何许可!虽然在第一封信的开头我就说了:这是一封奇怪的读者来信,云云。因为对于先生们来说,这样的“读者”在你们眼中可能已不免认为是相当奇怪的了。那么如此奇怪的读者还居然——还公然地要给先生们,给你们的报纸写信,岂不是一发奇怪了么?不过在这个青年自己分析起来,倒还并不真正认为奇怪至少并不认为十分奇怪。在那被先生们攻讦后诟病得已无所不至的自由世界里,报纸主要地是作为社会机构——吁论中心而存在以及工作的!即使是那些众所周知的官方报纸都在相当程度上发挥着这一方面的职能。在我们之可赞美的制度下当然没有这么一回事了;我们是“楼梯上打架”的“阶级斗争”理论制造者以及崇奉者呢!但不管理论制造得如何完美也罢,倘然存在的客观事实不能如理论那样地完美,则任何一个体温正常不发高烧的人都只能从不是那么完美的实际出发而断乎无法、断然不能从看来相当完美的理论出发!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党报,先生们的贵报无疑地颇有“阶级性”的;但既然它公开发行以借债 般阅读甚至于不禁牢狱中的反抗者——更别提什么地主富农右派份子了——阅读,那么显而易见它的读者群是没有且也不可能有任何“阶级性”的!这个前提可谓甚合逻辑无可争辩。因为它根据的是无可争辩的客观事实。然则先生们的贵报现已拥有了“超阶级”的读者群,写信的这个青年尽管看似乎有些奇怪,实际上仍不过是贵报的“超阶级”的读者群中之一人而已!这一基本情况不会因先生们的喜欢或不喜欢而有所改变,而“读者”之身份总归还是可以确认。既为事实上的读者,则在感到需要之时以种或那种颜色的墨水给先生们的报纸写封把信而称之为读者来信,兹事究竟也还并无十分奇怪之处,自然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核准!至于先生们将如何看待这一似乎奇怪而实不奇怪的事实,写信者当然还不很清楚。想来首先怕也还不无可以得意的地方:因为这至少证明着你们的报纸在废品收购站论斤回收之前多多少少还有那么几个读者甚至还包括了一些“超阶级”的读者!虽然在我看来:即使就作为御用的——不好说吁论机关,那是你们经绝对不敢当的;姑且就说是情总况中心罢。即便科作为御用的的情况中心,你们的报纸也非常之不值一(?),这原因主要在于:虽然它本身也是极权警察国家中整套特务恐怖统治机构的组成部分之一,按你们的报纸——无论如何它总还是一张报纸——的功能而言主要还只是装饰门面的;而对于恐怖统治极权制度来说,在某许多时候对事物的装饰价值与实用价值虽似注重,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却还吸只是那些隐在招牌背后面的实用性的事物,而断不是那些安在招牌正面的装饰性的事物。就我前两次写信给你们以至于今这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来看,也已经很足以充分证明了上述的的论断!
写到这里我不禁先要提出一个看似天真幼稚而实在非常严肃的问题:先生们,我前此所写的两封读者来信——两封血书,你们究竟收到没有?……这是我至今尚还无法确定的一个问题。第一看守所的人们曾在话白之中非正式地夹了一句道:你写信!——你想想我们会转给人民日报去了啦?我立即答道:为什么不呢!不是早就三令五申重言以道全党一切组织机构皆有向党报反映情况之责任,甚至还把这一点提到了组织观念之高度来的吗?……真的,大约是因为年轻人头脑幼稚思想简单之故,在我,总觉得给先生们的贵报写读者来信,亦如给已故的上海市长写案件陈诉一样:至少于中国共产党的统治委实毫无危害可言!一笔写不出两个“共”字,人民日报是你们的中央党报,也犹如姓柯的原来是你们的上海市长,当然每一看守所那说话的人所说究属何意我还不很清楚,也可能他们实际上是已经转给你们了——并不为着觉得需要重视犯人写于桎梏之下的血书,只是为着履行共产党人组织观念所规定下的义务或称责任;但却非得给跟作犯人的故为说辞,以免我藉这口实。不管怎样,事情跑不了两种可能:或者说你们是收到的!——他们是转出的;或者,他们并未转出,因而你们也并未收到。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呢?我倒不仅希望而且要求说明确地知道!作为这样要求的权利与什么政治权公民权等等全部无涉而仅只只根据着一点:我给你们写过信,虽然我是一名反抗者,你们的报纸可不是一张“反动报纸”,虽然我在这个制度之下没有合法身份,你们的报纸却是这个制度之下天字第一号的合法出版物,虽我这个奇怪的读者是今日中国大陆之统治者的镇压对象,你分辩率的报纸却不是今日中国大之统治者的服务对象,你们仅可以认为我犯有这样那样这些那些的“错误”,但却不能认为我写信给你们的报纸也是一个错误。——就从你们的“楼梯上打架”之观点来看亦不得谓之错误。既然指名写信给你们并非错误,我自然有权利要求知道我写信给你们并非错误,我自然有权利要求知道我写给你们的信弄到哪儿去了?你们可曾心收到?你们又怎样处理?等等的总之在先生们来说,只要对自己报纸的招牌还有最起码的责任观念,则对于这样一件事总也应该表现出最低限度的关注,并不为了关注这名青年反抗者的什么——当然不是!而那怕就是关注关注先生们的“阶级利益”——集团利益——统治利益也好!要知道:由于你们的秘密特务一手遮尽天下耳目,已经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流血后果!——死人!而且遭害冤死的恐怕还不止一个人!死了这个反抗者倒又罢啊,可惜,先生们,含冤惨死者是你们的中央委员哩,似这等贻笑千古,遗臭万年的奇谈怪事,可也真叫这个插标卖首,不畏死的青年反抗者说着牙疼,丢丑啊!丢丑!先生们,连你们的祖宗七人马克思的丑都被这一帮无赖子孙丢完了!他日乌乎哀哉之后,下到地狱里去可是归不得宗、认不得祖呢!
管你们收到与否,我姑且先简单的说一说前两封信的内容,以及某些有关情况,以维持叙述的连续性!——这是咱们那些非现代戏里常用的一种编剧手法:借着折子戏有剪裁地反映全剧的情节。这样最大的好处是便利观众,人们听过一段借东风也就对全本群英会的大梗概知道了个差不离。
要这以前我写给你们的两封信,封面上注明由第一看守所转交——解放日报编辑部、人民日报编辑部;这回因着监禁环境已经转换等等,我考虑无需那么些个麻烦,干脆就直接冲着先生们说话得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上海市监狱将容我以什么样的方式把这封信致达先生们,我倒只不过希望能够以着最通常的方式,就像一九六二年七月假释期间致书北大校长陆平那样,发一封双挂号信,尽管人们周密得连回执都不肯给我,但我颇信任咱们制度之邮局的效能!……写于去年十二月间的第一封信(血书,下同)比较长,内容主要是看到解放日报“风景区也要破旧立新”的综合述之后,出于对祖国文物古迹的痛惜心情与责任感而向你们发出的“抢救文化”的呼吁!——一个正被子着非刑残害的青年反抗者、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学生在桎梏之下以自己的鲜洁的热血向人们发出的迫切的呼吁!在那封信中我不曾正面说起自己的事情,只在反复阐明文化不是现状而是历史的同时,顺便地提到过一句,有关自己案件处理的问题已经在给你们写信不久以前(去年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血书自陈于已故的上海市长柯庆施氏了。除非是压根儿不曾看到那封信,假如看到,那么,只要是一个略具生活常识的人——更不用说是像先生们这样一些供职于堂堂中央党报里政治家!——就一定可以从我的通篇发挥之中察见到:采取它这一样一种极不平常的方式来抒发与表达自己心情的这个青年反抗者正处在某种极不平常的严重情况之下!
比较起来,写于今年二月初的第二封信是短得多了。在那封信里我主要说明:本来想向你们反映一下情况:——“你们、贵掌声监狱办得不成句话了!他日写到世界监狱史上去丢煞了中国人的脸!好在一腔赤血尚未沥流于祖国大地翻为万丈碧涛,献作自由祭,慢慢倒出来的怕还不止十瓶八瓶的哩!……我自然连内部稿费都得不到,但我本不是来向你们兜售自己之无价的青春热血的!”(手头缺乏稿底列文但X大意,下同。反正都出于亲笔,大致不见得会出入到那里。)但我同时又说明“鉴于某些情况的出现,我决定暂且把这打算推迟,而先请先生们把我这随信附上的另一份呼吁,我呼喊你们:律师——和记者!”(亦将血书)代转给当时正在为巴亚事件出力效劳的日本律师长野国治和智利记者罗宾逊。罗哈斯!这封信上仍祗语焉不祥,但在那份血的呼吁里已经相当具体地指陈了第一看守所对如我这样一个负病的女性政治犯所作下的许多令人发指的非刑残害的暴行!这同时也就说明了我为什么总只牟能想到向异国人呼吁。因为,如我所证明的:在今日的中国大陆上固然早已找不到一名职业或业余的律师,也更上一层楼已经找不到了那怕就是一个真正无愧于记者称号的记者!假如人们看到那两份血的写件,则不论他是什么“阶级”,什么“立场”,只要他还是一个多少点人味儿的“人”,就一定可以据而作出判断:这个青年反抗者所遭遇着的种种,不仅情况至为严重,以其性质而论,且是极其恶劣的!如果和去年十二月所写的第一封信合起来参看,问题就更加明显了!
——就是这样的两封信,先生们,可敬的先生们,你们到底收到没有?
假定你们是收到这个奇怪者——这个青年反抗者力疾作于桎梏之下那两封血的来信的,那么,我完全有理由质问你们:像这样的两封极不平常的读者来信引起了你们一些什么感想?!你们又为之作了一些什么?!即使仅仅当作是反抗者的一种政治行动,难道按其所反映出来的情况之异乎寻常的恶劣程度来说,竟然还中足以引起你们的重注意吗?!即使仅只是从你们的“阶级利益”、“集体利益”——统治利益着眼,来考虑问题,难道竟然仍可心安理得地付不闻不见、无知无觉,而且毫不感到有以适当方式或采取措施进行过问的必要吗?即使仅只是为了装点门面——装点你们那所谓之“伟大、正确、英明”的中国共产党的幌子,难道也可以容许人们公然利用着行政力量为非作歹、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而竟不X谋加以干预制止吗?是认为如此做法完全合乎人情国法、文明公理、毫不值得诧异不需过问,抑是因为明知你倍的中央委员会主席兼任着第一看守所所长而不敢过问呢?要知道,那怕是封建时代最最恶劣至于肆无忌惮的暴君,也还不能不略为顾念其王朝的根本统治利益而在某许多地方稍惜声名稍有体面稍稍受一点阔常伦理道德法纪的约束;然则我们今日不谈法律,不谈人权,不谈公义,不谈道德,甚至于不谈“盗德”,就说作为堂堂一家俨乎其然的所谓政党,你们到底还有一点起码的原则性吗?!假若面对着两封那样惨(历?)的血书,你们竟然还能够袖手坐视恬不为怪,而继续放任纵容你们的独裁党魁,你们的秘密特务如此公然肆意胡作非为!则中国共产党的政治道德究竟堕落到如何地步了呢?!中国共产党的党内生活究竟黑暗到何等和度了呢?!一切保有着中国共产党党籍的先生们女士们除了到人民共公厕所里去捡些破草纸糊起脸壳来又将以何面目丑然向人呢?!
而假如说你们并未收到——并未看到我那两封血书,则又十分确实至于无可怀疑更加无可争辩地证明了另外一些事情!首先证明你们党内生活极端专制,而且极其黑暗,甚至连封建君臣之间进谏纳谏的那么一点“民主”程度都不可能有!——都不被容许!证明秘密特务际上是你们党内杀人不眨眼的太上皇!你们的党已经“干净、彻底、全部”地特务化了!由此又证明中固陆在你们这家魔鬼政党的妖氛笼罩下已经沦为可怕的不见天日的地狱,因为你们使用着彻头彻尾的特务恐怖统治!——首先以秘密特务系统监视、控制从而统治全党。然后更进一步“以党治国”,而将这特务化了的党来监视、控制从而统治全国!说什么么警察国家!世界各国古往今来不论那一代专制王朝都不可能建立起这样闻所未闻酷虐惊人的恐怖制度血腥统治!而不论世界各国古往今来的那一名大独裁者都不可能像你们之阴险毒辣十恶不赦的独夫党魁这样坏事做绝,而且坏到入骨!(上海市长的冤死十分真切地证明了这一点!)如此而已,其有它哉!
无论属于哪一备种情况,我都不能不痛切地指责你们!——你们应该受到指责!假若作堂堂的中央党报你们竟然收不到一个青年反抗在桎梏之下指名写给你们的血书,则说明你们的报纸对你们的秘密特务系统说来不值一张草纸!假若你们收到了那样惨厉的血书而竟然噤若寒蝉莫置一是以致坐视造成人命关天的流血事件中,而且犹恐不止造成一桩,则同样说明你们的报纸对你们的秘密特务系统说来不值一张草纸!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你们的报约总之不值一张草纸!不吗?明罢在眼前的事实难道不就是这样吗?!当作所谓的中央党报你们名字——你们的招牌甚至都不能获得你们党内秘密特务之下情上达的那么一点最起码的尊重,还怎么能指望获得广大国人民众的尊重呢?!更远怎么可能获得像我这样的反抗者的尊重呢?!如果说先生们的贵报不止值一张草纸,那我倒还很想知道它究竟还值些什么?!我所以在论断你们即便当作御用的情况中心都不值一哂其道理就在这里。有许多情况连你们都未必真能尽知!——有许多情况连你们都是封锁的!否则按我之天真的想法:那怕就只要再多这么几个人知道也罢,人们行事至少总该有那么三分顾忌:至少或总可望不不致造成柯氏惨遭暗杀这样旷古罕有骇人听闻岂有此理荒乎其唐——荒廖绝伦的政治血案!我不禁想请问:先生们,除了天天浪费油墨纸张以向国人散发那些空虚、伪善、廉价而更无耻的“万岁”呼叫和愚民叫嚣,并不时对把些某地某街某巷五岁小孩在墙上画大乌龟而题名“毛泽东死了”之类的重要情况军国机密编入内部资料以供捉影捕风等等而外,即使对于这个强权权制度——对于这个特务统治,你们的报纸到底又有多少存在的价值?!真的,假若先生们的贵报值得一张草纸,那我倒想知道它究竟值一张什么样的草纸!
艰那不值一张草纸的所谓中央党报,我毫无幻想,然而我还是继续写了这封——“读者来信”!这是因为我曾经在那第二封信里说过一句话以后再给你们写信的话。我总认为:人即使不对别人的语言行为负责,至少总必须对自己的语言行为负责!诚然给那不值一张草纸的所谓中央党报写读者来信未必有多大意义,但,犹如我在去年十二月初给柯氏的第一封陈诉中所说:反正已经做了不少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总只是在做着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那么再多做一件两件乃至十件八件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怕!只要自己来得及做就行了!在某些 方可能我的口气与词句在先生们看来不是那么挺够了尊重,却也只好请先生们反躬自省:己身不正,焉能正人?物必自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自侮也而后人侮之。千不说万不说,乃至政治立场等等全部暂且撂开,只要你们贵党的秘密特务曾对贵报表现了百分之五的尊重,则为反抗者的囚人至少当能对贵报表现百分之十的尊重;如今看来贵党党内的太上皇——秘密特务们对贵报的尊重两字根本是个负数!——根本不曾有先生们的贵报这么一回子事情放在眼里!相形之下,这个这反抗者的囚人,今日之下还在指名给贵中央党报写读者来信,是囚人的阶级觉悟党性(“共“性也)锻炼已就大高出贵党党内的秘密特务们了!也可能是少年时当过三天地下党员的遗念罢!为此倘若日后挨我的战友们的批判,斥为思想认识模糊敌我界线不清,我倒可以自己负责;但倘若你们的奸雄党魁,你们的独夫民贼因着脸丢在先生们跟前而羞恼成怒,仍仿谋杀柯氏之倒杀尽了贵编辑部,那我可是不能负责!不仅不能负责,还得仍然认为这是一件莫大的好事!是的,假如他杀尽了贵编辑部,而再以中共中央名义统发一份或分发若干份不胜其“沉痛”的讣告,则至少于促进爱国卫生或亦不无裨益!不过他也许不需要再费那么大的事:从所已发生后切来看,连中共中央委员会都早已死得没了人,更不用说区区贵编辑部!贵编辑部里想来也早就没一个有气儿的了!
然而这倒又是我有一点兴致给贵编辑部写信的理由之一,据母亲分析我的性格,认为我是比较容易对死人发生好感的!(也许这是人之常情罢?看来某些政治家们也颇能把握这一点心理活动规律,否则才不会花那么大的力气去鼓吹雷锋与阮文追!)这么地,既然先生们都是没了气的死人,在反抗者的感情上对之似乎还比张牙舞爪猖狂作态的活人更有好感一些!大概死人确是比较容易获得我的好感,谓予不信,则大可请他死了,“试试看!”
你们不必装得似乎是对我的案件一无所知。早在一九六一年写“思想日记”的过程之中,我就察见了你们之报纸对于它的某反应,尽管这也像人们做坏事一样:采取着尽量不落痕迹的方式。试举一例:当我在日记的某一篇里——也许是论青年生活的那篇罢——提到今日的制度下绝对出不了华罗庚,因为他的那种自我奋斗方式断乎不能被这个制度所认可,故而他的天才也不免要给埋没甚至给枪杀!以后不久你们就报道了那谁——是不是于振善?——的事迹。似乎针锋相对地用以向这个反抗者说明天才在今日也是可能受到培养的。诸如此类能够视为一种铜西崩于镜束应的巧合吗?
我不需要把自己估计得太高,因为我本来就不高,但到了今日我也不妨向先生们坦然承认:当初写“思想日记”虽然似乎是一个大胆行动,在自己却也未尝没有对客观情况作下必要的分析与估计:首先我肯定它必然会惊动中央。
1960年被捕以前,如人们所已经了解到的:我与战友们在散发宣传品的问题上意见颇有分歧。我认为 举无甚必要。因为它不能造成真正重在的效果与深远的影响。特别是在中国大陆现有的条件之下。但某些战友认为:只要散发出去,共产党自然会得代替我们去进一步扩大影响:即不公开、内部学习、传达、调查以至于翻印等等,恐怕是免不了的。他们——这说的是你们——最喜欢捉影剧院捕风、白日见鬼的无聊游戏了!
这一点判断我是同意的,虽然并不因便改变自己对于散发宣传品的意见因为我还有着其他的理由。而在考虑写作“思想日记”时我就参考了战友们的这一判断。从我在“反右”以前所见到的某些内部资料与情况汇辑之类来看也颇足以证明这一点。不吗?既然连五岁的孩子在墙上画乌龟之类的“情况”都会跑到中央报刊的办公桌上去,那么我——一个青年反抗者写于牢狱中的直接而且系统地揭露、批判与控当前现实的文章,自然更有理由或更有价值被送上诸如此类的地方!何况照我看来——虽然当时我对这一点的理解远远不如后来以至今日这样确定而清晰——所谓的公安公安警察——特务系统这是中国共产党内,因之也是中国大陆的大动脉!循着它流去的一切东西都是十分容易,甚至必然会直接去到心脏的!加上以上海为世界闻名的国际性都市,本来就一向由中央级负责人掌握着各个方面,所以这更是一个有利条件:什么事儿只要能够到到市一级就可谓已经达到了中央!正是基于如上的分析与估计,我才更加故作大方地写过这样的话:我不为它(指“思想日记”)规定去向,我相信它自然会去向它该去的地方。
回顾“思想日记”,我每会对自己作一个寂寞的——嘲讽的、惨痛的微笑!我嘲笑它的作者!将来更多的人们不难看出那作者还是个何等天真而稚气的年青人!客观广义地评论一句,年青的作者不论于其举动本身抑或于其文章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大致堪称表现了敢有作为敢于承担的胆力与毅力与魄力,缇毕竟还是相当缺乏锻炼更其不够老练的。总之,坚定与幼稚二者交集地起着相当的作用:因为幼稚,人们乃得以哄弄而障蔽这于一时;但是,因为坚定,这哄弄与障蔽又无法持久。这同时也就说明了为什么以往许多年中统治者那方面的种种计谋每能尚称顺利地进行一个长短不等的时期:缺乏政治经验的青年人对于复杂更且深险的客观情况需要有自己的认识过程“——观察、思考、分析、判断。诚然在某许多时候这反抗者对某许多事物的反应还算灵敏而迅速,然而每当又一个战略阶段监到时,总还需要对情况加以重新判断和重新认识。这一点多少能够说明为什么这封读者来信写得晚了些。从思索、考虑、分析、判断过整个认识、决策过程来看,六、七个星期应该并不能算晚;但若从自己感情上悲愤、沉痛至于如焚如炽的剧烈程度来说,则六、七个星期是如算得晚的了!先生们,这个饮恨茹痛屈抑莫诉的年青人身负着惊天的冤苦,可真是度日如年的哟!
一九六二年之所谓保外就医那一出精心计划下好戏想起来颇令人啼笑皆非,却也不妨认为是有着其相当的必然性;这必然性的基础首先就还是林昭所固有的政治特征:坚定与幼稚。稍具阅历者不难立即从释放我的方式方法及前过程上看出:这充其量不过是对于个人的开脱而绝不是如我所呼吁于统治者从政治民主化的角度来解决问题。虽然,幼稚的年青人其基本一面还只是坚定。所以假如我不曾记错的话,当年三月初出狱以后,三月底或至多四月初,我已经正式在(通过户藉警)向当局追询案件处理情况和同伴们的下落了。作为反抗者林怊有一点就是自谓可告俯仰无愧的!“凌霜劲节千钧义!”迷惑、挫折至于力不能支那是另一回事,至少至少战友决不能背离,犹如战斗忆不能背弃。假如不是因为这一点,则我是也大可坐在一边省些力气,甚至根本无雷厉风行乎走入反抗者的行列,诚如人们所言:——我也承认:即使自从反右以来,对于林昭,为人的门尽管关闭,这狗的门却一直是敞开着的!
然而我不能!青少年时代思想左倾,那毕竟还是一个认识问题;既然从那臭名远扬的所谓反右动运以来,我已经日益深化地看了伪善画皮底下这狰狞的罗刹鬼脸,则我断然不能容许自己堕落到甘为暴政奴才的地步!政治思想的坚定一面也就是根据于此:靠观念。一九六三年初到第一看守所中久,我就向审讯者说过:利害可以商榷,是非难断模糊!记得他当时倒居然还——虽然也许不过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方式方法——对我这话表示首肯而承认我说得也有一些“道理”哩!
所以,客观地分析,人们对于这个青年抗者的百种诡计千条心计,始终难以得逞。重要的甚至决定的一点恐怕还是:对年青人的幼稚看得较多,而对坚定估计不足。却不想想坚定的一面若竟无法改变,则即使孺子可欺也至不过一时而已!在第看守所时我尝谓之人们道:不必跟这个小叛徒一般见识而动意气,小东西没啥本事,更没啥了不起的;其所以屡“制”而终不能“服”者,无非是因为有一股子书生气。用第一看守所之人们的口来说则是:有那么股子劲儿。“比你反动的人多的是!多得很!你不过是有那么一股子劲儿罢了!”满精谈的修辞。有那么一股劲儿!更正确地的说或许应该称之为斗争性罢?想当初这个年青的叛逆者早就向自己的同时代人——战友们说过“犹如”与打X者以打X“这著名的口号一样,我们的行动准则应该是:与斗争者斗争!只要斗争尚在继续,只要我们一息尚存!而且在我认为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气可鼓而不可泄,只要这股子“劲儿”存在,不庥处在看来如何优劣悬殊众寡不敌,乃至几同束手的局面之下,人们也仍旧可以找得到进行斗争的各种方式的以及策略——合法、非法、非法中的合法或合法中的非法,等等。我常说:——将来这句话或会被列为林昭格言之一——是反是汤有公式的!就我们,当代中国大陆青春代自由志士所必需面对的极端复杂,极其艰苦的斗争形势来看更是如此!一切方式方法本身都并无“阶级性”,前人撒土迷不了后人的眼;但应该也必需根据不同的时代条件——时代特征来加以创造发展而使之花样翻新,作文抄公总之不行,而且根本抄不起来。作为合法斗争,前人昔年坐了小汽车亲自去重庆街头叫卖新华日报(刊载皖南事变亲笔题辞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那一份罢?)的作法颇值得借鉴,却野外法照抄。没有小汽车照样上街不误;然而没有自己的“新华日报”,那才是叫是莫大的憾事!是所以两年之前才到一所来未久初遭非刑虐待之际,这个青年反抗者就已经在桎梏下以自己的鲜血对今日现实作出了沉痛激愤的抗议与指责:“今之视昔,后人视今;人间何事?!公义何在?!”不!远远不止是那样!倒是每况`况愈下而后来居上!
也所以像后来那样的事态发展就很具其内在必然性的了。合法斗争者迥异于合法主义者,对统治阶级者虽然略存希望却并不抱幻想。而且这希望之由来,说到头,仍不过是基于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国家观念的立场!因为摆在人们面前的形势对于无论谁个来说,可谓都已经不止是“三年早知道”的了!……我总认为:东亚病夫之老大溃弱的病根,归结到一点上无非是:人们各式各样的人们在长时期的封建统治专制压迫之来束缚与影响下,大都缺少国家观念。因为首先就缺少天下为公、兴亡有责的政治自觉性!也所以偌大祖国老是呈现着一盘散沙之局!不么?既缺少国家观念,民族的团结,自然也就没有了最重要的基础。故而作为民族悲剧今日之事从某些方面来看,仍不过是历史这一贯性的延续。当然还并不仅上于此。……想得“宣和遗事“记载了金人入寇时侍郎顾若水的殉难以后,至记录了金人的评论写道:“辽国之亡,死义者十数;南朝鲜仅李侍郎一人!”而明末遗民王秀楚在“扬州十日记”里所记述的国破屠城的惨状更令每一个稍具民族意识的后来人为之热血如涌、悲慨不已。几名清兵就可以赶着一大群中国人去宰杀:——像赶猪羊似地驱叱而行;到了地方喝命跪下便一齐跪下,听待人家拿着九刀从前排逐一杀起而竟俯首贴耳得没有一个敢动!唉!中国人!中国人!!中国人啊!!!是故当赞着辛亥革命先驱者陈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秋瑾的遗诗以及林觉民与妻书等时,这个未失赤子之心的年青人不知多少热泪如注、纵横狂流沾湿了篇幅!哀哉!杀身成仁的先行的烈士!哀哉!五千年文明灿烂的青史!哀哉!我中华民族浩荡发越巍巍如河岳焕同日星的正气。
是非之间绝无任何调和折衷之余地,从这一点来说,作为一名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战士。林昭与共产党这间可谓找不到一句共同的语言!唯一共同之处只不过我们的国藉。先生们,我们总算都是中国人!而也只因为从这样一种客观事实出发,在林昭个人来说,除了在某些时候当作合法斗争的策略之外,确实也不能从祖国的根本利益来深思而评虑许多问题:这便是造成我在以往所历斗争全过程中这又坚决又诚恳的一贯态度!作为反抗者对于同民族之极权统治者所持的这种态度,应该说是相当光明磊落,甚至无称俯仰,无愧!——可对世人,可摸(?)天日!虽然,这中间还有主次之分:犹如我在第一次写给已故上海市长之陈诉里所说的:我的诚恳不容误解,因为我的坚决不容怀疑!在另外的地方,我也提到过:在我来说:坚决是产生诚恳的前提。
不幸的是:——多少有那么一部分,我想——由于如上所述坚定与幼稚这样一种政治特征上的二重性,我的诚恳在相当期日相当程度上,恐怕还是使人们产生过误解,以至幻想而认为“孺子可欺也!”甚至还不仅仅是可欺,而直欲玩弄于股掌之上!这种阴险而可耻的意图在年青人可也不是感知了一天两天!去年在便已明告人们:需要提线木偶,找江加光或其徒弟刻去;需要能调教着串戏的猴子,找西双版纳的猎户们安排圈套设下陷井逮去!年青人纵然因着被逼下了这滩浑水,已经辱身辱亲有玷门庭,却是祖先现已由猴子变成了人,我这不肖子孙无论如何断难再从人变成猴子!对着第一看守所的审讯者,我还告诉过他我的一个怪梦(那是今年春节前夕的事,假如我记得不错的话):“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家跳上跳下,不断对我挥着魔棍,并指着一个木框子叫道:“进去,进去!变成我的一张牌!——我正缺一张黑桃皇后!”但叫得比他更响:“我是个人,知道吧?不是谁手里的一张牌!黑桃皇后!金花(X?)老K,我也不干!”
所以,就这样,当深思着所发生这种种一切之时,我自己不无感慨地发现:从上述那样一种坚决而诚恳的基本立场——根本态度出发,在同时代人及我个人之艰苦的斗争中自己竟然逐渐形成了颇称完整的一套东西!——从原则、方针、路线直到策略、方式、方法。我不曾理性地去考虑和制订它们:这与其说是由于青春代刚毅热烈的气质!虽然这二者也许不可分开。过去对着人们我也不止坦然承认:这个青年反抗者所作的诸般战斗行动大都源于直觉——感性,而不源于理性。理性在我只不过时或用以检验、分析以至理解感性的决定罢了。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加深感性,然而绝对无法代替感性!而纵然已经被执政者逼上梁山而逼得投进了政治领域,我们之悲壮惨烈得史无前例、前无古人的斗争也是断乎不可能以理性来进行的哩!
分析情况是为了更好地揭示问题。欠不害怕分析,因为铁一切行为能够经得起分析,那怕是相当深刻地触及本质的分析。当然这样分析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感到不舒服、不愉快以至恼火,但那只能怪他们的行为更不会何以竟如此地经受不起分析。在我,可不能更不会因此而就停止了对于事态的分析,不论是其全过程或是局部细节,泛泛地罗列表象可也没有啥子意思,即使有必要对事情的过程加以某些叙述,也仍必须作这种分析性的叙述才能比较明显地彰现其内在的发展脉络。
所以——所以:这个青年反抗者从一九六二年假释期间直至目下所作的一切,其内在逻辑也就相当可以理解。致函北大校长之举,我也没有想到这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然而我做了:现以当成先礼后兵的立此存照,更以作为“思想日记”必要尾声。说实在的,想到“思想日记”的某些地方(例如“七一”那篇和卷未九月底一篇的结束处)便我脸红,这些多余的感情——寂寞的呻吟多么可笑!虽然这也许还有其必然性,因为作者毕竟是个未失赤子之心的年青人,而且当年追随共产党,其出发点也只是热烈的感性而并不如一些政似地是冷酷的理性;是故“思想日记”从整体上来看,仍只反映了作者那坚定而幼稚的政治特征。不过对事物也就要求着愈加艰难的过程。我确知我的呼喊不会有任何回声(连双挂号信的一张回执都没有哩!试想这美妙的制度下的邮电部门之政治化——特务化都到了值程度啊!)然而林昭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包括语言负责!有了这封给北大校长的信介于其中,将来编起文集来,从“思想日记”到“我们是无罪的”再到“我呼吁,我控诉”,这其间的一贯脉络就在于极其分明鸸 望可知而且这年青人完全占着个“理”字!不么,先生们,事实具在,自有公论。没理都是你们的!有理都是林昭的。这个青年反抗者不仅处在有利于占理的地位上,而且行事凡百皆先求得占理!理直气壮!三人抬不赤“理”字儿!有理且能打得太公,况其余乎!
精神病鉴定是相当可笑的一着棋,其作用与意义或亦与林昭的致北大校长相仿:明知对方未必会接受,不过藉以作个必要的转折来引起下文。否则从假释直接跳到还押可能也觉得有亏风度,况乎执政者所面临的对方又是这么一个胜之不武不胜当笑的——如人们所言:黄毛丫头!当然其间也用得辩证法。我每谓真与假,特别在政治斗争中也是互相转化的:你真,别人就假;你假,别人就真。倘若这个青年反抗者竟表现出某种可以默然接受精神病患者之鉴定的倾向,那么想出这样一着高棋来的人们当然也就颇堪自喜于未曾白绞脑汁。然而此计又不成——上帝不许!年青人丝毫不谢这种阴险的、可疑的“善意”,而且愤怒地认为是对于反抗者的莫大侮辱!虽然,从另一方面看来这或许也相当可以理解。诚如某些人对我说的那样:十数年来在极权统治那窒息性的高压手段之下,中国大陆上敢干面揭其短,面扩斥基非者未知有几。故在统治者眼中看出来这个憨不畏死与虎谋皮的青年人恐怕也确乎是有“精神病”的!否则又将如解释自己掌握着生杀之权赫赫威势竟尔悲惨地失效这样一种令人遗憾的事实呢?!
然而在我却又已被逼到了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地步,不,请人们不必对这个青年反抗者吝惜狱门内的一席之地!精神病院那怎么也不是我安身之处!何况,倘若作者竟在精神病院里,看见呼吁书的人们将会对它怎么说呢?当然从它本身包括它的附件来看人们也未必就真会相信作者是一个精神病人,不过——罢了,我总之还只是到监狱中去更好!……
“苦难的青春更那得归宿?
炼狱啊!你是战斗者的家!”(引自“牢狱之花”)
这么来到了林昭个人战斗生涯中迄今为止最最艰苦卓绝也最最骇人听闻的一段:这也就是在第一看守所的那一段。
一九六三年八月八日,在上海市监狱寄押了八个半月之后我被移解到南市上海第一看守所。下是我移解的当天人们发现了那个所谓支持美国黑人斗争——更正确地说是公然干涉他国内政,更不必说公然挑拨种族感情——的明。似乎毫无关联的两件事随着事态的深入发展和问题的深刻暴露终于使人认识到其间的内在联系:你们的那位第一看守所所长,由于其极为深固的对于箴兆之类的迷信,乃在采取发表那个声明这样一种战略行动的同时又决定把这个青年反抗者当作他另 试验典型——另一个越南战场!先生们尽可以摊开又手耸耸肩膀而像煞有介事地惊诧道:“啊呀,你说的什么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啊?”就是,有许多事情真正令人难以想像更难以相信,因为它们出乎世间一切常情常理常规常法之作!但既然是事实——只要是事实,则别人就有权利去加以指陈和揭露!特别是,作为暴行的甫直接受害者,其所据有的这种权利当然更比一般人来得充分!
贵第一看守所所长对于这名为反抗者的女囚这想入非非的邪念是早就露头了,远的不说,但从这个年青人到了第一看守所的第一次审讯中起,人们嘴巴上那些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意在戏弄的鬼话老也没断过,为此我还曾正式提出过抗议,并且在我的坚持之下把这抗议记在笔录之上!那可是一份挺好看的笔录!我请问审讯者凭什么欺负人?政治活动与我的性别有何关系?等等。我坚持要记下我的原话否则拒绝在笔录上签字!这一支小小的插曲虽然对遏制别人的邪意未必曾经起到过怎样的作用,但多少可以显示年青的反抗者在立身敦品这方面对于自己的要求,特别因为我与人们是政治关系!处在这样一种关系中不能不持比在其它一般情况下分析严肃审慎的态度!更何况有许多事即使在一般情况下都是完全不应该,完全要受到指责的!反言之,也许有些在一般情况之下应被指责的事到了政治领域里,披上了政治外衣之后,竟就公然地可以使得可以行得其中也包括这个青年反抗者所遇到的事,但那至少不可能发生在林昭身上!又得说那一句了:上帝不许!
向先生们逐一列举这个青年反抗者在第一看守所里经受的种种一切可能并无必要:假如你们的报纸确是一份名副其实的中央党报,那么,只要你们能够认真地去了解同时推动有关方面彻查事件经过,你们将会十分清楚地知道第一看守所对于这一点并不如何困难,特别因为这个青年人作这暴行受害者已经给人们存留了不少记录,包括血的记录:在过去给你们的血书上和那份呼吁中我多少也提到了一些,假如你们竟然不曾看见,那可是你们的事情!这作犯人的无法帮你们的忙。反正,在人们说来,是早已对这个年青人计划好了一盘棋:先别企图使我失志,为此而其所作所为真至于无所不用其极,正如我于去年十二月五日“开庭”之丑剧上, 妇去后写给那伪检察院的声明中所指出的那样:人们可据以定案的供词根本就非法而不能成立,因为它们是以非刑逼拷所取得!不谈什么捞什子法律,即先生们之贵报所标榜的政策而论,早自十来年前司法改革时算起也就已经明的扬言要反对“逼、供、信”了!林昭并不害怕而且永不害怕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但我也不能不严正地指邮第一看[守所再进行非刑逼供的这样一种事实!事情竟然发展到这样岂有此理的地步:在给我戴上两副反铐并以防止自杀为籍口,公然地把特务派入监房对日夜进行虐待侮辱漫骂殴打直至逼使我愤吞药皂求死,而且几乎已经濒死以后,还要继续逼迫我对于——首先是呼吁书的问题具供!我具了先生们,我具了——一份血的供辞!更多的将来也会看见!我不很了解这份供辞从法律的眼光来看,有何价值具何意义,好得在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法律之可言!
失志之计不遂,乃反谋使我失节——合二而一,殊途同归!倘若这个目的能够达到,则政治问题迎刃而解,反之,倘若政治问题能够遂愿,则这个目的亦唾手可得,好心思!——好算盘:也叫天意弄人,这个大意所在一往无前的青年反抗者偏偏是个女子!在林昭自己则更已不止一次地在如焚如炽的悲愤之中痛切自伤道:已不幸青衫热血误此身,更不幸天教生为女儿身,乌呼!乌呼!徒唤奈何!
既反谋使我失节矣,则为此更至于无所不用其极!——在第一看守所时人们每道“那么些犯人,谁跟你似的?我们对别人都像对你一样么?”意谓对我的诸般非刑凌虐非法残害都有着极为充分的理由,而这理由就在玩本身!我是不曾有得全面览察第一看守所这所有犯人的机会,不知道谁个跟我似的,更不知道对别人是否像对我一个样。反正在第一看守所围墙以内屈沉的冤苦够多,而非刑的使用尤属不少。但也或许这名青年反抗者确是不胜荣幸地躬逢了其盛,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们对别的犯人可能并不跟对待我那样,因其他犯人不曾碰到我所碰到这样岂有此理荒乎其唐的怪事!是的,当然不跟对待我那样!那不你们的中央委员会主席大致也难得相中个把女犯而不见得抓在篮子里全是菜罢?假如那样倒又容易了:中国之大本来有的是女子,而偶然像崇拜者魔教狂信者更未必少;现俨乎其然若为民大可不必再来出乖露丑丢脸失体,于区区犯人之前!执要如此当然也是人们自己的事情,那就怪不得为反抗者的女囚拼糜身首誓死以拒了!
来日当更多的人审察于这一幕恶作剧时,可以看到和了解到:林昭确曾写过(以着鲜血)和说过许多不大文雅的话,却也先得怪人们何以要干那么不大文雅的事!过去我也说来:倘若人们行事稍存三分体统别要如此恶赖,则年青人作为反抗者即使不能从朝庭序爵之例尊重权,至少犹可循卿党序齿之理尊重年纪,多吃了几十年饭总算是位前辈,只莫来肆意凌威后生家未必会无故失礼。既要对个人有所企图而谋遂私愿矣,是已经自降了身份,自亏了身价。后生乃当然往待前辈之礼亦不可执固为彼此叶已处于相对的平等地位了。虽然如此,也还不一定就具备了恶声相报的必然性。想当初这个青年就学于北京大学时便向称飞扬跌宕风流自喜,对之怀有爱慕心思的异性同学也不在少;不能无所选择地接受又是一回事,我可也从来轻怠过谁个,只要对方别——如上海口语所谓的“不上路!”我每说:感情不是一种错误,也不应过于责备。人若于我有感情,我即使不能接受总该持着尊重对方的态度。当然,对方若是真正出于感情,则至少亦应采取一种尊重我之意愿的态度,而不能企图将他的感情强加于我。本着此旨过去对等那些于我个有所需求者,林昭向不轻狂跳脱盛气凌人。到了政治领域里么情况自不像青年人们在一起那么无邪地单纯,有时且根本不是什么人与人的感情问题!但,即算如此!既然都是人,则只要所行尚在世间常情常理的范围以内,不变感情不感情,至少也还得授人与人之间的礼貌这一条。可是像你们那位兼任着第一看守所所长的贵中央委员会主席那样:以政治解决为诱饵,心肝行政暴力作威胁,惨毒频加,凌虐无已,目的只顾于迫使这个仿佛可欺的孺子糊里糊涂地点头,那怎么行?莫说区区林昭,敢说任何一个知所自尊知所自爱的人谁也不受,谁也不吃你这一套!
在实逼无奈之下,我只好血书自诉于已故年海市长柯氏……,想得当初在受审中贵党的秘密特务们是连到“大光明”去看电影都要问上几个“为什么”的:为什么偏偏要上“大光明”而不上别家电影院呢?是“大光明”的电影有何特别吸引之处,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呢?为什么正好想着了上“大光明”看电影剧,而不想着去人民公园划船呢?为什么……哦唷,那一大堆“为什么”可真是没完没了!贵党的秘密特务们往往致力于把生活安排得一点偶然性都没有,所心他们也不相信生活中会有任何不经安排的偶然性,从而对任何事情都要去找一找“为什么”。供职于中央党报里的先生们,虽然也许衣冠齐楚一点,到底是一家人,而且有些虽似乎已经偃武修文,访访老底也未必不是短兵相接的科班出身!这一点年青人在拜读人们关于李秀成之那些声东击西、借古非今的论文时便深有所感:瞧!有些文章对李秀成被系被审等情况的分析鞭辟入里而得其三味!足证那作者正是颇知深浅的个中人或至少是过来人!而这也颇能从另一个角度的揭示贵党之特务化的深刻程度!……可是我说到那里去了?我是想说:碰上了秘密特务一而二二而一或至少是与秘密特务宜属一家的先生们,可能也要在这里头找找“为什么”。不么?陈诉于柯氏这件事总比上“大光明”看电影去要重大得多,岂能没有个“为什么”在于其中呢?有的,先生们,确实有的,而且还不止一个!——“为什么?”不止一个即理由不止一条,在这反抗者来说倒也不怕摆出来请先生们乃至异日请天下人都为瞧!
第一、在第一封陈诉——“自诉书——致柯市长”中,我必乎是一开头就恶切地作了说明:这样做是因为我“已经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陈诉于任何其他机关都是没用的!在我们的制度下,除了少数高级首长我不知道谁是管得了公安局的!——为了给人们留些不尽余地,我只泛泛地指出上海公安局而还未曾如何指第一看守所,更未曾直指它之姓毛的所长!
第二、我向您陈诉我的案情以及处理情况……只因为您是上海市长,仅仅就是这一个理由,——地区行政长官是没有阶级性的,辖区之内的一切人与一切事您都得管!“(自注:异同于给先生们的贵报写信的理由。)”按着中国传统的说法,守土有责的地方官乃是民之父母!虽然我不过是个逆子,父母终究还是父母!那么柯市长,我请求您为我作主。
第三、“倘若在审核了我的案件以后,以您的名义认可上海市公安局对于林昭所作的一切全都合乎政策,那么这个饮恨茹痛忍死以待的青年反抗者也就大可安心理得会含笑入地而瞑目无憾了!因为身任着华东局第一书记的您已经是中央首长之一,毛主席也不会和您持不同意见的!
这三点理由颇足以回答先生胶可能提出的“为什么”,而且,即使站在先生们的那架贵楼梯上来研究以至吹求,恐怕也无论如何我不出什么可以非议之处。当然像先生们这样供职于中央党报里的政治家们,可能仍对上述三点感到不够满足,那么年青人也不妨承认:是的,还有甫“第四” ……
第四、“过去在外面曾不止一次听得民间提起您的名字:人们称颂您的贤明和关心民疾。”(自诉书)“上次我向您陈诉的理由仅仅因为您是上海市长……那自然是个理由,而且可谓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理由,但并不是全部理由,我不会无所选择地陈诉于任何人,只因为他作着上海市长!”(“自诉书”)
这一点理由特别是政治家们看来应该是很清楚的!是的,柯氏确是贵报头面人物中夙行数(?)能为这个青年反抗者所服膺的一位!人们很不必为着这一点去责备柯氏“立场不稳”或诸如此类的话,至少在他生前从也不曾把任何好处卖到过去这个素昧平生的青年反抗者跟前来!很奇怪,上海人一般地对这位市长自发的哀思悼念(报纸上多少还反映得出那么一点)也不难看出柯氏之得民心的程度!然则这个青年政治上虽为反抗者,到底亦“人”,“民”也!作政治人物,他既能博得辖区以内一般人的好感,当然也就可能博得我的好感,他既可以获得民心,当然也可能获得我心!既然——特别是这东南宁沪一带——知识界中有那么多人对他比较服膺,则这个为反抗者的小知识分子当然也就可能能他比较服膺!在这一点上林昭既不犯任何错误。死者——这位“中国人民的伟大战士”同样不犯任何错误!假如一定要在两者之间找一个比较应该受到责备的人,则恐怕还是向市长血书自诉的为反抗者的囚人而绝对不是,无论如何不是市长。不么?即使按着贵家魔鬼政党之最最严厉最最冷酷的“阶级观念”说话,直到他的血最后免除了他的党籍以前,柯氏总还是一个共产党人!那么即算他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亦,既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共”字,则脸皮把被人们颂为贤明而比较心服的市长,于中国共产党的统治的话来说,无论如何总不好算一桩坏事!除非在独裁者看来,按着封建中世纪的政治逻辑:犯了“功高震主”之忌,那当然就连“阶级利益”、“整体利益”都再也顾不上。但我却又不得不请教一下先生们,这堂堂一家俨乎其然的贵党到底是按什么原则建立起来的了!真的,我真怀疑先生们的贵中央委员会——更不必说什么全国党代会!——开起会来是先要行三跪九叩之仪式的!
说到这里大致可以算解答了这个年青人“为什么”偏偏要陈诉于柯氏的问题。当然先生们还可能会问:那末,通国之大,难道竟就没有更值得你服膺的人了?……这话可也是挺难说。首先,这个年青人尚还缺乏机会去一一考察贵党的政治人物,那怕就限于“中央”一级的所有人物,故说不上到底还有没有夙行比之柯氏更值得我服膺的人!其次,假如说在这回事情里林昭不应该有、不可以有一个陈诉对象,因为通国更无一人比贵第一看守所所长、比贵中央委员会主席再大,那么即使林昭并未陈诉于柯氏而是陈诉于国务院总理,人大委员长乃至中央政府主席,结果恐怕也一样的跑不了“因患重病,治疗无效”,然则林昭这一份奇冤难道注定了只好沉于海底么?哀哀皇天后土,光从这一点上就已经充分表现、充分证明了今日的中国大陆在贵家魔鬼政党的极权恐怖统治下,成了如何一个黑氛迷天,血腥遍地、荒谬绝伦而惨厉无比的地狱!人间何世!人间何世!人间何世?!
然则其间似乎还有一个“为什么?”——理由这之外的目的。那末这在第一封陈诉里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的,反抗者请求柯氏“过问——参与——干预我的案件”,为了帮助公安局回到——别说法律,就是就政策原则的轨道上来而不致越下走越无穷愈陷愈深!——凭记忆援引,这所有的文句可能在字眼上不尽相符,但意义决无出入!到底是我亲手写上的,而且还是在镣铐下以自己的鲜血写下的呢,不!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所作下的一切是死也忘不了的!……是的,这有点类似于某一出地方戏里的情节:跟太守告皇帝。当世既无包拯甚至都无海瑞立足存在的余地,再清正贤明的太守又奈得皇帝何?不过如上所告状者的要求本不甚高,充其量不过想请太守规谏规谏使皇帝有所顾忌从而诸般行事略略顾些体统,别成不成话说罢了。至于是非而言,本来不是今日之下所能论得出来的!而在单纯幼稚的年青人想来,任着华东局第一书记的中共政治局委员似乎也就够大,应该可以跟皇帝说得上话:又怎么知道巧不巧地恰恰碰上了先生们之党内头目间心机暗运针锋相对的机槛呢?!先生们的党内斗争几乎一直是个关门淘粪玩的局面,作为局外人即使时而也嗅到些从门缝里飘出来的“关不住的春光”,到底又哪里弄得清你们那“党和国家的集中统一领导”之内是怎么样的一窝毒疮一包脓浆!假如我再多知道些的话!……不过那也枉然,如上所述,从皇帝之行事断无他人置喙地这一点上来讲,林昭的陈诉写给不论哪个都等于是他的拘魂票追命书!啊呀,先生们,可敬的先生们哪!可怜!可怜!!可怜!!!原来你们在这样一家魔鬼政党里,不管爬得多高都只是些性命仅如悬丝呼吸随时可绝的樟柳人哪!
第一封陈诉在去年十二月六日交出,封面上写明请检察院转呈。这时离着那所谓的全国人代已没有多久了,猜想柯氏从那时去京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回来,其间曾有一次:作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他和人们一起”观看“了不知什么现代戏的演出,嗣后一直不见露面直到今年一月五日发表了他的“国务院副总理” ……我不知道人们的杀心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可能那时已经起了也说不定;无论如何,这“调虎离山”的局面已经明摆着了!……
细想而深思着所发生的这些事,每每于内部感受到一种剧烈而窒闷的疼痛,时而疼得心腑都像被什么纹纽而挤压着真是难以呼吸!先生们,这个年青人生活了这么二三十年手上还从不曾沾染过别人的一滴血呢!错铸九钺,伯仁由我!永痛莫赎,饮恨千古,死犹未已,生更何堪?!先生们,假如你们在那极端冷酷的政治家的理性之中还存在得有那怕只是一点点人心,还含带得有那怕就是一分人的感情?……回忆柯氏生前的种种作为,我觉得他还是颇称韬晦的。无疑地,他尽量要使自己的一切活动不致太越出于大独裁者所能容忍的范围以免招致更多的嫉怒,防范,掣肘与疑猜,作为一位思路比较缜密行为比较端慎的政治人物,想来他对自己“亲密战友”的性格特点该是理解得相当深刻的罢!而这个青年反抗者虽然由于受到人们抬举“而不胜荣幸地也在这方面获得了某些足以说明问题的第一性资料,无论如何一深度上恐怕还是非常不足……在第二封陈诉中我曾说过:
“我不知道是谁在那儿对付我,柯市长;不过若是容许我斗胆评庥几句的话!……斫轮老手,目察秋毫而胸罗甲兵;思路致密,老谋深算——谋远虑深;如北京口语所谓的‘受脸’,随之以来的是护短,果决,失之过刚自恃;这特别对于权力人物来说乃是一个致命的弱点!——一般情况下致他人之命,而在特定情况下足以致自己之命!”
管中窥豹而谈舌微中,真亦大不幸也!而林昭在这回事中若有过失,则先便是:尽管已经多多少少地见及人们的这些性格特征,却还是未曾更进一步联系着视历的事态发展过程去深思,从这些性格特征出发,可能引起什么样的行动!这和所说自己政治上的幼稚和经验不足也有很大关系;另一个原因则是如我甩言,我只凭感性与直觉行事:是非之间毫无他途,不成功即成仁;兵来将挡水来土(?),大义所在不惜别身命,头颅可抛,热血可洒,他何足计?!是故从也不去跟作游戏似地横拟一种方案,竖排一个可能——只知为公大义,不知机会主义!何况像这么岂有此理的事情根本叫人难以估计,因为它作得出乎世间一切常情常理!别说这个单纯幼稚的青年,他日就让天下人包括各家斫轮老手都来公评一句,恐怕也总是估计着甚且想不出来的时候为多。是所以今年二月廿一(或廿二)日这年年青人开始从米汤里闻到来沙尔味以及其后喝着米汤屡屡泄泻时,尽管不无感觉,还只以为项庄舞剑之意在沛公!那么很好,求仁和得仁,因所愿也!如我不止一次说过后那样:总算共产党成全了林昭!楼梯上打架说教不可开交至多你死我活,我又怎么想得到人们竟有如此深沉阴险狠毒的心肠要去杀第三者呢?!从远一点上来讲,初意虽为料未及,客观上可是变得仿佛像拿柯氏的性命在玩火!故比较应该受到责备的便已经不是市长而是这个向市长血书自陈的囚人!
尽管还不很理解人们那险恶到了异乎寻常的内心世界。但从今年一月五日以后这个年青人多少也总算安静了一阵子;不仅安静而且还在原则性不做交易的限度以内顾及人们的所谓面子而默允为人们制造——提供和解或说落场的比较良好的气氛。这倒不是生意人的生意盘算,不过既被先生们的贵党“官逼民反”而逼下了这滩浑水且又三生有幸地被“抬举”了一番,甚至缘之都已经“抬上了桌面”,则尽管书生气未脱而且学徒期未满——未曾出师,总也不免带上了几分入乡入乡的干一行爱一行,并且对这一行持有自己的若干独立的见解。过去我已多次地口头或书面宣说过:咱们运行的大忌是个“绝”字!天道好还,给别人留余地也便是自己留退步。有鉴于此这个年青人尽管明晓得绝着的下法,却每每仰体天心的仁爱而留与余地:——只要人们别逼我太甚,则林昭也就不为已甚。这在自己分析本来也很自然因为这也与那和坚决相关联着的诚恳一脉相通;然而,天知道!也就是这一点一直被人们当作孺子可欺的根据,认为多少有机可乘从而纠缠不已!这才是真正不仁,可人打心里起而且咬得碎满口牙根!……
年青人是怀着勉顾大局勉全大体之念努力冷静着并对人们作了一些非原则的让步,人们则即不谓之得寸进尺至少也些得步进步,乃至今年春节前夕——一月底罢,又发生非法打人事件!兹一事件究出偶然抑出预谋,迄今仍不得而知,即使算它偶然,作为领海的第一看守所所长也应当负主要责任!——即非教唆,亦是纵容因为一贯地就是在那里扪是作非而阿护私曲!而这个本来满腹悲愤只是强自抑制着的年青人那一口冤屈之气乃无论如何再也咽不下去了!——将错就错,错上加错!那时若能有两句比较平允通达的话拿出来,这口气或还有勉强咽下一半的可能;谁知道那位贵所长道来的却是一句妙绝天下之语,叫你凡人们受到攻击时皆有自卫权利!天,如狼如虎形同鸨婆的女看守居然会受到一个久被非刑负病绝食,并且正戴着反铐的囚犯的“攻击”从而必须以野蛮的殴打来行使其对于犯人的“自卫权利”!这句话莫说走遍五大洲,就是乘坐了人造卫星去向天边外,总也别想能有一个说得通的地方罢?!何况问题的严重意义倒还不完全在兹一事件本身,而是在于:从这件事情——那怕就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上面很可以看到人们之将错就错阿私护短已经到了何等积重难返,病入膏肓的地步!只是在这样实逼处忍无可忍之下,这个青年反抗者才又开始写信给柯氏的第二封陈诉即“自诉二书”。然而,如是所述,既入了这一行,有时也不免学着思索得复杂些,于人们的狠毒心思虽未尽悟,却也不免有所顾忌,是故那第二封陈诉从今年二月初即春节过后写了一张半纸——正好简略地叙述了那回非法打人事件,下文就一直搁着未曾续上。这一点第一看守所的人们不难证明,因为那其间他们曾来悄悄检查过监房,至少检查过一次;而有一次也就够了,那一张半纸林昭并未藏起,而是放在颇易看到的地方的;这中间人们——你们的那位贵所长似乎表示出某种和解诚意,那反姑妄谈之,一开口就“不上路”,看来是根本无从谈起——纠缠不完的了!年青人乃也顾不得许多,横一横心咬一咬牙把第二封陈诉赶着写了起来!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封陈诉全长在万言上下,而且十分之八都是在二月廿二日——三月三日(三月晚上交出)这靠十天里写下来的,试问这又说明了什么?假如先生们不大明白这说明了什么,那么且请你们去了解一下第一看守所的人们受命与林昭在二月二十日的那次谈话是怎么谈法的?——怎么开头的?怎么收尾的?中间嵌了些什么言语?作为一个犹有理智犹知自爱的女子只能怎么去理解这番谈话的用心?
为了企图割断那令人恨得疼的纠缠“自诉书”里颇用了一些着实的字眼与有份量的话语,结果遂成为柯氏的催命符签而直接导致了他的惨遭谋害!
柯氏噩耗传来的当晚,我向门外来人惨笑而伸着大姆指赞曰:“有种!”之时,递过来的答语就是:“问你呢?”(在第一看守所内特别到了后期,我与人们通这样的无线电话,已经颇习以为常了。)而直到不久以前,此间的人们在谈话中还频频提到要我自己负点责任,甚至授意母亲向我强调这一点!好吗!这个年青人自幼所悉承的宗教——庭训之一端就是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而我也从未怕担负自己应负之责!但是先生们,在已经发生的所有种种事情之中,林昭到底应负多少责任,又应该负在什么地方呢?!咱们倒也来人头算算账,而评评理看!——水有源,树有根。柯氏的冤案才不过是全部事情中的一件。虽然是十分分严重的一件,却已经是终结而不是开端了!
“问你呢!”好罢,问吗,可为什么就该独问我?!先生们,问你们呢!问罢,问罢!事实俱在呢!摊开来咱大家问罢!
首先,从政治态度——政治思想的发展上来说,林昭自认为是没有什么可以责备之处的!假如也有那么一点,则以中国之大,今日之下不知有几个人敢来责备这个青年!是的,我在严肃的自省与沉痛的自责之中,每把青少年时代思想左倾,追随共产党看作个人的一项错误,但这只是提到了与之有责严以律己的原则高度上来认识的结果老录着实际情况分析,则是时代风尚,又有家庭影响,林昭也不过时走着同时代人一般所走的道路而已!想当初这个年青人开始追随共产党的时时候,共产党三字还只意味着什么“信任”,“可靠”,“提拔”乃至如“五。一九”战友当年所指斥的“米饭与肉汤的香味!”故这丹心一点就是青年的激情而非政客的理性!后中断联系,则主要是由于对秘密工作原则缺乏认识,而这也有地下组织教育不够的责任在内!总算起来还只并无很亏负了共产党之处!而当时据着全国执政地位的国民党,既没本事控制而稳定国内政局,劳动人民甚至缺乏能耐为莘莘学子提供一个得以安定读书的环境,遂致无数热血青年误中煽动,抛荒学业不事正务卷入政治漩涡而沦为野心家们的工具!已至如此地步,尚且安抚无术而只镇压有方。不么?当初这个青年——这个少年便也是上过城防指挥部黑名单的学生之一!政治是肮脏的。然而青年团是纯洁的,国民党既没权利责备当时那千千万万天真纯洁血气方刚的爱煽惑而被利用的青年,当然也没有权利独来责备林昭!
一九四九年中国大陆变色以后,这个年青人也还只是继续走着当时千千万万同时代人所走的道路。国民党在这以后可谓已经没有发言权了,它既无力保持全国政权的屹立而维持法统于不堕,又不能把举国众民包括这代在成长中的青年一起带到台湾去;然则处于这么一个大环境里,人们受共产党指挥,特别是年青人的“一边倒”亦可谓是必然之理!中固陆上正不知有多少从利害出发搞政治投机的自私的政客,故殊不必更不烦再来苛责些些丹为国肝胆照人的热血青年!当然林昭,作为这青年群里的一个,也未必有什么特别值得人们加以责备之处!于共产党就更不用说了?——只说一点已足:那时候是:你们脱下草鞋换皮鞋,我们脱下皮鞋换草鞋!其他依此类推。西南进军、南下服务、土地改革、基层建政等等,那里不是我们这些被当时这某许多人笑骂为“小神经病”的年青人披星戴月胼手胝足地在当开疆阔土的无名英雄?!在所谓“国家”、“社会”、“人民”等诸般崇高概念的鼓舞(迷惑!)之下,这些年青人慷慨无私地“毫不利已专门利人”地将自己最最珍贵的青春岁月掷诸虚。而正是这千靠万万天真热情的青年不辞辛劳,不计待遇去踊跃担负了最艰苦也最具体的基层第一线的工作,才使共产党弥补了政治干部不足的缺撼,并使这个政权得以有效地自下而上获得巩固!在“思想日记”里我就说过“若按寸金寸阴之例,共产党欠下这些青年团的债务岂金山这所能补偿于万一?!而这座高于希夏邦马峰不止百倍的金山里林昭也占着一捧土!
这种收支相抵的情况维持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前咱们也有帐,不过比较起来还不像反右以后那么大罢。那一笔帐是家村工作时期受到的恶意报复无理打击,另一笔帐是在民报工作时期负病未得公费治疗,再一笔帐是肃反当年由于所谓“人生观消极、恋爱观不健康”这莫明其妙的罪名而被加于的莫名其妙的组织处分。这几笔帐要结起来——要揭起来可也都是共产党有所亏负于林昭的!但在这里为了压缩篇幅节约时间,以及突出主要问题,故且不去一一罗列。
反右——那腥风血雨惨厉倍常的一九五七年在许多人也在这个年青人的生命史上深深地刻下了道烙印,划出了一道鸿沟!而这回事当然是共产党错的,不仅错,而且大错特错!谅鉴于匈牙利事变的惨痛教训想缓和一下国内舆情而使可能产生的问题消弥于无形,原意或亦可标为力争主动未足原非;但为什么对客观事态的严重程度估计十分不足呢》又为什么不先从主观上准备着比较良好的政治风度呢?当然这两者也互相关联着,而其根本原因便是只有方式而毫无诚意,故闹到临了便成了那么一回叶公好龙的可悲笑话,弄得无以自圆其说了,更只好恬不知耻地强颜解嘲曰:完全正确,这正是一个圈套,目的为诱敌深入,等等。顺便说一句:我于此等地方也每每恨得牙痛不已!做错事情任何人都在所难免最最不可原谅的便是这种曲为诡词以文过饰非的做法!这比之单纯的做错事情或害怕认错更要恶劣到不知多少倍哩!几时共产党能把这一点改掉,则也许可以比较出息了!……
每当想起那惨厉的一九五七年我就会痛彻心腑而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真的,甚至只要提到、看到或听到这个年份都会产即使我条件反射似地感到剧痛!这是一个染满着中国知识界与青年这血泪的惨淡悲惨的年份呢!假如就在以前处于暴政之下的中国知识界还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气流露,那么在这以后则确实是几乎已经被摧残殆尽的了!而先生们的贵报又是何其杀气腾腾地每天每日焕发着血腥味儿呵!多少次我于早晨起来怀着比较殷切或比较淡薄的希望伸手拿起贵报,努力想从新闻中、标题上或那怕是字里行间找出一点点明智的——理性的气息,可是多少次我所得到的只是失望!没有,没有!完全没有!根本没有!莫说一点点,连半点都没有!等到——大约是当年十月间某日罢,我早上一起身又习惯地伸出手去拿着报约,一拿起来只见劈头一行大字通栏(社论标题)赫然道是:“为什么右派是资产阶级反革命?”(或者诸如此类的罢?反正是不会错的。)也再不用往下看了,我顺手把报纸往桌上一抛,而人也在强烈地弦晕里默然扑到在床上!从那天以后有很长一个时期,我几乎再也不看包括贵报在内的一切报纸——一切“党报”! ……林昭在政治思想上与共产党的决裂就从那时开始。而我也没有任何可以责备之处!“伟大、正确、英明”或者诸如此类的先生们,梁山是给你们逼上的,这个青年曾怀着善良的希望等待你们——我寻你们的那怕是一点点明智的流露直到最后一刻?但在完全绝望之后,我当然不得不毅然抉择反抗的道路!我所以怀抱着善良的希望,却无法怀抱空虚的幻想!生活在现实之中怎么能靠幻想不定来过日子呢?而当时先生们的贵报又造成了一个何其悚谬何其惨痛的鲜血淋漓的现实呵!面对着那样沉痛的政治现实,面对着对联样惨痛的国家之苦难,面对着那样汪洋巨涯物师长辈和同时代人的血泪,作为一个被未死灭的良知与如焚如炽的激情所折磨得悲恸欲狂的年青人,除了义无反顾地立下一尚存除死方休的反抗者的誓言并竭尽一己之所能将这誓言化为行动而外,政治家什么是他更应该做的事情呢?!这其间应该受到严厉责备的究竟是年青人还是执政者呢?!这又到底是林昭负了中国共产党还是中国共产党负了林昭呢?!
……真的,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我攻击反右那回臭名远扬的丑剧都从不强调什么个人的委屈之类。个人纵有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委屈,总不过时中国大陆知识界与青年群那冤恨涛天的血泪汪洋之中一滴罢!这场丑剧并不是专对林昭个人的,要我说来县更习惯于把自己这一滴水放在那个滔天的汪洋以内!不管怎么地吧,事态的发展总是已经到了逼得人们不能不在根本的政治态度上有所抉择之地步。那么……话要说起来呢也不费多少辞藻,而且以往对着人们也不是没有说过:既然我不能容许自己堕落到甘为暴政奴才之地步而跟着共产党去反右,则只好做定了所谓的右派而来反共了!问题就是这么地尖锐而更显得严峻得丝毫不容回避,因为已经丝毫不存在回避的余地!而在这个问题上的是非所属原也十分清楚!假如先生们能够在这个问题上推出你们的那个自欺欺人的所谓阶级观念也者的圈子而发为那怕一句通达平允之论,则这原是个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假如先生们这愁骨灰盒子装不满而非得在抱住了那个楼梯上打架的“阶级观念“以当随身殉葬之具的,那么即待来世听天下公论公断!
走上反抗者之路既是官逼民反而逼上的梁山,则林昭纵要负责至少全无值得责备的过失!而所说这负责首先也仅只是对于自己的责备的过失!而所说的这负责首先也仅只是对于自己的却不是对于他人的!先生们,林昭早已准备好了负责而且不惜负责到底!我很知道——毫不含糊地知道反抗者在我们的制度下意味着什么。而走反抗者的道路在我们的制度下又将遇到些什么?先生们,把牛虻被捕以后在地窖里忍受着非刑虐待时对蒙泰尼里主教说的一句话引来安在这里还是比较合宜,尽管我已经口头或书面地引用过了它好几次,其强烈的现实意义仍不稍见减弱!——我是不好指望人们来拍拍我的头的!据谓刘胡兰当年赴死以前的壮语是:怕死不当共产党!然林昭以及我们的同辈战友们走上反抗道路时的初志其悲壮程度较之前人应无愧色!虽然由于形势的改变需要更动其中一字即:怕死不反共产党!所说我绝不害怕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首先的意义也正在于此!——首先在此,而不在别处!
当然,既有首先,必有其次。其次则是:我不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我并无过失!关于这一点既已反复而系统地在大量事实的基础上作了论证就不必再多费篇幅,况乎早在三年以前于“我们是无罪的!”那份书面答辩中已经把这一点发挥得很清楚了:天下者人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政治斗争从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还想如假洋鬼子不阿Q革命可是行不通也!假如再缩小一些,那末如我在给柯氏的第二封陈诉里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以下更无论矣。我辈同时代人中的一位闯将于此就发挥得更其直截了,当虽然也许不大中听。他道:生殖器崇拜的图腾时代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早已成为陈迹了! 我们不承认世间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神圣”的脑袋即如不承认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神圣的卵袋!
这么地,政治态度的大账结到反右为止,正如获至宝我们这一辈苦难深重的青春代并无什么可以责备之处那样,林昭个也同样并无什么可以责备之处。无论是一九四九年之前或之后,要中国内政问题特别是青年参政问题上应该受到责备甚至应该受到严厉责备的都只是中国的执政者而绝不是中国的青年群!而比较起来,我们这苦难的青春代是更有理由要向共产党来索讨血债!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的善良单纯的心地与热烈激昂的气质,予以煽惑,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开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着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空前未有的惨毒无已的迫害,折磨与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为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个污秽、罪恶而更伪善的极权制度恐怖统治之下,怎么不是血呢?!这个玷污了祖国历史与人类文明的罪恶政权可谓完全是以鲜血所建立、所巩固、所维持下来的,而滋着、灌溉着、培植着它的这一些中国人的血海我辈青年所流的血,更是无量无际汪洋巨洋!不,管得先生们跳不跳得出你们靠以吃饭抱以殉葬的那个楼梯上打架之观念也罢,无情的客观事实,不管用上多少伪善的粉饰,也决计能遮掩更不必说歪曲!犹如这个青年反抗者三年之前就在给与你们那伪法院的书面答辩中所指明的那样:历史早以宣判了,生活完全证明了:我僮无罪的!罪人是你们这些可耻的极权统治者,而不是我们!——不是我们,不是我们!根本不是我们,而且绝对不是我们!
也许应该浅浅地唱个无礼喏,确实,词句可能是比较火爆了一点;但反正总是处在于这个楼梯上打架的地位矣,在先生们总也不会指望反抗者在这样一封古怪的读者来信里附寄一些玫瑰花瓣的罢?……监狱可也不是什么培植或采撷玫瑰花的合适地方呢!……
账算到此地——到反右为止,林昭还只是将自己置于稠人之中而作为我辈群体间的一分子在说话,而在这以后却需要更多地从个人这方面——需要从个的角度上来算了!……这封古怪的读者来信拖得太长了!而且,上帝知道,我写得有多么累呵!如同过去对人们所说的那样“这颗一次次在剧痛中麻木却又一次次苏醒于剧痛的悲愤的心是如此疲倦以致它每每情不自禁地渴望着休息!……惨厉的沉痛使我麻木,然而为着战斗我又断然不能任自己陷入麻木,为要脱出麻木我只有力持清醒而强使自己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现实!——忍受更加惨烈的剧痛!能够痛哭或者流泪亦可谓是一种幸福呢!最最痛苦倒是那样多眼眶干燥得淌泪全无的时刻;那些灼人的热泪无声地返而一滴一滴滴在心上!每一滴都胜如利刃的一刺或钢鞭的一击,令这颗年青而热烈的多感的心痛得痉孪欲裂!……但是,罢了,这些话本不该写在此地,因为它们已经或含着人性气息而颇越出院楼梯上采架的范畴;但或许也不妨写上以为后人他年研究林昭提供的某些旁证,因为这一份该死的“人性”正就是造成林昭本身之悲剧的根本原因!
如上所述,作为反抗者且又反抗着如此一个充满罪恶沾满血污的不义的暴政,本来可谓是一个势不两立的你死我活之局;年青的反抗者们包括林昭个在这一点上毫无幻想,泾渭分明,灭此朝食!然而这个青年既怀着由于酷文学所培养起来的灵魂深处那一份人性,又由天受到时代、家庭、师长,知识、职业等种种方面的影响从少年时期起思想就一直比较复杂;于是——过去在“思想日记”里乃至在其他地方也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在义无反顾地毅然走上反抗者道路的同时,不免对有许多问题想得更多或者说更深了一些。而这些所想的内容——这些思索,这些思考,又全都是围绕着一个中心即我们斗争之目的及意义!……我们反对什么那是很清楚的,可是我们到底要建立什么呢?要把自己的概念化为蓝图而具体地按着它去建设生活,可不是一种简单轻易的事情,特别是要在这样一个广大分散痼疾深沉的国家里来建设它,就更其复杂艰巨!诚然我们不惜牺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这样一种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办法使它在血泊中建立起来呢?中国人的血历来已经不是流得太少而是流得太多,面临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世界风云局面,即使在中国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之上,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以比较文明的形式去进行而不必定要诉诸流血呢?自由,诚如一位伟大的美国人所说:它是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还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实而完满的自由!何况——这一点不知那位伟大的美国人可也有些体会及之,反正事实就是:只要生活中还有人被奴役,则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样不得自由!然则身受着暴政奴役切肤之痛再也不愿作奴隶了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无视如此悲惨的教训而把自己斗争的目的贬低支只是企望去作另一种形式的奴隶主呢!奴役,总是可以有时甚至还必须以暴力去摧毁的,但自由的性质决定了它不能够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够以权力去建立!——权力可以作为一种辅佐,特别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之下,可是不能当作决定的因素;怎么能够想像:只要凭借着政权的力量就以在生活中建立并确立我们所向往、所追求的东西呢?……这么地,早在被捕以前许久,我就和自己的一些“亲密战友”们讨论过了。我认为:对于我们——中国青春代自由志士的斗争来说,的确是一个“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局面!极权暴政必败这是毫无怀疑之余地的,然而作为我们来讲,去考虑政权的问题那还太早;从我们本身的主观条件和所处的客观形势综合考察,更必须对这问题持一种清醒、冷静、通达而更明智的态度,否则就会迷失方向而丧失或至少降底了我们之艰苦战斗的意义!而且政权的归属诚然相当重要,特别是在中国的具体情况之下。可是,说到头,人们所从事这场战斗之崇高的整体目的决定了我们不能泛泛地着眼于政权!——我们的战斗目的不应该、更不可能单单是一个政权的转移问题!那便来日在可以指望的最好的大环境里,对于我们来说,首要的问题恐怕也只是应该考虑作事,而不是应该考虑作官!
说这些无非是指望多少或能有助于人们了解:这青年对于执政者一贯所抱之祗恶又坚决的态度到底根由着什么?先生们,根由着的是个人对于祖国政治现实之比较清醒、冷静、客观而且公正的估价,次则是对于人类世界文明公义的确定的认识与深切的信任!根深蒂固,随着形势的发展在我们艰苦的战斗生涯中已经越来越确证了:因之也遂使这个青年所持之又诚恳又坚决的态度牢固至于不可动摇!仅仅是如此而已!若然说到对于共产党之那一伙儿天真而善良的幻想,那是早已像肥皂泡似地被灭得连影儿也没有的了!而且还不光是幻想的破灭而已,老实敬告先生们:从个人所历这些艰苦卓绝的战斗中,我对于当前政治现实的认识是愈来愈深入本质而接触核心!随着认识的深化每使我从心底深处愕然震惊,但觉寒冷彻骨,沉痛欲绝而悲愤无已!这样多的罪恶!——这样污秽!——这样暴虐!——这样酷厉!——这样残忍!——这样恶毒!——这样惨无人道!呵哟!先生们,供职于堂堂中央党报里的可敬的先生们哪!你们可也曾想过没有?对于已经作下的一切,你们到底准备怎样收场哪?……
“当复仇的大地血潮起,
逐食的鸦群呵何枝可栖?!
……
想到一个问题我每打冷噤:
天哪!谁知道你们将来怎么死?……”(引自“牢狱之花”)
所以,请共产党不必再对林昭存在幻想,因为林昭对于工人阶级早已不存在丝毫幻想的了。之所以还只深沟高垒而不坚壁清野者也无非是本着一点: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志士在我看来:杀灭共产党并非反对以至清除共产党的最好方法,仅是如此,别无其他。
然而,即使仅是如此,作为一名反抗者林昭个人也便已经告了无所亏负于共产党!先生们,你们的秘密特务为着企图“制服”这个年青人,可是不止一次地把我逼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上哩!倘若不是因为多少沾染了一些政治气味加以多少熏陶了一点宗教气质——怀抱了一点点基督精神,则莫说其他家仇国恨等等,即便仅只根据着自己个人的遭遇,我也已经就完全有理由对中国共产党立下血的复仇之誓言。
就是这样,一切公正明达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政治态度与政治思想的发展演变上苦难的中国青春代并无任何值得加以指责的错误!而作为这青春代的一分子,林昭个人同样并无任何值得加以指责的错误!而且,又得说了:谁个能够,谁个配来批责我们呢?陈腐无能至不能维持民国法统于不坠的国民党人吗?!极权暴虐只知以血与仇恨来维持统治权力的共产党人吗?低首下心奴颜婢膝唯求分得半杯残羹一口冷饭的“民主人士”吗?怅噙式徵潜歌暴离但望神兵一朝自天而降的“社会贤达”吗?!平时毅士横议瓷谈志孝一到考验临来面前便噤若寒蝉肃如舍惟顾苟全性命的“学界先彦”吗?!上焉洁身自好求其独善,下焉寄人篱下求食高门而根本态度同为管自己在云端里看厮杀却不意识到作一个中国人之民族责任的“海外名流”吗?!彼苍昊天!始祖轩辕!哀哀我中华民族寂寞在极权暴政高压统治之下的正气。如今是只不过维持在这辈于惨重苦难滔天血泪中,无以比凌厉的杀身成仁的勇略毅车为还我人权自由式而作殊死决斗中的青春代身上呀!
总帐算毕,再算分帐——或者说说整体帐与局部帐,反正跑不了是这么回事回事情罢。先生们,咱们且来算算这个年青人与先生们的贵党直接临阵对垒以后的——战略帐,从而也姑求得个使大家都来客观地看看事实而排排责任!这帐且就从一九六一年“思想日记”那阵子算起罢。
写“思想日记”并非一个错误。——白纸兰字,文稿俱在;仅管还颇颇流露着年青人的稚气与不成熟,其基本态度应该认为是并无任何引起误解之可能!先生们,幼稚又是一回事,林昭从也不曾放弃过自己的思想原则!这原则我通常把它简单地归纳为两句话:“祖国至上!自由万岁!”或者在前面再加上两句:“公义永存!青春必胜!”以充分阐证之。正因为导这一战略行动的战略思想并不错误,故直接体现这一战略行动以及思想的文稿在内容上同样并无错误!——假如或有细部错误,肯定没有原则错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林昭里兹举可谓没有什么错误~故我丝毫也不担心。比如说一百年年它会像李秀成供状似地引起某些饱食终日的“理论家”、“史学家”以至其他“家”们一场别有用心的发挥!我相信:过去,现在直至将来所有看见此文的人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份自白书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即使在战友们面前,我也是问心无愧的!首先因为写“思想日记”:那回事是林昭个人负全部责任的!而假如说兹举将使们的整个案情更趋复杂化,那么至少它不会使其他人的处境变得更坏。要共产党的方面就更不能认为这是一个错误了:纵然严肃而痛切地全面揭露了、指责了当前现实,它到底还是写信给共产党的,并且最后是向共产党提出实行民主政治之呼吁的呵!我不知道他日蒋介石是否会以为这是一个错误,但据说蒋介石也是一位有那么点儿民族意识的人物哩!(一九五六年前后不还准备在内部为他出版全集的吗?虽然我不清楚后来究竟出了没出。)我相信:一切存有那怕一点点民族观念者都不会认为林昭写“思想日记”这战略行动本身是一个错误!此外,相信一切怀有那怕是一点点基督精神者,同样也不会认为它是一个错误,这么地我守在自己的立场上,也仍然肯定它并且错误。我想先生们恐怕也不大好意思说它构成一种错误!
接着以“保外就医”为名的假释而出狱——这不知应否认为是个错误?从我们的立场上来检查或不无可以责备之处;但我,也许是因为凡人皆有护短的本性,即使不像每一看守所所长那么将错就错地护短得惊人,我总觉得纵有可以责备之处,也未必很多。当时的情况堪谓相当滞晦毫不明朗,由于缺乏政治锻炼我一下子不容易认识清楚人们的真正意图。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无法或至少暂时无法把这一点弄得清楚,而“思想日记”又是我个人写的!然则在这等时候到是只应该坚守在狱门以内等待情况进一步明朗,还是也不妨姑且先走了出去,以便进一步弄清人们的意向呢?我采取了后一种作法。但我的态度也是十他清楚而毫无任何引起误解之可能的,在宣布假释的当时我立即启问那位先生:请说说清楚还要我回来不了?假如还要我回来,那么这番周折大可免了。问题并未得到正面答复。但林昭的态度自谓够了明朗,这是第一。而回家不久心以后即上述一姨六二年三月底或最多四月初,找户籍警先生作第一次正式谈话之时,我便指请他看:我的衣着什物业已统统收拾在墙角里“时刻准备着!”他笑道:这恐怕不必了吧!我坚持道:可是,案子犹未处理呢!既然其他人还在里面,林昭便只能作如此准备!……这是第二。也正由此我才护短地义为:在这个问题上林昭纵有可责备之处也未必很多,而不管在这个问题上有多少可以责备之处也罢,有权势责备铁只有我们自己的战友,特别是已被捕在监狱中的战友!此外我不知道谁还能有责备我的权利!先生们在这个问题上既没有什么发言权,其他的人更未必有!即使谁有兴趣来作些客观主义的论断,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去承认那些论断!从反抗者之整体战的战略观点上来分析,我不认为自己当时所采取的那种作法构成为错误!基于同一原因我乃假定:异日我的战友们也未必就会认为这是一个错误!
致函北大校长并非错误——附带声明:先生们,从现在起,这所谓错误云,就仅不过是,而且也吸应该是针对着你们来说的了!理由:第一:陆平是你们的北大校长,林昭既未写给胡适之或蒋梦麟,甚至都未写给过了时的马老寅初!第二:信中尽管不能不以着严厉的语气激切的辞句,因为这个满怀沉痛的年青人不能无动于衷于欠同时代人惨烈的鲜血与深重的苦难,却到底还是提出了某种希望甚至提出了和解的方案:——请校长效法蔡元培先生的榜样,保释“五·一九”以来的被捕者与被迫害者,让我们回到母校继续未竟的学业。作为年青人这样一种善良而本份的要求又有什么可以责备之处呢?难道这不是我们莘莘学子青春生活中所应有的最权利吗?!而且第二:早在写信之前这个屡次催请仍无回音得着的年青人先已通过户籍警向当局打了招呼:我要告状!当然此语的涵意还不仅仅指致函陆平而言;而所得的答语是:“你去告吧!上哪儿去告都成。”那未很好,说告示就告,林昭多会也不喜欢虚声唬人!楼梯上打架因着角度不同可能比较缺乏共同语言,我也不否认那封信中有许多比较激烈而痛切的话语;但只要上述三点理由能够确认,则妤从先生们的贵楼梯上来看,亦不得便认之为一个错误!
致函北大校长既非错误,以后的一系列下文同样并非错误!若有责任,至少并不在这个年青的反抗者一方面……写书面答辩并非错误,因为这是对于先生们之伪法院的传票特别是“起诉书”——那第一份“起诉书”(并非作为附录之附录的这一份。起诉书还有几份的?孤陋寡闻如这个青年倒也是头一回碰上,甚至于头一回听得!)的必要回答!假如林昭对于北大之共产党人校长所发的严正而恳切的咱吁中得到了如此一个楼梯上打架尖锐化之信号以作回声,那么作为反抗者有这么一个与斗争者以斗争的理正辞严的回答,当然也就十分合乎情理。不错在一九六二看作八月二十九日(?)初次开庭时已经来了可以领会的暗示:“你有病吗?有什么病?”可是十二分报歉,或敬的先生们,管有什么病也得,这与咱们的楼梯上打架反正是牵扯不上的两码子事呢。可能这个年青人在反右以及其后的许多事情重重量刺激之下有了或者有过某种精神异常的现象,但至少并不比先生们更加精神异常得厉害!真的,到了今日之下我于这一点是理解得分外地深刻:先生们之那家贵党的党内生活原来如此惊人地恐怖与黑暗的呀!怪不得先生们发精神病的百分比那么高呢!……
然而人们既定下了妙计或者说布就了妙棋,则不管通不通总是想做下去的,故对于林昭之书面答辩便是以传票传我——以可疑的“法律”名义或更干脆地说是惧行政权力迫使我去精神病院进行鉴定,那未很好,反正在那篇书面答辩之未也已经又打过了招乎:若不对我们案件表现出一点明智开通的政治风度,则我们“誓将此笔诉诸舆论而提请社会公断!”本应写作“国内外舆论”,但怕泄露战机,故就在此含糊一点罢了。当时因为看着时间紧迫要防发生突然变化,加之手头待干的事情又实在多,乃只好当机立断,首先抓住呼吁书这一全部计划中的重点。本来么,实告先生们,棋子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乃至第四、第五在呢。总之要逼出人们一个所以然来方才丢手哩!以诉诸国内舆论为例,林昭所计划的下一步便是:复印致北大校长的信,并以一个青年的个人名义致某些社会名流与学界先彦;附送那信同时呼吁他们之可能的援手或同情。对于这上步的效果年青人并无幻想,因为中国知识界人士在这暴政之下的空前软弱程度我是早已不仅认识得十分清楚,而且体会得极其深切的了!好在我的要求也不高:那怕收到信的每一个人统统都把来交给“组织”,至少他们总会看上一遍吧?看了一遍,至少总会留下那么点儿印象吧?而即使不敢声扬,至少免不了会和一此亲近的知交故旧谈起吧!然则即以每个人平均告诉五个人而论,连锁反应已经很可观了!过去我也常和战友们讲:群众工作或者说社会工作就应该不厌其烦地逐个地去进行!特别是低估这一类口头传布所能起的作用——所能达到深度与广度那简直是一个错误!在一定条件之下口口相传的影响有时非常惊人哩!……所说的这一步与我们当初所拟之寄发宣传员的计划有些相仿,那个计划我不同意,但这一步却是我自愿地决定下的!除了其他情况变化的因素不计,就因为这一步假若付诸实行其一切后果吹归林昭个人负责!先生们,这个青年反抗者由于热爱战斗,所以从也不想规避自己应负的责任!因着如上所述时间紧迫又是孤军为战,未曾来得及把这一步付之实施。虽然,年青人到后丰收着倒也不免沾沾自喜而自我欣赏了个人的捣乱才能。请比较一下罢:这一步与爆炸了原子核以后致函各国政府建议召开首脑会议之举,在战略目的与战术动作上有多么相似!到底那三天地下党员不曾白干!是所以去年——三月间罢,在写给审讯者的一封信上我就说了来:咱们这现代戏大概是演的这么几本:“一家人”,“年青的一代”,“夺印”, 最后加演一本“祝你健康”。而开宗明义的第一本还只是“一家人” ……
好罢,且免闲文,反正,先生们的贵党既患得患失迟疑不能接受反抗者这要求实行民主政治的和平呼吁而年青的反抗者——自由战士又断然无法接执政者以模棱方式所行之对于个人的开脱,那么投桃报李终尽所能也就可谓相当自然了。年青人考虑到时代特点与主客观条件在战略上别出新样弄了一份呼吁书,也算放了一把野火,而刮了刮咱们这些极权寡头的脸皮,对这件事,年青人是又负责又不负责。统治者说要追究责任,杀头枪毙,林昭慷慨引领而外埸无别话。这是敢于负责的一面,但统治者若没有如许多不漂亮的上XX,年青人也未会凭空去敬续这么个不入眼的下XX,这是不能负责的一面!然而,尽善尽美是已经以决死的心情写到了像这么一份不胜沉痛的呼吁书,就其内容而言,年青的反抗者还只是给那些同民族的极权统治者留了某些不尽之的余地;而即便先从这一点上来讲,不管它造成多大影响,在林昭说来右是又已经告了无所亏负于中国共产党!真的,若不是秉着民族意识与基督精神,我会不难把它写得更加激烈甚至激烈得多,有谁个能够阻挡我。更有谁个能够责备我呢?1
要此以后的事情原可不必多说,年青人才到第一看守所未久,也在镣铐之下就已经以自己的鲜血向人们作了宣告“监狱是我的反抗阵地。然则既进入了阵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言以蔽之:战斗而已。这战斗较之反右心后绝然投身于反对现实的政治活动同其性质,可是更高了一些,高就高在其自觉程度已经更为强烈而且清醒,却也多感先生们之贵党的陶冶玉成之功!
当然监狱之战略效用在统治者那方面来说,便是“镇压工具”!对这一点年青人本来就理解得入木三分而毫无幻想,又得引牛虻的那句话了:我是不指望人们会来拍我的头的!然而事情还不止此。过去我也说了:从乍到第一看守所的第一天,便闻到一种气味:很不好闻,因为很恶劣,而仅仅是三天以后,人们便以十分性格化的典型语言对它作了说明:“我制不服这个黄毛丫头?我倒不相信!”哦,原来贵党的“镇压反革命”或诸如此类的政令条例是居然还有这么一条叫是黄毛小丫头必须制服!那好,既然堂堂第一看守所不惜找上了要与这个黄毛丫头较劲儿,由区区黄毛丫头除了奉陪而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是故年青人在盛气之下立即给以十分干脆的针锋相对的回答:“你就制服了我?我倒也不相信。”
这么地,一场“制服”与“反制服”的斗争就在这个青年反抗者与先生们的贵第一看守所之间展开!而这事情也跑不了两种可能:或者这“制度”本来就是贵党的政策,或则这“制服”出自某种个人的意气,你这丫头竟敢公然放我们的野火!怎么的也得“制”着你叫你“服”了而去争回个面子!到底是怎么一种可能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供职于堂堂中央党报里的政治家们要比我清楚!——理所当然,应该是比我清楚!无论如何,从以后的事态发展来看,人们确乎是至少在相当程度上以个人意气代替了共产党时常所标榜的政策!而且情况竟然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以致每使我禁不住十分迷惑与诧异,如我在柯氏的第一份陈诉中所说:怎么的人们竟连自身的利害都似乎全不考虑了……这事情同样跑不了两种可能:或者,先生们的贵党确有政策不过为个人意气所代替,或者根本无所谓代替不代替。因为个人意气实质上就左右着——就等于是贵党的政策!而这又到底是怎么一种可能,年青人就更不知道了!肯定的,先生们对于这一点必定是比我更清楚的!
既进入阵地而两阵对圆矣,当然免不了开枪放炮,这似乎谁也摊不上检讨,然而也未必。即以战争为言,首先其性质确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别,在咱们这一场院具体而微的战争之中,既然如上所析正义一直在反抗者方面,则统治者方面所手的诸般镇压反抗之努力不言而喻自属非正义之性质!这一点即使诉诸天下人想无任何异词。其次,即以战争为言,因为归根到底这仍不是一种政治斗争形式,尽管是比较激化的形式,故亦得归之以政治道德或曰政治盗德。开枪放炮尚称常规,用细菌或毒气就不免受到舆论的谴责而指为灭绝人性,等等。而贵第一看守所对于这个负病已久体质十分衰弱的青通常我还只不大愿意强调自己的性别,尽管在文明人类看来那也必然要被列为不可忽略的一点事实!-又作了一些什么呢?不计其数的人身侵犯!骇人听闻的非刑虐待!光是人大就手铐的使用问题通过一项决议而略为规定一个范围,怕的也就已经阴功积德而泽及了子孙,不过也还是未必有用,莫说全国人大那只破壳,即使是贵掌声全国代表大会通过决议明确规定手铐的使用应如何如何。对于你们党内的太上皇——秘密特务们也不会具有一丝一毫的约束力,是所以人称红色中国为警察国家,而我更直接指之为恐怖统治!
“问你呢!”谨对曰:这不是了问过了!那位先生若道是这样的问的不对头,那就请过来当面再问!反正在这个年青人来说是:事实俱在,铁案如山!错的是统治者!不错的是反抗者!中国共产党大有亏负于林昭,林昭无有亏负于中国共产党!
很难指望先生们竟然会得痛痛快快地同意这一论断。是的,站在你所藉以打架的那具贵楼梯上是永远无有真正的是非可言的!然问可敬的先生们,这个青年过去也曾说来: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地球并不只是漂浮在太空之中的一个椭圆的球体而已,它上面还充满着生物甚至还充满着高等的理性生物——人类哩!即算咱们这反抗者与统治者是楼梯上打架的两对面,各执一词无有客观性,那也愿得赤日请天下人公断罢了!事实胜于雄辩,因在生前送了一回火腿而乃大受人们作舆的迅翁也引过这句话:墨写的谎言掩不住血写的事实!然则中国这一辈苦难的青春代羽及林昭个人以鲜血写下近许多确定真切至于毫不含糊的事实。决不可能被遮掩于,歪曲于任何墨写或墨水水所写出的伪善的谎言!看吧,看吧!一切长着眼睛的人都来看吧!我们这些生命树上的青发蓓蕾,我们的血是再鲜艳不过,而且再灿烂不过的墨水、人世间其他一切墨水在这样的墨水之前统统都不免黯然失色!更莫说是先生们案头瓶子里那种成份可疑气味不妙的墨水了!占有了事实我们还想讲不清道理么,倒只是先生们够不上工作讲理对象,不过也无妨,如上所述“四方招,八方理。”“吃了谷米(注:想来面粉也一样。)须讲道理。”“有理没理,出在众人嘴里!”先生们,一切皆可引相对论,唯是与非断断不能二一添作五。
先生们看到此地可能也会第一看守所的人们那样强为之为之辞道:错都是人家的,你就没有错了?——那也未必。除了上帝十全十美,天下没有不犯过失的人,而在咱们这一番争斗里,林昭除了战略策略或战术动作上的未尽善处间亦构成错误而外,越到后来我越对自己产生出一种可怕的怀疑!犹如一九六二年假释期间一位师长看到了“思想日记”之后愤然斥责我的那样:“你还在盼望他们改好?你简直该死!”——这也许就是我政治思想上,在对待中国共产党人之政治态度上的根本错误罢。几年以来,在个人所遭遇着的百般沉痛之中,如我写给柯氏的第一封存陈诉中所说:我对于当前现实那不绝如缕的一份感情真正是受到了残酷的考验,而且这种考验还回环往复地不断地加重着!所以有些时候我也不免真的怀疑起来而暗暗祈问道:天父啊,上帝啊,这样一些人,像这样一些戾气所锃流毒世界的倒底还有求药么!……这个问题可能是得请教着先生们的了,假如先生们作为供职于堂堂中央党报时的政治家能代表那数以千万计的保有中国共产党党籍的人们总说一句:你瞎了眼!怎么竟就没有看出来我们,统统只是一些该杀该宰该当灭绝的罪无可言,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一无救药的人!——那么是了,我可能是犯着根本性的严重错误了!
当然,即使事情真是那样,从更高的角度上来年看我也未必错误!首先因为我不仅不曾瞎眼甚至都未开眼,我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如上所述,我越来越加清晰而且深切地察见你们那家魔鬼政党所犯下的那样许多可怕的,惊人的罪恶。在那些时候我悲痛地哭了!我哭那些被你们作下之可怕的罪恶所糟蹋、所逼迫、所诱惑与所残害的不幸的灵魂。然而就是在这当中,在接触你们之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惨厉的权力中枢——罪恶核心的过和程里,我仍然还察见到,还不会忽略是你们身上偶然在机会现露出来的人性的闪光,从而察见在你们心灵深处多少还保有着未尽灭绝的人性!在那些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我哭你们之摆脱不了罪恶。而乃被它那可怕的重量抱着愈来愈深地沉入灭亡之泥沼的血污的灵魂!你们看到这里想来是无动于衷的。但我写到这里时眼眶里已经又涌上了灼热的泪水!先生们呵,奴役他人者必不能自由,这特别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一条如何无情地确实的真理呵!
为着坚持我的道路或者说我的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路线,这个年青人首先在自己的身上付出了惨重了代价!这是[被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这什么我不能选择更简单的道路呢?作为林昭的个人悲剧那是也只好归咎于我所怀抱之这一份该死的人性了。“凌霜劲节千钧义,挥刃英谋一念仁!”(“秋声醉”)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仁心呵!为什么我要怀抱乃至于对你们怀抱这么一份人性,这么一份从心呢?归根到底又不过是因为是本着天父扎所赋与的恻隐、悲悯与良知,难道这就构成了我的错误吗?!
宇宙之主是仁爱无匹的!她的仁忧慈悲甚至临到你们这样一些充满罪恶渍透血腥的魔鬼门徒的灵魂,若不是由于天心仁慈重怜一再宽贷期限等你们痛悔。先生们,先生们哪,你们早已就彻彻底底地毁灭了!可记得上主的一位忠仆在一九六一年联合国大会堂上关于所谓中国代表权问题扫言了吗?他说:到了今天,北平还在重复一项早已陈旧的原则则即所谓枪杆杆子里面出政权!可是,人们要是都只遵循这项原则的话,那就无需手再有任何讨论而这个世界也早就布满了放射性的微尘!……
文字或有出入但大旨绝对无错误,我的记忆几乎像他的语言一样清楚!
关于这一点就是你们自己也知道得十分清楚!你们明明知道这个罪恶政权之所以得能存在到今天,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赖着上主的宽贷!但你们却只是利用着她的宽贷——利用着她的仁爱又继续造下了许多罪恶!你们就是这么地不可求药!“人撬不走,鬼撵死跑!”“不见棺材不下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然则天父上帝再怎么仁爱,也只好让那地狱灭亡的火焰一步步向你们面前延烧过来了!
也所以每当如所述那样自己对这个现实之不绝如缕的年青的仆人便只好聊自解嘲地想着已故美国总统阿拉伯罕。林肯的一个小故事:——那位伟大人物生平这许多动人的小故事中的一个。那还是他年青时期在当场雇工的时候,有天傍晚赶着车去同伴家参加婚礼,途中经过一个泥沼,看见一口猪陷在里面挣扎;身子已经沉下一半去了,眼看快遭灭顶之祸。林肯停了车想下去把它扯上干地来,一低头看着自己刚换上一套仅有的齐整衣服,不免迟疑,便又赶起车走了。走了半里,一里,两里……耳边似乎一直听得那口猪在叫,终于还是调车回头找到那个泥治边去。那时泥浆已经快没到了猪的下额,它可还在那里不知死活地扭来扭去只是不肯“听话”。林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沾成了个泥人,最后总算使劲儿把它扯了上来。事后人们称赞他的行为,但也有人说他作不值。他道:“我不是为那口猪,我为了我自己的良心!”
这个年青反抗者于伟人林肯的人格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望尘莫及而心响往之。而这个小故事也便给我一种来自上方的启示与安慰,伟人林肯之别的一切林昭都不敢望其项背。但在这一点上或可勉作比拟:是的,我也不是为那口猪,而是为我自己迷途重归的基督徒的良心。猪它知道什么好歹,更知道什么死活?无论谁个处在那种情形下动手去扯时未必还承望那口猪日后给他送上一面吁喊救命之恩的锦旗呀!何况在猪来说,可能只觉得那愈陷愈深直至要毫不容情地使它灭顶的泥沼是温暖已极美好无比的安乐窝而反倒会在那顽蠢不化的猪脑袋里怪着死命要扯它上岸来的人这多事!这么地咬他一几口,踢他几脚乃至甩他一身泥浆等等,就也都可谓是毫不奇怪了!
问你呢!就这样,无需多问。先生们,我扯赤你们——扯过那口猪了!我扯它因为我的主人要扯它。可是,真好重的一口猪呵!而且还不知死活地一股劲儿直恋恋于行将最终埋葬它的那一潭子臭泥浆,横扯不起,竖扯不上,再扯它还发狠咬人!当然,不是我独个儿在扯,我更从没想到过独力可以扯起它;然而,主人看到的,我确实也在相当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忠诚地尽到了自己的力量!
尽这份力是我自己基督徒的良心。而不是为那口猪!我更从未指望过它那怕是,比如说,甩一甩猪尾巴以表示感谢;但我即使有亏负于天下人至少无亏负于那口猪!——那口我奉着生命用力去扯的,陷在泥沼里吡牙咬人的笨重肮脏而更顽蠢的猪!
这么我就又一次重复了上面的那个论断:林昭无有亏负于中国共产党!
本来么,话说到这里可能也差不多了;问题是节外又生了意想不到的枝::楼梯上打架打杀了第三者!——发生柯氏惨遭谋杀的冤案。所以就还得往下说而且得往细里说!——不能不说,必须得说!非说不可。首先就因为这个年青人不能不本着对于自己一切语言行为负责的精神痛切陈词以为这无辜遭害的第三者雪恨明宽!这同时也是——在很大程度上是写这封信的一个主要目的。先生们,就反抗者特别是这些青年反抗者与贵魔鬼魔鬼政党的未了之案而言,你们早已不是讲理的对象了!这句话可也不是现在说起,早在三年以前致你们伪法院的那份书面答辩里我就已经以明白确切毫不含糊的语言宣说过:在历史法庭上我们将是原告!而在今年六月一目所写的血书“判决后的声明”中(见附录)我再一次重复地宣言:历史法庭之庄严判决即将昭告于天下后世!你们这些极权统治者将不仅是真正的被告更是公诉的罪人!也因此在判决后始得接见家属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们这案件是要等请了律师之后去向人类文明的讲坛——联合国上诉的!是的,是这样的,你们不承认或者不尊重联合国,可是我承认而更尊重它呢!这不又得引“辕门斩子”中穆桂英对杨延昭的那戏词儿了:你不爱他我爱他,而且有什么办法?即使按照先生们在电影“停战以后“中所公然宣说的原则也是这样:既然成了对立的一方,就自然地失去仲裁的资格!别说这么多关乎政治原则性的大是大非了,就是过去习惯:江湖道上茶馆“吃讲茶”,都救灾得找个第三方呢!本身该对中国之民族悲剧担负相当责任的蒋介石那一家自然没什么发言资格,至少在这些表年与先生们的这一场里它不便发言;而国际共产党与工人党会议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又为咱们双方所不服,先生们对之不服,我们也对之不服。不服之处首先是那一派不脱“共”家本色气味的伪善的胡言!这么地,比较下来还是联合国为上;纵然先生们对它不甚尊重,我们可是相当尊重!归根到底先生们也还必须对它尊重。既然作为一个被地球上压倒多数之国家所承认以及参加的国际机构它代表着人类文明社会中许多公认的基本原则,因之也就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整个文明人类!
但是,当作我们特别是林昭个人与大独裁者之间那节外生枝的案中之案,柯氏惨遭谋害这一沉痛的流血事件,似乎倒还应该摊到先生们鼻尖下面来,首先找你们评一评理!那怕先生们就死死地抱住你们那架子贵楼梯亦得,我倒不相信你们摆事实得出一条柯氏该死的理由!
事情呢也是教人真不知应该从何计起!年青人不揣孤陋敢说天下万国世界政治史上,再也无有这等希奇古怪之事,却恰教林昭给碰上了,可算是三生有幸或不止三生有幸!……想着这回子荒乎其唐的怪事,年青人一时痛彻心腑热泪盈眶,一进又冷入骨髓而只好强作一声淡笑!倒满像一桩如如普通习惯所称的“三角事件”,可是又胡乎来呢!!……
在这件荒唐事情里——关涉到这件荒唐事情的除了这两对头即林昭之一对一的对手贵看守所所长,贵党中央主席而外,那第三方面即无辜遭害含冤以死的第三者、上海市长柯氏。同时也当然地跑不了第四方面,这即是先生们——先生们的贵中央。……什么样完意,委员会、政治局、书记处或其他之类等等的啥子东西。反抗者且是不甚了了于世情的年青人,自然更不了然先生们之贵家魔鬼政党的内务;或者就算是主席团也行。反正,既然据说有那么一个俨乎其然地称为是中共中央的玩意,则这个“集中,统一的党和国家的领导核心”想来总未必死得只剩下独夫一人罢?而在所说这四个方面之中。最逃不了且必须要对所造成之血的惨痛事实负责的——便是你们的党魁独夫!这不仅是林昭今日这样指控而且,深信天下人也会这样公认。
然而独夫的责任或者说他的错误究竟在于什么地方呢?简单地回答那当然是:杀人。或者更具体一些说:冤杀无辜。但这毕竟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故杀人命案,所以在分析情况追究责任时也不好简单地就事论事。这件杀人案是你们那名独夫的一桩严重罪行。或者,更正确地说:是独夫平生所犯种种严重罪行中至为恶劣甚至也是最最恶劣的一桩!而这犯罪行为之所以最终造成又有其颇为深刻的思想根源而与其思想上的严重错误不能分开!刨树搜根儿,就从独夫那方面去分析其犯罪根源也必须首先批判其错误思想,这样才能折见真正的责任所在。
所说独夫之诸错误思想是从他对我们全案——当然,主要地特别是对待林昭个人的这样一种角度上而言。事物之间本来各具联系并不 立,在政治领域中这种联系就往往更为复杂而且深刻。也因此我才称柯氏的冤案为我们案中案:在他那方面来说这场飞来横祸可谓完全是林昭为他召致的!——他的事情是从林昭的事情上来的!这么地问题当然就产生了一贯性!假如这个青年反抗者不去安上那么两支引火导管,则大独裁者纵然对柯氏久矣阴怀妒忌那包火最或仍不致有如此一下致命的爆炸!但,并不是年青人意欲为自己推卸责任,事实上,造成这样痛心的后果之最根本的原因还只在于:独夫对待林昭的态度从咋交手战以来几乎是一开始就很错误。而且在这过程中又步步加深了他那方面的错误!假如他在对林昭的问题上不犯错误或者少些错误,可以肯定断言他决不至于最后闹到杀人犯罪的地步!就我们的案件本身而言,并不定存在着流血的必然性,假如有之,那也无论如何只该死这个插标卖首的青年反抗者,而绝对不该死你们的上海市长。所以林昭在控独夫这冤杀无辜的恶劣罪行时并不去孤立地就事论事。而首先要逐一分析他在对待林昭这问题上所犯的严重错误!“再论……”里分析斯大林错误时曾经认为:主要问题在于他,斯大林本人的“精神状态”!好罢,假如不是故意掩饰那个恐怖制度本身的悖理与荒谬!则这样去认识事态或许也不无那么几分道理。然则对咱们这档子荒乎其唐事情来说倒似乎也正是这样:主要问题——主要错误还只在于他,你们那名独夫之在成问题的“精神状态”!当然啦,这个恐怖制度本身也充分保证了独夫那种“精神状态”之特征的思挡。
独夫在对待林昭这个问题上之第一点也是最根本、最重大的错误,便是:抛掉了政治原则而沉溺于个人意气!工商百业沿切行有行规,混咱们这一行的岂可没有点儿原则性?!民主政治固有民主政治的原则,极权暴政总应该胡极权暴政的原则方为道理!那不既也带个“政”字儿,就多少总还是沾着这一行的边罢?所谓原则性也者,具体延伸到咱们这档子事情里头来原也未见如何复杂,简言之:自由战士的原则是要争取民主权利。魔鬼政客的原则那大致是是要维护极权统治。从这样的对立立场出发,彼此各尽茯策,各尽所能,人民相对,得失相成,是都在情理之中,那不胜败素称兵家常驻事。在这个年青人本身来讲虽对当朝哀哀之“个人”不无某些职业性的观察与研究兴趣,却还从也不曾鼓上非得跟那一位来较过劲儿的邪门劲儿!当然,反过来说,同样也从未设想过若是碰上那一位前来对阵,就该赶紧偃旗息鼓南昌退避三舍!种态度乍一看似乎是目中无人而实在中不过是对事不对人。客观地评论一句,应当肯定地认为:持这种态度相当地符合咱们所混这一行的职业盗德!那不人们当初与蒋介石对峙较量得不可开交,乃至你死我活地性相搏,说到底也仍不过是为了江山如此多娇,而未心是为了与蒋介石个人别什么苗头罢?然则与年青人这口没来由的拗蹩气斗得又有多么无聊!请听:这些典型化的性格语言呢,年青人倒是挺闻得出独夫的语言犹如认得出他的文字,不论是在直接或间接,露面或缩头的情况之下,“我制不服你个黄毛丫头,我倒不相信!”“我听你的,还你听我的?”“倒要爬到我的头上去了!”“你把谁也不放在眼里!”“难道我(‘政府’)怕你?”“你小看我——们不曾见过世面!”……等等,等等,真也说不尽言!试质问满面天下人无有谁个谓曰这样一些语言是政治斗争的语言,那么就算林昭这个发疯的“黄毛丫头”根本不曾懂得何谡政治斗争!林昭处在自己的地位上除了针锋相对以外也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讽之以婉而导之以正。比如我说:作为“政府”,苗头本来很足,可不必啃犯人来别,跟犯人来别那苗头倒反要不怎么样了。林昭向来不要追捕更没没想到过谁会怕我更更不曾发过任何“政府”怕我之类的狂言,可谡勿庸斗这份意气。我谁都不听而又谁的都听,唯一的标准只看谁的比较接近真理!而普天之下无论谁个的头也是希夏邦马峰,爬上去创不了什么世界纪录,故我从未立下过如此的雄心壮志。……诸如此类,有说着的,有写下的;口说容许无凭而字迹总归具在,不难检得。遗憾的是风吹马耳而雨打鸭背,简直不曾起得什么影响!而这口莫名其妙地没来由的意气也便致使独夫一错到了底!所说这个“错字”又是“超阶级”地应用着的!因为先生们假如——先生们只要颈梗骨稍微硬上那么一点儿,到怕挨独夫下杀手,则便使牢牢守定了你们所籍快打架的那具贵楼梯来看问题,也仍然不难确认这一个“错”字呢。不么?首先——很明显的一点:人们若不带个人意气成份而参比较地从政治人物的理性出发,则有许多招数特别是最后的杀人未必会使出来!而那样可能是更便于达成对于林昭的政治目的,至少达成的可能性是更大。难道不是这样么?客观主义地说一句:若然真正是守着统治者的利益这一原则立场考虑问题,那么,任那个青年反抗者本意不过是合法斗争的策略也罢,只悉愁李一个人都不会信服——一个人都找不上说话;否则,能找上一个人,找上统治群中的任一个人去说话,那不简直是太好了的事情!就以这一点为论,你们的独夫便完全不是个有理性的政治家甚至都不是什么政治家的材料,而只是一个刚失嗅 特意气的妄人!尽管一时他窃得了江山而窃取了权力并且俨乎其然地把自己装扮成看来似乎也算个政治人物的样子,其实曾不足以列于最起码的政治人物之列,因为他根本不曾懂得政治!当然也就根本不曾学会政治面目!作这论断所根据的理论是:林昭自己不懂政治,但据闻得别人所说:政治——政治的根本基础仁心而外,即是理智;高一步要求则是明智。而所根据的事实是:仁心不谈。你们的独夫不对其他许多重大的事情乃至在林昭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都充分表现出耿他简直毫无理智!自然更谈不到任何明智!若谓一个诸事遇刚自恃刚愎自用得简直毫无理智的略为轻躁便气的市井匹夫之辈的妄人竟会懂得起码的政治原则,是我亦不不可想象之至矣!所以独夫在对林昭之问题上的这一错误从其思想根源上去推察本可谓颇具心的性,列起公式来应当是:遇到自恃不具理性的妄人+非法窃得的不权力=独断独行毫无原则的独夫。然而若以政治斗争或即以先生们的术语楼梯上打架为衡量基准,也便已经不能不认为这是一个根本性的严重错误。当然先生们想必相当清楚:独夫的这一根本错误——无原则无理性——还远远不独是表现在对待林昭的问题上,而由此弄得不可收拾的事情更是绝对不止对于林昭这区区一个而已!
独夫对林昭之第二点严重错误则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关于这这,足以说明书问题的性格化典型语言可也不少。一则曰:“你倒想来捞一把了!“”再则曰:“明儿你做起来也是这样做法!”三则曰:“你也是搞政治的,怎么就没有点政治家的风度?”未后这句话之最最岂有此理之处倒还不在它本身而在于它被口传给林昭的时间地点特定情境——它是在如前所述这个年青人被逼迫虐待恶意凌辱得愤吞药皂求死那天(一九六四年二月五日)经过急求刚刚躺到病床上之后人们开口来向我说的第一句话,天下事之令人啼笑皆非也竟有如是者!说实在的我那时可以准备听见任何最不入耳的话,却就是不曾准备到听见这么一句,考试除了自然答以可惜林昭不是政治客一语而外,确已再也没有了任何对得上的下联。天下老鸦一般黑,哪匹猫子都有吃腥;梁上无君子更如娼门中讲不起贞节二字!混政治者莫不讲究利害,固矣;却年青人本来不懂啥子政治,到了被逼无奈撞进这滩是不人下的浑水,初志仍不过时凭着书生本色的一领青衫一腔热血。而慨故为主非家国的不祥之身寻个死所?从这一方面说,要作个有“风度”的“政治家”或者更干脆地说:作个专门玩儿利害的冷酷政客,自认不仅完全不是料胚更毫无培养前途!然则在人们那一方面非得要以所谓“政治家风度”也者的常规相促而使与同流注列,不曰降低他自己,总也太抬高林昭!……林昭至少说,从入了第一看守所之大门的那天起,是不胜荣幸地被人们一“抬”再“抬”甚至于都——如人们后来所说那样:“已经把你抬到桌面上来了!”惜哉如故里乡谚所谓: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也因为作死的黄毛丫头其位本不在桌子底下啃骨头,故对于获得抬到桌面上舐盆子之机会简直全然无动于衷!不但无动于衷而已,且天人们申申而告的那样,叫是“不识抬举!”年青人性悲气烈行刚志决,而未滥心仍赤子,任教身在局中,咬定了个真字做得熬有介事地浑忘了天下事已 我非是戏,诚然也不大有趣,更兼不足这训;却是已经在利害两个字里打了几十年滚的人们平时也颇夸谈几句唯物辩证法之类的,怎么连最基本的一条即客观存在不由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都像压根儿不曾懂得呢?!天下之大人本来无奇不有,既然百分之五都会得有;那未十分之一乃动静万分之一当然也会得有!假如反抗者全是一些不识“抬举”而乐于被抬上桌面上舐盆子的政客——全是颇有“风度”的“政治家”,则统治者的监狱。刑具以至屠刀等等又将要来何用?所以独夫于林昭也真是白“抬举”了一番;不是对象——抱不上树,那有什么法子?而这么一推己及人地来个想当然且行事不看对象,便虽是可惜了他那百种韬略千般心机!谋画非不详细也,运筹非不周密也,岂但察及毫末,直已标无遗策!却中为事属缘木求鱼,力终全归劳而无功!林昭可是早已把话说在了头里:有得这么“抬举”我的,不如干脆些赐了一死,我倒深成全。民间本在传说死刑犯受尽枪枪弹费自己出钱,而一颗子弹价值一毛几分,我就自费购买了也没关系,只要给人一个死法,没过死法总之不是事情!也因是故当年一看见阮文追临刑的照片以后这个冤痛莫诉的年青人顿时热泪滂沱而于同室难友道:能把血流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眼目这前亦云不幸之幸矣!林昭的血都是一点点一滴滴洒在无人看见的阴暗角落里的!到了今天在我已经只不过求个如阮文追的下场,而竟不可得!……罢了,此话暂且不提。我要说的是:从所指斥这第二点来看,你们的独夫不管他剽窃了多少哲学术语去装饰自己的文字并且装得似乎是满通哲学的样子,实际上根本缺乏任何一点点真正的哲学头脑,但看他对于知行关系(即所谓认识与实践)之机械的理会与庸俗的解释,便已又资证明年青人所作这个不很客气的直率论断!好好的,完整的认识过程被他无知地或是故意地移花接木指鹿为马而割裂成了什么样子,是所以弄到其说不能自园更且行之不通时只好“灵感爆发”异想天开地搞出一套所谓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云云的诡戏来唬人!当作为一个幻技节目此或可不补张慧帅巨型魔术之阙,另外,可亦得在某种程度上补充了“西游记”。中国关于孙行者拔根毫毛喝专声“变”就顿时变作什么等等的幻想描写;但,莫说略具常识,中要是略具理性者,谁都无法想像世间有哪一种正经事竟是可以凭戏法以至魔法技巧的“变”来求得解决的!就因为万事万物各按自己的内在规律运行发展,并在运行过程中遵着常规的或较高的必然性纵横交叉地互为影响,故别说是忽视内在的规律,那怕就是忽视其相互影响,都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客观世界之不能由主观愿望为转移者也如此。而独夫的以已之心度人之腹,即便不过时对于如此一个不足言道的区区“黄毛丫头”,也便已经深刻地反映出他在思想方法上的根本错误!不消说得,从这样一种根本错误的思想方法出法去察事、料事、处事理事,那是除了如上海方言所谓的“焦搞“而外,不可能做出任何正确允当而值勤得一提的作为!即使是暂时地、局部地似乎也弄出了些局面,终必有如此民谚所谓“叫花子猁狲——没啥弄。”的时候!也很自然而且必然,因为本着这么一种根本错误的思想方法,首先就不可能真正认识客观存在着的认识对象,而既对认识对象缺乏比较如实的认识,一切作为便不可能是对症下药,有的放矢,却只能是瞎猫拖死老鼠!拖着,也不过是瞎撞撞上的死老鼠;拖不着的时候则自然更多了;而归根结底,不管能拖着几头死老鼠,瞎猫总之还是瞎猫,当不得捕鼠的正用,那不也未必就有那么些个死老鼠挨它撞上!——未必会有那么多“畏罪自杀” 的老鼠死到它的鼻子下面来请它拖!“人的正确认识是从那里来的?”管从哪里来也得,总不能从以主观想望代替了客观世界而来!而既存在着这么个根本错误的,则一切以为标榜的什么调查研究之类等等也可谓全属瞎说!调查不免偏听偏信先入为主,研究更得以颠之倒之大小由之;弄到头,其意义至不过是给那个用以替客观世界的主观框框缀上一些花花绿绿的装饰音符!这样一种毫不懂得尊重客观存在之本来面目的思想方法正与那个极端妄悖的唯我独尊的——病态地自大狂至“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精神状态密切无间地相得益彰,而这也正是“毛泽东思想”之最本质的核心!相形之下,斯大林倒似乎多少还存留得有那么一点子理性:在他最后遗作“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里——是不是“答雅罗申同志”那一篇?——还强调着人人只能(因势利导地)利用客观规律,却断然不能去创造以至更替客观规律!……“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世说到到为险语。但那个骑者若有那么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盲人而骑的是瞎马,且又正当夜中,只有鬼打墙缺人引路,从而步步小心谨慎忖事,则那便下临深池,犹不一定作落水鬼;怕只怕虽是盲人而自以为巨眼,虽是深池而自以为平地,再加上那么个悖谬已极地昂扬着的“精神状态”:天地人物统统不在眼下,鬼哭神号统统充耳不闻,只知道“喝令三山五岳开道!”反正“圣天子百灵相助!”没事!“我来了!”而放着辔头穷衡不已,则不落水亦必撞山,总要到死非正命而后已。这冰的死非正命并不是说这等的妄人不该死,而是说这等妄人怕到死起来都还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怎么死下来的!此谓之主观主义害死人!害死自己那叫活该 ,最可恨的是在害死他自个之前先已经害死以及至少害苦了许多人!
三、独夫在林昭这问题上的第三点严重错误是:作事不忖量后果!——可能也忖量来着,惜乎只忖了一边!可说这点从“我制不服你这个黄毛丫头,我倒不相信!”那句轻躁任性而盛气凌人的狂言很可以看得清楚!诚然也是,在独夫恐怕就那么想来:大江大海闯了多少,又说得蒋家几百万军队照样打得个落花流水,怎么“我”难道会制不服?“你”——“个黄毛丫头”?真正“我倒不相信!”容独夫之错误的思想根源及其悖谬的思想方法上去认识原也十分自然甚至必然。本来吗,也无有主观而不片面者也!然而几凡有客观事物到底皆不可能脱离了自身的内在规律致而遵从任何人的主观意愿!特别不可能去遵从无原则无理性的妄人之极端荒谬的主观意愿!反言之,若能稍稍客观一些 看待问题,则当承认一切事情至少都具有绝对不止一种发展的可能。因之也不可能更不液压当只指望获得一种性质的后果。正视着这一订条不由人作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是颇应该好好才考虑对么一下自己所采取的行为举止而不当贻笑大方地轻举妄动。试以下棋为例:不怕你是国手也罢,不败之总还是难立的。故最好莫过于君子自重,别要冒冒失失地坐下来就与别个开局动子。既已不计身份兴马到为之地就位对卖矣,则那怕对于不过是个黄口孺子也得,思想上可不好挖了个必胜的稳瓶。长江后浪推前浪,干那行都有后来人;后来人且可能是个刁钻泼辣歪赖古怪的不在俗理常规之内的鬼精灵,那么也只叫走了夜路碰到报应!(笑林或别的什么载得有那么一段:一人贪酷官吏刮饱了地皮,做够了恶事,可奈独独地生着一肯傻不里几的傻子。某日。傻子出外闲逛,看见石匠们在修整两只和放在坟头或其他什么处所的乌龟或毫鳖之属。他看着好喜,问此是何物?石匠哄他道:这叫报应。他喜道:我喜欢要这报应。这么硬是出钱买下了命人抬回家去。一进门,把这个老头气得发怔道:花钱买这等狼狈累隧的废物有何用?真正是我的报应!傻小子乐道:就是,就是报应!这先来的是个小报应,大报应还在后头,马上也来了。)……闯荡过大江大海而到小河浜里翻船的事例多得很哩!初出茅庐又怎么着?先不讲论手高手低,反正,既是面对面的事儿,那就机会均等。谁都兴许赢。若下围棋,还兴许你杀这一外我杀那一外地面为主客攻来攻去直到最后才得计出胜负。胜负之分可能以一子,也可能以半子;不怕就是个半子,终竟他多得了半子!用己所长攻人之短是兵法的一般原则之一,故也不具有任何阶级性。年青人可是在精神病院,那会子使已书面警告——书面“敬告”过我之当时还隐在幕后后的不知谁何的对手了:与后生小子们的棋那是以不着为高!理由很简单:胜之不躁不胜为笑!赢了也没面子,说起来欺负小孩子;输了就更丢脸;说起来下不过小孩子!有什么划长时算呢;人们没理会这个忠告,林昭可是已经作到了尽礼的地步!礼既尽过,当仁不让;局也入了那顾得上许多,年青人没想过自己要怎能2赢谁,但同样没想过谁来就必定赢我!斗争吗!一息尚存,斗就是了!死也没恨!牺牲在早已自许作殉道者的个来说正好作为斗争之一个无比光辉的顶点!是书生之傻气。非政客之韬略;然而,即此一端,不仅已判清浊,甚且在某种程度上已分高下,因为其间存在着感性与理性,天道与人道的差别!方式方法多几乎少几乎那有什么?能够照葫芦画瓢地使出棋谱上的全套招数也保证不得谁个必胜!而机械地作类比推理就更错误了;世间万事万物之复杂厥谓无伦;有可比的,有不可比的。若谓打得完蒋家大军者必能制胜于“黄毛丫头”,是便不可心比!何也?古有明训:三军可以夺帅,皮夫不可以夺志!独夫的线装书当然比林昭读得多,不信他竟不知道这两句流传颇广的名言!问题大致在于:一则,从其一贯的一尊重客观不把人兴出发,根本忽略了“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这一点;再则就是自信忒过,“我制不服你?……我则不相信!”然而客观存在终竟不能以独夫的之悖谬非理的主观意图这转移!——人与人之间各人对于他人同样构成为客观存在之一种,不论是个黄毛丫头抑或是个红毛妖精!——故不会面忖量可能产生之后果,也就是造成了独夫在对待林昭问题上的莫大的被动!而关于这,除了独夫之片面地看问题是直接导致他自己陷入被动的决定性因素而外。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需要对此担负责任!当然林昭就更加没有理由;不么?当初率而开局动子“御驾亲征“之前何以不想一想:万一“制“之不“服”甚至而“制”不“服”,则当如何罢手?这说的犹这兵家胜负,可特别是还动了那么一点非礼之术的该死的邪心哩!那不更需要极其周祥慎重地想一想:万一那名反抗者的丫头竟然宁死不从,等等,又当如何下场,乃至如何陈诉于第三者之类的事厢情愿地在谋之不已了,按梓那分儿老奸巨猾算无遗策的心计,索喜一事拟上十七八种方案的习性,似乎竟然真地不曾虑到,则还是那一份病态的自大狂在作怪:通国之在谅再无谁个大过毛泽东的!可是,抱歉了万岁爷,义中帝秦者可不见得是按着这等逻辑去看问题的呢!假如有了如此的“阶级觉悟”那还或其为什么反抗者啦?然则独夫的愈来愈陷入被动除了怪他自己作事不谋善后,又还有谁应该代他任过呢?!
上述这三点错误从思想上去考察是相互联系而且一以贯之的一个有机整体。要者必自大而主观者必片面。加上不义的权力助长了威风,又糊弄糊弄好歹弄出过谋些局面,也颇加深了那种舍我其谁唯我独尊刚愎自用沾沾自喜的大成问题的“精神状态”。偏偏又狭路相逢地遇上么个伤心怀抱白眼玩世而暴虎不聚憨不惜死的女叛徒,所以也是没个分解而立不得开支的了楼梯——“阶级”具在,泾渭分明的。何况如前所述,年青人本来是看破了世情恨看没个死处,才逼出这第个桀敖不驯的独狂不恭态!作为统治者即使以看清醒的理性冷静恃事,尚且也许不免弄成个牛吃奶的你的僵持不下之局,那能禁得起在主观上再累犯这些严重的错误呢!?犯了这些严重错误行事悖理失体致使年青人受尽虐待屡被凌逼几死,那也按看贵党秘密特务们之口的姑且暂时就算是我“自己找的”罢;可自己下不了台要去迁怒而致死毫不相干的第三者,这又是什么道理呀?……独夫之思想的悖谬程度深刻根源及其异乎寻常的恶劣影响——“流毒全党,妨碍革命”,传布出去,祸国殃民“,等等,都非片言所能得尽,在这里不过是守看个人本位而就事论事地首先指摘他在对待林昭之事上的思想表现。当然,一切问题都浊孤立或偶然的,思想性的问题就更不了然则独夫即便在林昭的事情报上甚光彩更不体面地拖出了尾巴也,乃至拖出得颇长,根本问题还只在于他原就具有着那么一条不光彩一体面的尾巴!假如说在林昭的事情上表现得突出些,那么在其他更多的事的事情上也同样表现着而且常常地颇这突出。既存于中,必形于外,这原也非常自然的/一般人不甚清楚那是受了愚民宣传特别是受了可恶的伪善之家教,在先生们来说,对此还是应该有所理解的,甚至应该说比这个的受了一番”抬举“的青年反抗者理解得更其全面,倘使不是更其深刻的话。
问题在于独夫那方面说是如此,在林昭这方面确实也需要结合盾事情的大略过和以至某些关键性的细节来分析一下自己的责任!这意义不仅是为了准备一量自己“治疗无效“之后留给人们心相当权威的长第一手材料,同时也是为了更完整、更深入地向先生们故居至更多的人们揭示独夫的邪念恶意乎凶手!既然矛盾总是由两个斗争着的对立面所构成。则不在同一范畴以内作比较的论上何能使人们全面地览察而了解事态呢!
关于政治问题上的责任,前面两部分中已经结过账了,不再赘述。在这样仅就柯氏之事这问题来检讨自己。当然也还是跑不了要从我们或者说要从林昭本身的问题谈起!……从头谈起“摆事实,讲道理!”事实是世间几乎一切道理的基础;像你们的秘密特务所说:道理(“道理”)竟然也是有“阶级性”的!我不知道有“阶级性”的“道理”那都是一些什么“道理”,但我当时也就说了:比值然“道理”有“阶级性”,事实可是一定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阶级性”的,除非先生们或贵党的秘密特务们去把事实也加上括号,但那样的话又违反了形式逻辑中的同一律。因为加上括号的“事实”其意义已全不等于真正的事实!……对于诡辩家们如共产党人,形式逻辑有时也是一种令人颇感头痛而认为应于“打倒”的东西!是所以当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后一度竟如阿Q 静修庵后圈萝十的命那样想要去革形式逻辑的命而宣布取消——否定它的存在了。顺志一笔,事虽不久,却如攻打麻雀似地都是值得在中国共产党党史上大书特书,以便使其垂之千秋的不朽盛事……
我的责任在啊哪里呢?林昭林昭,负罪家国的不祥之身一言丧邦而永痛莫 竟然造成了如此惨痛的流血后果,然则在这全部事情之中,林昭的责任又在哪里呢?!林昭林昭,林昭看跑不了也必需要些也于理当该对那血的后果,对柯氏乃至柯氏之外的命案负责,则又到底应该负哪些责任呢?……
我的性别不是由我自己选择的而且,尽管发起牢骚来怪怨母亲生错了我,究竟她或父亲都不能对此负责。上帝使我为女身,我不能因此而遂不持自己应该持的态度,不走自己该走的道路,不做自己当做的事情,我更看不出一个人的性别与他的政治活动之间会得产生任何必然联系。尽管贵党的秘密特务包括其总的毛姓头子于此是肮脏无耻得几乎达到了条件反射的程度!故如呼吁书问题发作后便大大致力于调查我假释期间的往住宿问题!真正卑苟之极而龌龊透顶。先生们,站在你们的贵楼梯上大约根本不懂得而且永远不理解:人与人之间那怕是在政治关系上也会得有一种不涉简单利害的比较高尚可贵的情操,你们特别是你们的秘密特务怕的就像那类画惯模特儿的下流画家一样;从那双混账眼睛里看出来天下就没有穿着衣裳的女子,从这种“阶级本能”出发诚然除了使谭惕吾以身交欢德王或使宋庆龄再婚或恶劣地调戏林昭等等再不作出其他更像人样更有人味的事来!这或许也颇合“道理”——先生们之有“阶级性”的“道理”而不足为奇怪!可是这个青年反抗者既然泾渭分明地不与你们隶属着同一“阶级”,则当然就不会具有你们的“阶级本能”,更不会去走你们的“阶级路线”,天父明鉴:除了与同窗伙伴,同辈战友们间或不免青春本色的 略形迹耳鬓厮磨,这个年青人从还不曾想到本身的性别在政治斗争中竟然也是一种可以利用的什么!既然不曾想过,那更不曾用过。非但如此我对战友们还常说来:入了这行诚然不免随乡入乡地淌着浑水而无法再保持小知识者清高的洁癖,但内在的品性修养操守人格必须力持“出于污泥而不染”!这特别是因为:正如内容与形式一样,目的与方法之间也存在着某种相互制约的关系!高尚的目的根本不需要更加不可能用卑鄙的方法去达成,只有卑鄙的目的才能够与卑鄙的方法相得益彰地“配套成龙”!——“配成一套”下流有龙“1
独夫——贵第一看[守所所长兼贵中央委员会主席的邪心眼光不是由这个青年反抗者卖弄风情挑起的!年青人既不曾企望过获得被子“抬上桌面”的荣幸,则纵教异想天开想入非非,亦可谓断乎想不到此!关于这一点或许会有人执“致镣铐”那首诗并日常在狱中的戏语以为辞!——这个年青人考虑任何问题都向不回避可能于己不利的论据。担事实上像这样的一些可疑的论据——假如有谁个企图以主作为论据——是全然不成立的!平日与难友交中我戏称这个政权——这家政党为“my dear”,同室者所闻不止一二人,乃至某些书札以及血签中亦有些类似冠词,可也没有什么不好解释或颇费理解的地方!那不按着现代戏之剧目首先便是“一家人”吗!塾不拘礼自属理所当然,况乎年青人只认得先生们是统属一家的一个整体,不晓得按着你们的党内通用计算公式或是一千七百万或二千二百万全等于零而且只有一才等于一的!总的来看,亲爱的冠词之不时使用略如“致镣铐”之诗从那么一个角度去抒情之言一样;可谓是表现了年青人“微笑地战斗”的 家不羁与从容泼辣,别的还有什么?也正如以血写着亲爱的什么东西同例,基本态度与根本立场岂不仍只是十分明确而不容丝毫误解?谁若谓那亲爱的竟是一句一情话,则又将置一笔一笔画画写下它的点点鲜血于何地?!就是“致镣铐”,我想,每一个稍存理性的人都决不会得谈解它的主旨与主题!——手头没有底稿,但假如需要,作为其原作者本来也不难将它从头头默写出来:一百二十行诗未必能难倒了人!——而第一看守所的人们,从贵所长以下,就更不应该误解!特别因为“致镣铐”才不过是这个年青人在那里写下的许多东西之一,即以写它的当时(一九六四年三——四月)前后而论,在时间上与它相衔接的其它东西也就不少:韵文而外,还有散文;诗篇之录,益以书札。思想内容表达式得极其完整确切,没有任何足以引起误解之可能!更何况在时间上也不对岔,如上所述,贵第一看守所所长对于这个青年反抗者的邪念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假如“思想日记”写到后来想方设法要我相片之事还不能证明这一推论;那未至少从入得第一看守所那扇牢门时起打第一天就不断听得污骂之言(如愿要我父亲的女儿去给不知谁何当小老婆,等等)是完全足以充分证明的了!事情竟然岂有此理到这样的地步;假借而利用那所谓的审讯之名公然戏弄道:“要么你跟赫鲁晓夫去合穿一条裤子!”司马昭之心尚堪问手?!好道是无耻之尤——顺便说一句:先生们可不必解释为如“人民公社好!”那回子 搞一样:问题只在于“某些干部”弄不清集体所有制与全民所有制,这个所有制与那个所有制等等的差别!但凡是对于贵家魔鬼政党之内幕细戏略有了解者,谁人不会接受这样的解释,更别说之秘密特务短兵相接地扭作一团的这个年青人了!林昭早就明确宣告了不止一次:冤有头,债有主,我反正只有一笔账!基于对贵家魔鬼政党之本质的深刻了解我甚至否认了事物的偶然性,偶然性有时容或会得有,但在林昭生活所及特别是监狱生活所及的范围内几乎绝对地没有。如上所述,贵党的秘密特务就致力于把人们的生活要排得不带任何偶然性,而为了对付这么个区区的“黄毛丫头”人们竟花费了那么多心机,以致我所碰那怕看上去只是最普通最平凡的细节都已经再不存在了任何偶然性!人们有时以偶然性这解释企图串惑我,但这正好证明了他所谓的偶然性其实是经过了精心而 一噗都不偶然的某种机 ,基于如上的理解本在一九六三年寄押上海市监狱时写的某一封信中我已就十分肯定地作了如下的指陈:假如那时走在门外有 什么砖头之类落在我脑袋之上,那么这块砖头便绝对是事筠准备好而安排下的,是故在第一看守所中碰到和遭受的所有污言脏语,肮脏用心,无理逼迫恶劣虐待一应等。不管具体地邮自谁个之手, 为囚人的反抗者首先只认得你们那位兼主席的贵所长!——组织性纪律性,向为共产党人所 称,在所谓公安人员之一部的秘密特务系统中这一点就有必说,虽然对于其他人包括党内同人莫非太上皇,自己门内的 下首从还只是绝对以不可逾越地分明,而且!鉴于所发生的一切事态竟然达到了如此严重恶劣的程度,确也只有极权寡头以至大独裁者本人才足迟钝担当提起!如我所言:在极权制度之下本来如此:越是权力中心乃至权力中枢才越蛮横放肆,是 只要年看人们的恶行作到什么界限,便可以有不失一地判断出来,撞上了极权统治的第几层次!……想起贵令人……假如说全天下人哑然失笑,那未确是全身受者啼笑皆非!在第一看守所弄到后来真几乎连张草纸都得通天,而人们,至少在某一阶级上,对这个年青反抗者所花费的心思也许不下于昔年指挥一线大兵团作战!真是何苦来?!犯得上吗?!还是我说的那句:若不认为是降低了自己,则亦未见抬高了林昭!
对于人们这份乖张悖谬昏愦无礼的邪心,林昭所持的态度堪谓自始至终无可非议!如上所述,作为一个反抗者而且是颇得坚决彻底的反抗者,政治上与人们本来毫无共同语言;对于不管是什大人的基本态度除了尊重明智,根本也不会去崇拜权力!从这一点上来说,那是必然的。也就无心放在眼里。若说按乡党序 之刚启事前辈,莫奈独夫所作所行又早已全失去了前辈之体,那未再退而求其次地按这个青年团当日的做人之道尊重感情呢?奈何在这中间又根本没有感情甚至都未必有情欲的存在!情欲本身不足为训但多多少少总也还包是含得那么一点子感情成份,可在人们——在独夫说来又那里是这么一回事呢?!从针对着林昭所布下的那么个一面是钓饵一面是判官的阵势便可以清楚地看出问题的实质:全部都是方式!更干脆地说是,一种手段!只不过因为眼看着费尽心机用够 压力终未能使用权林昭在政治上屈服而失志,才不知怎么鬼横着头地想出了这么一条周郎妙计企图使从旁往来收服这个青年反抗者,所以这份邪心在本质归根到底只是手段,手段而外别无其他!不过也许还有一点即潜藏在独夫灵魂深处的那一缕轻薄!——不严肃!不自尊故亦不知尊人,不自爱故更不懂得爱人!存在于中者必形于外,所说这一点轻薄年青人在心往亦就颇有感而且颇有所窥因为它往往流落于不自觉无意识之间那怕是一般地成句行文,但当然这不若“家”的 “,而有了直体验之后这样地理会得深刻!总而言之,你们的独夫——贵看守所所长兼中央委员会主席具有着一个极其可怕的冷酷而刻互的灵魂!在这个灵魂中除了羡”江山如此多娇“的野心家的贪婪,”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不自量的狂妄,龙盘虎踞今胜昔”的自鸣得意,“六追神州尽舜尧”的自我吹嘘以至屁股入文苍蝇入诗的轻浮,死掉世界人口一半的残忍等等而外,我很怀疑它还会有任何人情与人性的存在。
既教这么着,林昭到顾最后叫是被逼得实在忍无可忍让无可让退无可退了才破口伤人骂人们一句枉披人皮以及诸如此类的话!管怎么的罢,既披了张人皮,形式上总不了道是个了然则以人对他人的礼视为古,这个年青人当程度上一定范围内可也没怎么很对对不起谁!从去年——夏秋开始罢,借与了簇新的那一册“六十年的变迁”第二卷时起,表达青年人对于原来因着缺乏更多线索尚在未便肯定的事情已经颇有所感,但因考虑到种种方面仍只装着糊涂而力图以不着痕迹的娓娓谏讽劝人们克己复礼善始善终!不信,先生们请上第一看守所去检视一下林昭那些被子非法截留的文稿纸片之类,看“双龙鏊战……“那一组题在的血诗之两头和”论真理——谈‘实践论’质疑”的起首,是不是都草于去年九月廿六日收回纸笔以后到十一月十日纸笔又被取走之前这段时间里?这又说明着什么问题!虽然,其时于某些事情是颇有所感了,于另一 事情则仍在疑似之间;具体地说:于那“抬举”着我的对手已颇知察,但还不敢马上断定这种“抬举”的真正性质与根本意图,这与本身的幼稚缺乏经验当然也很有关系。故在十一月四日谢绝所谓的营养荤菜凡孚要求调整居室时仍还作了婉词不达意或取着籍口不过术其相互会意识到为止。到了十一月五日水饺子端到脸前,这玩命可能是再也开不下去了,然而还只是要求人们进行谈话而试作着讲道理的努力!从十一月九日夜间谈话未有任何结果,而利用着女看守之“要哭回去再哭!”的许可回室痛哭,至被人们优越传语责为:“这不是斗争,这是胡闹!”而第四次被加上手铐,并在历时十天的绝食中被苦苦逼迫虐待得命如悬丝……十一月十日之在小室中以玻璃片先割左腕求死之举,故且就算林昭“自己找的!”我,是的,那时除了痛愿立时立刻将生命视为一个最强烈的的悲愤的抗议而外,也可谓五虑俱寂万念皆灰!从那以后的两三天里人们暗示或明示了可以和解,然而万变不离其宗地叨咕着一句——基本条件或说根本原则,那就是要我“听话!”“那你总该听话了罢?”……“听话”?——“听”什么话?!当时的林昭一是茫然不晓人们研究竟要教我“听”什么“?”二是守看着我自己的立场业己对什么“话”都无法“听”,哪怕就是乍“听”上去似乎很普通的“话”比如:“我教你坐在这里,别要坐在那里!”因为我不懂得什么是这些话背后的真正意义!即不去深论它们那作为某种可疑的暗示之一面而仅只直接地、简单地、论着它们的表面,林昭也不愿承担任何义务于扮演一个驯服的囚犯的角色!——向来不愿扮演,处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更不能扮演!理由很简单?:假如就我所从事这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向来都极其严肃地要求我对人们明白显示自己坚定的意志,则当时所面临着的情况就无比严格地要求我使人们明白看到个人意志之坚定的程度!管这种意志,这种坚定会刺痛乃至 谁个也罢;十一月夜间人们传以“这不是斗争,这是胡闹!”相责,其意除了麻痹而迷惑林昭的斗志,也就已经相当地明示着我所持这种态度是剌痛了贵第一看守所长——独夫的“个人!”但不管将把独夫刺得多痛,甚至他痛得暴跳,这也实逼处此一无退步的青年反抗者又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其他办法呢?!故对所谓的不是斗争而是胡闹云云地也就只能在高度自觉地(?)写出来的血的“检讨”中慨然给以理正辞严的回答!“……林昭年轻幼稚,气决性刚,入所迄今一年于兹,只知坚持斗争,不知何为胡闹!更不知斗争之别名竟是胡闹!政府所作诸般处治若为镇压斗争,林昭含笑甘受死亦无憾,若系对付胡闹,则林昭是百思不得其解抑死不瞑目!尚希政府(!)有以教我!……(引警句之大旨,文字上或不免有小出入。)这么地所以必然只好弄到“叫你吃饭你都不吃!”之地步了!这口饭事实难吃!——如上海人所谓的:难触祭!叫人一个怎么吃法呢?!……在这一场主旨实质心照不宣的格斗里,那恼羞成怒的人们之虐待手段如上无所不用其极:一与流质而强作鼻饲之橡皮管以加深机本部分感受的痛楚或乘作某咱可疑的威胁(种种见附录中“如起诉书跋”所载),一再悍然强行取走借与的被子使之受冻不得眠息,又非法而更无理地扣留着个人在狱中的常穿着使用的应衣裳,以至于屡索不给,甚至区区一把梳子都讨要了十八天方始取得,才一梳而日夜滚在灰土积尘中久结不解的头发如团团乌云应手而下,大约三星期或更多几天以后拿来了被截留在原来囚室中的衣物;但为了施行精神虐待而恶意刺激这个不驯朋的囚犯,除重又扣下先以给回的纸笔及成与未成的文字草稿等等而外,人们甚至不曾忘记特意地掠走我长日积存在那里的一束自己的头发!是么,头发在一定的情况下确实亦得作为指控人偿进行人身侵犯的某种物证,但掠走了头发是不是就能够抹掉那许多恶毒侵虐的事实呢?!而且请人们莫要忘记这所说等等还都是发生在镣铐之下的呢?这第四次的镣铐从去年十一月十日延续到今年五月二十六日即先生们之伪法院“宣判”的前三天!不知道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今日可能够打破全国纪录乃至世界纪录保持者的荣誉。……如此等等。故也与 这个青年反抗者要以当尽……当个政治条件承办人的别署而在长夜里痛切, 白毛女未必……也当称 ;对于她的意图上在……”!然而,……的惨痛凌虐恶毒折磨,林昭在自己……大体而不 感情来……基本方针!以至对如此之不知自……”多少知所自愧而止。在相当长工后段时间里——直到一月五日送出题诗的血书心以前仍 颇看人们的死人面子未予戳穿,这忍让又到了什么地步?却也不过是为行事悖谬失体至于贻笑大方的妄人留学生着一点退步,旁敲侧击当然是有的,就在致先生们的那两封血书里也有;一则促其自省,二则明我意!所受者如被而所持者如此,任怎么弄求总不能怪得年青人无礼了罢,至于政治态度那当然是一仍其旧而且一以贯之,虽然由于所发生的这种种,不免自然地增加了心情之沉痛郁烈的程度!是故在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决定复食的前一日傍晚从报纸上见到了当时甚嚣尘上的所谓江“江姐”之文字图片等等之后不禁要对着门外人失声痛哭道:你们这了什么?你们为的是一张皇位上坐不下两个皇帝!我们又为什么?我们为的是使中国从此永远不要再有皇帝!林昭怎么就没有去投靠上一个主子呢?!有了个主子吗?一量死在这门里以后他年也好叫我的主子为我编歌编戏去欺世盗名!……好罢,且再不说这个。反正,礼貌也得是又方面的。对于非是即否别无中间路线或第三知道路的事情本来更无多所试探之余地!既然此心总不肯死而老在那里步步 仗着为机地纠缠不已,试问年青人的忍让要不要有个限度?!至少至少,这种忍让总不能到引起或促进误解之程度罢!然则最后逼得林昭不但扯破脸皮甚至恶声相投,客观而持平此地看能“算为是我的过错吗!”独夫——你们的贵主席一不肯君子自重适可而止,二不肯将此与政治问题分开!或者要么就是因为守看你们的“阶级路线”觉得必须把这种龌龊意图与政治问题纠缠在一起才蛄面红旗万万岁的这政之道即时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这么除了逼出年青人一个宁为玉碎的决绝态度来,到底也还可能收到什么!……据此云云,若说林昭在对待兹事的前后态度上有着什么可以非议之处,我倒也不仅很愿意甚且很希望先生们明以示教!那怕就站在你们的那架子贵楼梯上亦得,请先生们开示年青人一个与共产党打到政治交道就必须卖身的道理!倒看看这是亡人马克思关于楼梯上打架之学说的哪一条?!犹幸运这年青人是个女子,似乎生就了具备作人外室的条件;若是个男子呢?难道还非叫我给谁个当相公去不成?!普天之下,煌煌古今,曾未见如此之荒乎其唐而及岂有此理的事情!或者,难道逼也算是“前体制改革从未做过的光荣伟大的事业”么?!他年写到——别说是写到独夫个人了,就是写到先生们之“伟大、光荣、英明”的贵中国共产党的状上去,也远成个什么体统呀?!
五,杀害柯氏是一件情节极其严重而性质极端恶劣的可耻罪行!其恶劣程度的严重就在于它已经超出了一切天理,国法,人情世道更不必说政治原则的通例常规!
情节是严重的,——在这个指控的主人之下作为当事人的林昭需要回顾一下而更多的提供一情节!——摆一摆事实……
在陈诉于柯氏这个问题上年青人与独夫之间的矛盾激化大略是今年二月以后的事。但在一月初或去年十二月底……总之是今年一月五日给予筷子进膳之前,已经有了某种议,虽说我当时还完全不曾想到。故在一月五日中午向门外送饭者索要那人们已允予我的筷子时便坦然示之以断了的塑料调羹而道:再不给筷子没法吃了,原来使这个对付着,可恰好已经断了!(在这里撒了点小谎:事实上那调羹不是当天断的而已经断了几天。我只记不清——吃不准了到底是发生在年前还是在年后?)……假若林昭当时已经有了今天这样的灵敏度特别是假若了解了那怕只要了解一些独夫内心深处一向以来那种迷信征兆的程度,则即使是处兹看来不值一提的细故,也可能会得更加深沉含蓄一些而不会像那么失口轻言,然后事情终究还就只是如此地发生了!大约也正由于此来到此间以后人们才——当然还是通过看其他名来不甚相干者的嘴巴——向我作如下之颇为唯心窃命而竟不“唯物辨证”的解释,人都是这样:先经死,生经生。他还没生下来就已经注定盾看从此要这你这事情死了!”言外之意自然是要我放下、丢开而不用再惦挂着这件事!可惜,假如说这样一种解释颇能安慰所为恶劣的杀人犯与麻木不仁的旁观者,那么它完全不能,丝毫都不能安慰这个伯仁由 我而痛彻心腑的年青人要找寻解释那是足够找到不止一条而已,即不论柯氏是否命定着“说派”为林昭之事而死,反正,人谁都跑不了要死,不管是这样死或那样死;在先生们之贵魔鬼政党的内部由于要切实保持人们那种惴惴其栗而唯诺是从的“精神状态”更必须经常寻找相砍相杀的斗争对象,故不怕他得再高而死的机会比之通常情况下是一发为多!——以明杀、暗杀、故杀、谋杀、不见血地杀直到“畏罪自杀”。然而任凭在中国大陆通晓已经死了血海的大地上人们是怎样地死着也罢,更任凭先生们在你们的太上皇——秘密特务之魔掌的阴影下是怎样地在被着明杀、暗杀。故杀、谋杀直到“畏罪自杀”!只要林昭不曾去写那两封指名柯氏的血的陈诉而成为惹出这么一场惨痛的流血事件之祸,则丝毫无间意中凭籍着寻找任何解释来求得自我安慰,我的良心——至少,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保持着安静的!特别对于先生们的党内问题更是如此。老实说,你们蹲在那么个彻头彻尾地特务化了的魔鬼政党之内,那是作恶有路而向善无言。故只要是保有共产党党籍者,谁都跑不了在所谓的“民主集中制”之下为虎作伥地造些罪蘖而沾些腥血!越爬到了上层去那恶蘖就造得愈足而腥血也沾得愈为多,根据着这一点林昭然=自己虽然还未下着血洗共产党人的决心,我倒觉得那些主誓“有共无我!”而务以杀灭共产党为志者也中见得很可责备至少不见得比他们所杀灭绝之而后已的对象——共产党人们更可责备!这首先就因为造够了恶蘖的先生们从独夫起堪称谓几无一人不具有可杀之道甚至一个头都不够杀地死有余辜,亦固是故我才在此信之开卷明义的第一部分引子里就愤然声言:假若独夫杀尽了贵编辑部或贵中央委员会,那他倒至少或者是为爱国卫生作卫件好事,那些心地较为善良单纯的人们他日见到此谡也许不免会吃惊于一个基督徒怎么竟说得如此之冷酷而毫无怜悯恻隐之心的话?嗯,当他们还不曾深刻了解着这句话的基础是如何一种冰冷的憎恨之前,他们可能会惊诧的。但只要他们最后终于理解到这咱种冰冷的憎恨并理解了它是寻源于又反映了一种如何地可诅咒的事实,那未他们的惊诧就将完全消失,即便他们在一个阶级上暂时还不主张像我一样冷酷地发出诅咒。这么地,言归正传:那怕柯氏的寿数三日以后已到大限,只要他是自然的死亡而不是在这么一场没来由得令人啼笑皆非的“三角事情“中被毒手谋杀以至,那便不于我事,是人跑不了要死,又倘林昭不曾因为写了那两封血的陈诉而对柯氏的血担负着一份道义上的责任,还倘林昭不是像这样一个说好些谓之守正不阿说糟些谓之迂气未脱的书生,不是一个不动声色地玩见利害的无情政客,则由得你们去同群相戏,杀光了也不干我呈!——杀人者人亦杀之,保有着共产党籍至于皆曰可杀的先生们谁死了都只算该死,黑夜死黑死,白天死白死,一个个都给我去死好了!可既然林昭一言丧邦而成了柯氏冤死的召祸之媒,那就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管他是不是没生下来就“定了”“该杀”在林昭的事情里死,我只管造成了事实要正视事实即承担后果!何况,先生们,咱们谁都还不曾拿上介绍信去翻通天曹或阴曹的生死簿,而冤魂相悟,他的寿数倒是还有十来年哩!……
在声言道在杀事实的起首处却先来了这么一段看来似乎是相当妄诞无经而更神秘离奇的“入话”,可能有一些人会得对之失笑,但先生们倒怕未必就会失笑。近些年来在与先生们的秘密特务扭成一团的过程中这个年青人已经相当深切地察见:这些满口自称得大言不惭地欺天灭地非圣诬鬼的所谓“无神论者”,其内心世界之——之……之什么呢?也只好权且说声之“迷信”罢,之“迷信”的过程那是,在有许多地方竟然远远超过于某一些宗教徒!别国比如苏联怎么称我不是那么挺清楚,虽然也知道赫鲁晓夫经常呼唤着而且似乎还并不是非常儿戏地呼唤着上帝;至少在中国,情形就是如此:几乎都再没有比先生们这些口口声声扬言无神的“无神论者”——“无神论者”更加确知有神的了!先生们在你们那深闭固藏的内心世界里明明白白地确知有神,有,有。有怪、有魂、有地、有天、——有天主即有天帝, 因而确知有天命,有天机,有天数,有……有……等等些,而且凭着一向以来(不自今日始,也不限于我们这一个国家)为世界其他部份所署称而至于赞许的“东方人的神秘的本能”或更辅以迄今为止尚不是为人们所十分明折知晓的某种妖法诡术之类。时上述种种一般人未必确知更其未必确信的超现实的事物竟已了解到了相当地深澈!假如还并不是每一个保有中国共产党籍者都能达到如此深澈的程度,那么至少在先生们的贵中央……什么玩意那滩圈子里头应该肯定认为是颇颇地达到了的!林昭于此几乎地甚感作为一名同国人的荣幸!虽然同时又不能不感到啼笑皆非的惋惜!惋惜的是人们虽知天命而不知何从,还偏要苦苦地去作恶造蘖,是所以又谓之曰不可救药!——假如那所谓的柯氏“该派着”为林昭这事而死云云是根据着调羹断掉的那支插曲,那个征兆而言,则我的理论恰正相反:那不是征兆,好是预报,大约就因为独夫彼时——从把柯氏留京不返时或更在此之前就动了杀机,故可以会有这么个预报,而人们给来的解释那完全叫是倒果为因!
不管怎么,在当时,这个年青人确是全未有那怕一点儿于兹一流血事件的联想,我只就事论事地为那把塑料调羹忍痛快了半天。然而,如前面第二部分中所已经说到的:从今年一月初到春节前,年青人本着勉顾大体的为公之心,在态度上对于独夫也是已经作过了某些非原则的忍让:其总的内容大旨是竭力容忍人们之一些明知故犯的生活细节性的挑衅而不那么遇事之时作出激烈的反应。故总算也在某种程度上扮演过了一名安静的囚犯。假若还不能算是那么刺眼的话。采取这种态度的原因除了如所说的仰体天心不为己而外,另一方面也就是不愿与独夫一般见识,反正就是那么个妄人而已,何值斤斤计较?约翰逊尚且坦然表示愿意亲自“到世界任何地方去与任何政府”会谈以谋求“体面的和平”(想来不见得是对于约翰逊的“体面”吱,故然他公开表示着不惜在非原则事由上如将就对方!)那未林昭,上帝的这名青年仆人不说身居在犯人之位,无论如何于年龄总还是一个“黄毛丫头”,故只要独夫那条不成话说的邪心给镅起来去,小节上让你面子过得去在我似亦不得使谓之无原则!——我的原则未必能过了约翰逊总统不是。神差鬼使地在春节前夕又发生了那回子非法打人事件以后,年青人虽说因为咽不下那口恶气而闹了一个不亦乐乎,终究也算在独夫使用权人们进退过来的话!……政府对你的“改造”(注曰:作三日喔!——昭)你不接受可以,不要“胡闹”之下仍旧努力安静了下来。嗣后的半个月或三个星期虽短不了经常有火线上的小接触,“自诉血书”却是作亦又辍搁在一旁,这多少有那么一些投鼠忌器本能的顾虑,因为,既然已经相当地掌握了一些独夫的性格特征,则对着第一看守所的人们我也曾分析过一句道:咱们的“政府”之最大的解释,就是不喜欢别人“爬上他的头”!听者彼时为之忍俊不禁,足证这句分析在个中人听来也觉得他劲中要。然而林昭侧是一直被逼无奈而在作看似攻为守的自卫。因为兹事万万开不得玩笑,否则只要阁下知所自受知所收敛,“黄毛丫头”本来不一定必要犯你这个忌讳,至少不必要要在这种情形下来犯!虽由于年轻幼稚竟还梦想不到这忌讳会犯掉第三者的命,总也揣度得到这忌讳会犯得对手方大大地不是滋味。那不“自诉书”里用上了越级陈诉等等的说法,直接的理由顾不过是因为年青人直到那时为止还不曾正式戳穿人们而只是架词诬控地把一盆水甩在了所谓的上海公安局之牌子上,但独夫看着可能已经觉得相当地不入眼了!——黄毛丫头竟然反别人放在了他的头上!这也许比之黄毛丫头自己爬到了他的头上去更为可恼也说不定是的?那么行哪,只要行事上路些,不接受也可以,我就不“胡闹”也得。要求让家属接济送物,一天天捱呀直捱到二月十六日,知道这年青人要毛了的时候才勉予同意。我可也不是按着什么意图而只是按着本身需要开出了所要物品的单子。之后两天,二月二十日,人们藉着我借针与剪子——特别是借剪子,因为那可能是更其需要监督——的机会,站在门旁瞅着,似乎是十分自然地开始了那场明明是经过你的计划的谈话……
“还需要些什么?看你要那虚张声势接济物品都不是怎么必需的。(张望着屋里)还缺少什么东西么?……我看什么都不缺少了!”
我起初光顾着剪我那些拆了的布片儿而没有理他,听他越问越认真,越问越带劲儿,如抬起头来深深地盯他一眼反问到:
“你是真的问我还缺少什么?”
“嗯。”
我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答到道:“还缺少一点米汤!”说罢便又低下头去比看着样子对付那些吊死鬼。
“米汤?——灌吗!(意指鼻饲。)灌着还省了牙刷呢!”
灌不灌的倒也没啥,只要咱们大家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就行。
布片儿还没剪完,谈知也仍在进行。虽然进行得不是那么够了顺畅,也正如我手里那一把错综杂乱旧得发辨的布片儿任怎么横竖凑老是拼奏不到一起去似的叫人恼火。我乃发挥那些乱糟糟的布片儿道:
“真没有办法,又要顾着里子,又要顾着面子!……叫人真是没有办法~”
点了多少是另一回事,可碰上了云云等等的那些鬼招就硬是比之又要面子又要里子更加叫人没有办法!那不除了开宗明义的:“还需要什么?还缺少什么?”还又来了,“……我们干什么都得要自愿的,没有不自愿的!”而当我声明自己不是一条鱼——不是可以曾当作为或种钓取对象的一条鱼时(过去已经说过这话,故以下所引的那句答语也跑不了是先已同样地准备在那里的!)。人们竟分外露骨地恶谑道:“鱼还离不了水坑!”
布片凑合着好歹剪完了,人们拿过剪子走掉了。剩下这个早就该死而一直苟活下来的年青人独自坐在那间不比一张双人床更大的小室里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痛苦的沉思:这么一场谈话,从第一句就不上路,中间插话不上路,直到最后落叶归根还是一个不上路。是代替下场诗的聊以鲜明的玩笑吗!哎呀,我可不能够这样去考虑问题的呀!这样考虑问题那太危险了。我当它真是当它假?真与假在一定条件下本来得以互相转化,更可况狗熊似地不甘被动之人们是如此契而不舍地纠缠着呢?!不,我不能当它假的,我只能当它真的!那么!既然已经一再严肃地声明了自己不是一条鱼,我又怎么能在如此之露骨的——不是什么暗示而简直是明示之下仿佛已颇会心心默契了似地睁着眼睛去吞钓饵呢。想着想着我一时自怨自艾起来:碰上了旦门中的恶鬼,上帝仆人所秉的人性与所本的良心在某些时候竟然也可以、也会得成为如此这可怕的一种缺点的。我还能再向何外去求退步呢!我怔怔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又一次陷入了自去年十一月十日放扯到那间小室中,并且在镣铐之下割破脉管以后经常的我外在深度的麻木状态,靠门那堵窄窄的两壁下端,水泥粉墙上写着几行两寸的血字:“不,不,!上帝不会让我疯狂的,在生一日,她必须确保我的理智,同时保存我的记忆!”但在如此固执而更阴险的无休止的纠缠与逼迫之下,我似乎真地要疯了!上帝,上帝帮助我吧!我要被逼疯了!可是我不能够疯,我也不愿意疯呀!……
人们拿晚饭来的时候就是发现我在那种状态里:木然蹲坐在门首,发直的眼光怔视着墙壁——怔视着上十一月十日割破脉管后染在那里的一滩斑阑惨腐的血痕;无声的冷泪不能自察地一滴接着一滴流下面颊。开窗的声音打破了我的麻木状态,我举首一望,对着启开的小窗失亏损哽咽而泪落如雨:
“管理员,管理员,林昭向来不说话,今个跟你说上这么一句:我怕真的快要到精神病院去了!……”
那个管理员——从他开始直接出现在林昭生活中的时间(今年一月五日)及出现以后所外的地位与所担的任务等等诸端来看,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象征性地把他作为了死者之替身的。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一向对他也是比较“客气”。而那天受命所作这一番不上路的谈话也就充分利用了甚至滥用了年青人的这种客气。那时他微觉惊异地一望,便以一种类乎哄小孩儿的比较软和的口气接话道:
“哎,怎么哩?……有话慢慢跟我说!啊?”
慢慢地还说什么?管理员,可敬的管理员,到慢慢再跟你说可就晚啦!
二月二十一日(或至多二十二日,恐怕还只是二十一日)早晨我开始没词拒食,人们乃叩传唤我出去洗澡。这一箭所要射者恐怕的还不止作戏而已!却也是先生们——还不止是你们的秘密特务——惯用的手语以最少的消耗求最大的效果!是故一向便是那么地馅饼井里还不着 而 上面还扎了饵, 此也, 针尖上都是打就了倒须钩子,等等。我想了一下:可以的,我去洗澡。反正十八日为写接济物单子拿进钢笔墨水来的当时林昭便把招乎打过在先了,已经写开头的东西总是要写完了的!本来还想看事,则圆,也许缓一缓写完它——“自诉书”,再在比较宁溢(不说和谐)的空气中拿与人们,死也要比较地可以减少些不必要的刺激意气的成分;但既然像这样,那么……第三者的参与本来就有需要而到了这地步更已经是非要不可以的了!忍让总得有个限度不好助长误会。像这样一开口就不上路,双方还能具有什么交谈事情的余地,又还能够从何谈起呢?!……
把春节后写下在那里的“自诉二书”的一张半未完稿夹在一张棕绿色的葡萄糖包皮纸里插在枕头边,我离室跟着女看守洗澡去了。本来想把它撩在被褥正中间,再一想:罢了,反正第一看守所的这些个王牌特务们决不会忽略过去的!在这以前(春节以后)人们有没有过悄然进那间小室的机会我现在一下子记不清楚,但至少这一回我可是明示而不是暗示!虽然从那一张半纸上是已经写下了的内容中还未必能够看得出我下面将写些什么!……天父啊,直到那时为止,连那个年青人自己都还未曾考虑停当下面要写的都是些什么,但至少……呢,反正就是这么一桩 !陈诉稿在继续而并示结束!这么地也所以当天在洗澡回来后我对于铐的戴法并未表示任何意见;下文未完呢,让人们明白了这一点就是!这里面不存在任何默契之类!在这件事情——独夫所……或者那一句话——阿Q之该死的一句话,还有一点可能也是致命的:那就是在“自诉书”中已有流露而在“自诉书”中表现得更为深切的对于柯氏个人的服左!这特别对于独夫已在略如上述的特定情境之下恐怕也很使他受不了:你这个小东西,如此难得服我竟然有点服他!那救灾了得?即使你现在工过在弄假,发展下去安知目后不会成真呢!那么看来有他无我!不则已将置姓毛的于何地?然而对于这一点林昭就不能简单地负责了,首先便因为我跟在生时的柯氏曾无任何交往,但作为守土有责的地方官林昭直接找着他陈诉,这理由讲到天边也讲得过去!陈诉于他这其中不无个人印象的作用,毕竟还不是单从个人的好恶出发的!所以要认真的话至多也只能看个不了解情况!——不了解情况先生们之贵党内部斗争的针锋相对心机旷 ,特别是不了解独夫以其一家毛风统治当内的那份几猜忌忮刻辣手凶心!血的“自诉书”在三月三日晚间赶着写毕而送出了门。那天值班的正也是二月十八日拿钢笔墨水来叫写接济单子的那一个。我故也点看题而招呼他道:
“管理员,对不起,林昭可是那天就跟你说了的:已经写开了头的东西总得要写完它!”
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三日的深夜,我故意把吃晚饭的饭格子留难到那时才放它和“自诉二书”一齐出门。……当作一个“今晚有事”的话语。一方面也因为匆忙得来不及写完它在更早的时间里。故到说话那时他已经来催过几回饭格子了。当时他自亦不作任何表示地只是接过来走了。半晌,墙外前庭里响起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害有些日子里是间或用着一种致意,示意之机会音响效果的,但那天晚上也许只是偶然罢了!……
两天之后,三月五日上午,第一看守所特定的每月接见送物之期,我们拿来了家属送来给我的东西。寥寥数件,与先已准我所要的物品单子相差不可以道里计。需要廉洁明的是:从到了第一看守所那个鬼地方以后,人们是经常使着这种手法以挟制犯人者;与家属通讯接济似乎也成了一种统治者——秘密特务们的恩赐!尽管它本质上只应该是一种为人,那怕就是为犯人者所固有的基本人身权利!林昭于这种手法之讨厌与反感那是也可谓无以复加!而三月五日这一回就更岂有此理,因为那张接济单是人们先已明言允准了的!那么就算“都不很急需的”也罢,作为人又为之何而可以不对自己的话负责呢?诚然人们先似乎影影绰绰地暗示着三月三日可能会有某种谈话之类,但那本来明明白白形诸语言且又是在“自诉二书”出门之前;那么谁都想见:新的情况自然会带来新的变化。你觉得不爱谈了,不谈就罢么!我又扯不住谁个!用上这种办法,那算是是辅助的手法办得,除了大地增加反感而外,还能有什么收获出来?!当然决定是举的人们可能会辩解道:允许接济时先没见着“自诉二书“地谋之不已的这件荒唐事情上毫无任何默契存在的余地!
将近十天,那封信是咬着牙齿写起来的。由于所发生的上术种种年青人是有点儿横了心,因之有许多话也就——字眼儿下得又着实又有份量。用作墨水的鲜血也许更增加了它们的份量。而其中最最致命的恐怕就是下面这一段:无论如何,我希望自己在深重刺激之下多多少少已经有点儿衰退了的记忆还不至于很妨碍我在这里大体正确地复述原文,……贵第一盾守所的那些王牌特务们想尽办法苦苦搜索而掠走林昭所写下的一切文字包括自留的底稿或备掩后他们以及他们那个姓毛的的所长之罪证,然而毕竟独夫看于未曾准如所请求来掠走林昭个该死的脑袋,故总之还是不能解决问题:不仅新的篇章如春蚕之丝延绵不绝,一切旧写诗文也可以使恃记忆复述内容直至重现细节,尽管记忆已经出现了一些衰退也罢!……所说这一段是以那不多久心以前咱们“政府就苏加诺退出联合国一事所发表之煌煌声明为其:入话”的。我先是说:从文章风格颇是足以辨认出其作者,看得多了甚至片言只语皆可一望而知,即以那个声明中敢摸老虎屁股一语为例,恐怕便出自中枢某要人的手笔,全文可能不一定是而此语跑不了是。理由姑且从略。”——所谓中枢某要人也者先生们当不言可喻是指的独夫,而那当时,“姑且从略”了的理由如今倒也不妨借这个机会与先生们摆事实谈摆谈。第一:年青人当年在北京学我的新闻本行时业已夙知听咱们报纸上所发表的话多公家东西或私家东西都须经由独夫过目,而有时他便兴到由之地在上面胡乱加……等,找辞……段,等等,是故也第见从整体上来说是无有个性的枯燥的官方文件,官样文章中当然像灰堆里窜出只油老鼠来那样地窜出了颇有个性——颇合毛气的一语或数语。这是大前提。第二,尽管凡人皆有屁股猪之皆有脑袋一样,但屁股之为物总之不是一件什么颇登大雅的东西!故即从语法修辞的通例之一“……”来说,公然地将屁股放入文章已就不太像话;何况竟还要去放入以堂堂政府名义所发表的声明,是谓之大不像话亦……,而据这小叛徒眼光里看来,当朝堂堂——首先当然是先生们的贵中央主席团等等了!——……众,……在文字之中卖弄屁股者倒也未必众!——至少,故以存疑;到了有权力将屁股强加于所谓的政府声明者,则恐怕除了独夫之外更无第二人!这样推析又是因为:第三,独夫特有以屁股入文的习惯,也不知算是大众化呢折算是口语化!延安那什么座谈会的发言里曾一再要文艺工作者把屁股坐到某个方面去,一九四八年——四九年战局急转前夕与南京国民党当局针锋相对的某些文章中又一再以屁股为言例如:“……谢亲爱的(孙科)院长,共产党人……幸邀免打,获保首领及屁股而归,”等等,不一。故所以人们大可不必再来向林昭推销什么选集或选取读之类,从过去一向以来迄于今日对于毛风是可谓早已熟极而 了!这么地那从历史方面来审察,屁股入文之习惯一贯性恐怕也就不容易割断。当时所说从略的理由大致如此。当然这些理由之最有力的一点尚在根据中,只是独夫那刚愎自用而又轻躁的性格特傲!……而在“自诉二书”中姑且从略了理由以后(当时之所以只好对这些从略的“理由”之一是:我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了!先生们,那是我的血!一笔一划都是我自己的血呢!而且还是在镣铐之下!)就来到了可能是最最致命的那一段:
“……其实照我看来,摸老虎屁股殊无战略意义。首先因为真要打老虎者大抵只静静地候它而并不致力于若惹它;即使作为挑战,摸老虎鼻子恐怕也比摸老虎屁股需要更大的胆气!鼻子上面是眼睛而下面紧挨着嘴巴,摸起来危险大得多,而摸屁股;——这算一回什么事情哩?……血的陈诉中竟与市长阁论起屁股来,自己也觉得啼笑皆非地不大是了味儿。但您若责以顽皮由小叛徒俯首无辞。若责我以失礼我可是不能认过。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既然堂堂政府声明中可以在亿兆世众之前公然无忌地大摸其屁股,则区区犯人将咱们政府所已经摸了的屁股借此向市长阁下略论数语。于情于理都还未必有什么使不得吧!阿Q所谓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大旨职此。当然也和此信中的其他各所引文一样:不可能保证只字无误。……这一段致命的话语当柯氏惊耗入耳以后多少次回环反复无休无已地引起我悲痛莫名的自责!所说对于柯氏之道义上的责任首先也在这里!然而,信不信由先生们,反正林昭作为一名基督徒我敢于对着十字架起誓“当初在写下这一段话的时候根本就不曾有过类似人们所想的那份心思!林昭的本意首先在于上海人所说的“弄僵”独夫使他收心,其次则是暗示或明示可能会看见这封血的陈诉的柯氏以至其他诸公们:请莫再来与年青人打官语!你们的第一号人物行事出有因或嫌悖理失体!已经都不像了语,当然更不像官话,所以,也只为我对第一看守所之审讯者们说过的那样:要谈就请把官话给我收起来而说说比较地不拘形式的“私话”!“如此机而已,岂有它哉!”若谓林昭陈诉于谁个就是想嫁谁个,事情似乎也成便当了罢?千不说万不说又得说着那一句:直到他的血免除了他的党籍之前,柯氏总还是个共产党人!然则对于林昭这么个“坚如磐石”的反抗者来说,这也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那怕普天之下的男子统统死绝了,林昭也总不会想到要去嫁一个共产党人!与自己的同辈战友们耳鬓厮磨不避瓜李是谓云小德出入。与保有共产党籍的先生们可是,对不起,大德不逾间,这是政治原则问题!要命的是特别像所引阿Q说和尚摸索得之语,在另一种角度上看来竟然是可以引邮另一种解释的!上帝明鉴:直到柯氏的血流了下来我才刚刚警觉到这一点。可是已经错铸九铁而百身莫赎了!……个的年轻幼稚少不更事加以心头通明未杂他念,使我在写下此语的当初未曾深思一下它可能会在已启邪念而且已生嫉妒(从“自诉书”以后,柯氏被留京不返颇足证明)的心目中引起什么样的误会!而这一非我本心的忽略便也构成林昭对于柯氏之死应负的道义上的责任这一部!另外,除了上述那致命的一段话,而且对其内容缺乏估计,所以说的话就不能再算数,等等。但是第一:从直接意义来看,这本来是两回毫不相干的风马牛!总不能说因为我要陈诉就不得准予接济,此理跑到天边也不通!第二,从……若要从事情之可能引伸得邮的象征意义来看,那么林昭从昔日直到而今不知向人们说了几多回:暗示充其量当代思索问题的参考而绝不能当成解决问题的根据!我从不知道任何正经事铁是得以猜外形打灯迷来解决的!林昭有什么意思我必定尽量明白清楚地表示出来,倒也不如不相信他人的聪明而不过是更相信自己的凭单之类。仍以三月五日那次接济为例,我本来——要我这方面毫未意备着要使它具有何种象征意义。故当然地也不喜欢更不会得去认可人们所或许赋予了它的主观主义的象征意义!我只想着接济便是接济而已;第三,即以陈诉为言,那未如上所述,二月十八日在被允许开到送物单子时我已话说话在先了,若然说是未谓具言内容,那首先是因为当时连自己都还未能完全确定内容!如上所述“自诉二书”之相当一部份的内容都是被二月二十日那场不上路的谈话逼了出来的。但无论如何总是已经把这件事情口头上向人们宣告过了!那么作犯人者也就算是尽过礼了。没有理由更不应该再在这个区区接济问题上来出尔反尔!上述三点理由于陈诉与接济二事之相毒关系如分析也自谓颠扑不破。而在这个看来似属闲文的接济问题上倒也不得不略为多表两句因为它既是引起林昭情绪激动的导火线,又成了自此以后一个月间(直到四月五日柯氏“发病”——中毒为止)种种冲突激化的触媒剂,当时,由着如上的理由这年青人是十分恼火,恼的还不是什么其他却仅仅是这种挟制手法的反复使用而如此之毫无器量更无风度地把住什么事儿——从日常生活细节琐事直到政治性的原则问题——统统揽在一起!看来林昭如若不想、不愿去做独夫的外室便将至于连要家人送一块香皂或一斤盐都是不可以的!等等;带些民主气息的政治权势则毋论无,那也好罢,各行其是罢!我相信当平静地签收了接济单子,待人们走掉,就坐下来向衣包里抽出一件纯丝的西式衬衣。巧的是它本来不属我这所有而且送来以后我连一次都不曾穿过它,——一九六四年那整个夏天包括它那些酷暑的日子我是在镣铐之下度过的!(五月二十日——九月七日)白衬衣穿着忒禁不起揉搓了!……
差不多整整一天里我保持那如签收接济单子时那同样的平静。没有办法,戴着镣铐写字本来要点功夫,况且那天是写在软和的布片上又是写的诗章,更得一本正经聚精会神。当然啦,即使不加说明先生们都不难想见:犹如题在衣上的那九章七律不可能呀呢立成一样,这推车上壁的最后一步也决计不可能在三分钟之内计划停妥,年青人计划下了这最后一步棋,虽然我还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用得上它。但处在如是之险恶深沉而更诡谲莫测的局面之下人岂能不具有一种破釜沉舟之想!林昭自下了这滩混水以来,本着书生的迂气以及青年的激动,诸事都从没有想过做法!
在那件白衬衣背上题事了无题九章以及第一级。跋语(见附录),又在前身左右洒下了斑斑如热泪般的满襟血点。之后用一张纸把它包成小卷儿,缚牢,放在一边。这么差不多一整天我一声儿没出。人们大约诧异于我是出奇的安静而又想来试探一下了:晚饭时炒了一个有晕有素的菜,大约是韭菜肉丝或诸如此类的罢,拿了进来。我也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吃了。但像两天以前即三日晚上一样:故意留着饭格子不给人们。这么直磨到夜班管理员来的时候——那是二月二十日来与我谈话的那一个,我常开玩笑地称他为我的“本命是君”。
“给你!管理员,这个请你带去!”
他接过洗净了的饭格子,对着放在里面那个小卷儿沉思了一下,拿起来打开就看。虽然他大概没有来得及看个仔细就——
“审什么意思?你这是什意思!”
我也是没有做声:意思已经用血,用有解与无解的血表达得够明白的了。此外又还能再有什么意思呢!他又沉思了一会儿,“我不能收你这个!”把那件血衣撩在外间一张小小的斗桌上,他走了。要我不曾明白理解他,这行动的真正意义之前我只是大声地,呜呜地哭着,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么地哭,一直哭到他找了别人——戴着眼镜的一名老油子,大约是第一看守所的管理科长或类乎如此的什么罢,反正总是比管理员上一级者——来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地带走了它的时候才完事。但紧张而更炽烈的悲愤之情,仍使我木然地那扇牢门旁边抗议性地独坐到也许是半夜!后来是因为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院而躺了下去,我戴着镣铐连久一些时候都是够呛的呢!……
第二天(三月六日)我接着送出了血的“绝食书”并且从那天起拒绝进食,——有些日子进了流质,有些日子则注流质而不得;这么半死不活地地息苟延着直到五月卅一日“宣判”以后来到此间(上海市监狱),才算暂时地告过了这个段落。而六日下午,近晚时分,戴眼镜的那个出得来了。他打开门上的小窗,把手伸着伸看地向我扬示那件血衣和那封给柯氏的陈诉“陈诉二书”,它胡乱地折了折装在我原来的那个也是以血所开的信封里,似乎标读志着已经看过了……
“那,这些,给你,拿去。”
说料话我先没料想到有这一落千丈着,故当时的反映就也不是那么够了灵敏。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睛可能睁得很大而流露出了心中所存在的猜疑与不解,而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把它们从小窗里撩下来了,血衣是无声的,那个信封则带着它里面那沉甸甸的一迭纸发出强烈的响声落到地板上。我伸抻过镣铐里的手抓起它们,一面就还手那弱的眼色盯着他而道:
“本来么,只要你们看过,我也就可谓达到了目的……得你——”这时轮到我来问这句话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支吾其词地道:
大约是看我的样子像还待说话,他连忙关上小窗走了。
我对着那两件儿怔了半天,然后把它在展开了铺在被上从头浏览那九章诗。看着看着像被什么触着心头,一个撑不住失声呜咽了起来;但很快地自己使劲压了下去,也没有吃东西——那时要流质要不着,拿来的还是粥饭——就这么躺下了。展在被面上的血衣和那诗简的公家被子一起复覆盖着这个衰弱无力得凝然不动的躯体,而在它里面,那紧张地活动着的大脑神经正作着一番苦苦的寻思:什么意思呢!不能由“邮局” ……那么面谈?年青的反抗者向来既不企望也不害怕与无论谁个对面,反正打从来到第一看守所之后或明或暗地对上过面的先生们也不少了。问题倒不在对面更不在谈话而只在于:谈话能在什么样的基础上进行?这个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已经横了心的年青人也确实有些时候骑虎难下,不么?这两件儿这么拿回能我,该是表示不接受诉!看么当然是看过了,许是表示“知道了!”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怎么说呢,回头又跟二月二十日那场够没意思的谈话一样,我说我的而你说你的,白说上半天都说不到一起!那才是何必呢!日后天下人的悠悠众日除了要骂独夫行事悖理,更还要怪到这年青人不知自爱,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明明知道吗!……所以这一段事情独夫可能会在为他自己辩护(假如他需要为自己辩护)的时候用以说明他那时本想言归正传而只怪年青人的态度忒为决绝,等等。但在林昭说来首先一点便是英明于更解不准独夫彼时到底作啊盯不旧,先生们不好怪着年青人忒敏感忒过敏忒怎么样地,这一座小梁山与那一座大梁山座座同样都是叫人逼上去的!我曾一再寄信任、寄希望于人们之多少或应具有的明辨的理性。只是在退无可退了之后才决心写下“自诉二书”,又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去使出那血诗题衣的一着!那九章里句自谓也当得一篇谏书,而其目的何在宗旨何归则想来任何一个只要稍稍懂些汉文者都绝对不致有所误解!人们每谓有什么话可以谈,云云。是的,什么话都可以谈,但当时已经就存在着一个先决条件即是独夫的邪心必须收起,这一点尚还缺乏保证之前什么都谈不上,而年青人彼时之所以苦苦地想拖个第三者来参与其事,首先也只不过是企图能在这一点上取得某种保证!又得说:上帝明鉴,林昭多会也没按着独夫所宗奉的那种思维逻辑之考虑问题!那一段时间里写着或想看“自诉书”只每每独自暗笑,笑的是不论市稀薄阁下或是其他什么阁下统统要被小丫头弄僵:看了这样一份颇有那么点儿玩世不恭的陈诉,任你多大的官儿总也打不起官腔更论不上官架!——到此为止!如此而已!相反地即从人们那方面说是以己之心度青年人之腹,假定真是那样,则于面子上自忒不免难堪;可只要有三分恕己之明,就该想到这个局面都是自己弄出来的从而首先打自己的方面来谋收拾善后,第一当然就是收起那份非礼之求的邪心,若能做到这一条,多难堪称的局面怕也不难打开。可若是做不呢?那当然一切谋划计策都只有将错就错而越拧越左!就以上面说到的那事为言:倘然问题只在不满意我明知故就“犯”(犯其忌讳)地陈诉于柯氏,那么把“自诉二书”拿了回来亦得,血衣你总该可以留下的罢?如上所述:那九章俚句的内容是一目了然而不费什么寻思的呢!那们个收思用到针眼里的脑袋瓜子,邪路念头想了一招又一招,怎么一个正气些的念头偏想不上了?叫谁说也难得相信罢?故问题就不是什么想不出而还是没有!——没有!压根儿就没有往正路上去想!从以后的事态发展完全可以证实年青人这个推断!而当时像这样一种全盘不予接受的态度就也理所当然地使年青人根本不能接受!我那知道你是存在着个什么心眼呢!若说这不过是个面子的问题,那么里子问题又当如何呢!不行,不行!既然写都写出来了,就还只请人们拿来去得了!做把头钻在沙里的驼鸟可也是不解决问题呢!
这么倒再下一天,三月七日的清晨,我爬起身又刺着手指在那件血衣的前襟空白处——血点较少的地方题上了第二级跋语。(见附录。这些诗篇跋语之类例大致都可以保证字句无误。虽然没有底稿但记忆颇称清晰。)并且重彩色的它们——两件东西包在一起——交给送饭的人。他拿了去但又带了回来,我就再闹。这么闹来了个也似曾相识的什么人,他打着官腔——
“要陈诉向法院、检察院陈诉!……”
我恨得跺脚因为这寥寥一语听起来多少已经证明着我那一番推断与料想!我乃厉声道:
“法院、检察院都比你们小!管不着你们!”
于是闹了一场。磨到监夜,算是叫我出去而使我自己把那两件儿带着当面交给了他们。我求给以 ,那人(也是原已对过面的)支吾其辞。不过此君一直有股子类乎逗小孩的劲儿,故多少也缓和了些被激愤的年青人弄得挺紧张的空气。到了他又逗我道:
“慢慢再谈,好吗?别忘记你还欠着我几个问题不曾;回答呢!……”
他指的是去年——一九六四年夏秋间与我讨论我所提起的发还教会学校一语时他向我提出的某此些问题。当时我是不曾正经回答。因为那些问题听起来忒像在口试测验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了。拿到是时是地来作旧话重提他当然有他所要达到的目的比如刺激一下年青人对于生活的感情,但我只是愤然答道:
“米汤的问题不解决,我什么也没有心思考虑!”
米汤不知是捱到九日还是十日才开始逐渐地给来,说“逐渐地”是因为给得很艰难:先一天给一回,后来勉勉强强地给两回。面饭,到后来是粥,还在那里不断地拿给我!特别是第一回给米汤来时还硬是搂了我一块大肉!此举当然也具有着它的直接意义心及象征意义。而这啼笑皆非的年青人就更是激动得没法平静而深怀戒心!因为这一切都继续地证明着我六日针对着退还血衣等等之举所得到的推论!我吃下了那块肉但要求把自己家里送来的一罐猪肉拿来给我!——在第一盾守所不差什么二十二个月,就只得送了那一回副食品(那还是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五日的事和水饺子等等同时);到十一月九日彼此闹开了以后,人们就硬把那区区一罐可比王母蟠桃的猪肉罐头留难着不给我。当时我倒确也未曾多功能去考虑兹事的象征意义!——我一直只喜观就事论事而颇不喜欢主观地去赋予事情以什么象征意义,但我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下分讨厌这样一种做法!那怕只是就事论事也罢!好罢,既要使绝食者吃肉,则如此是肉也!彼亦肉也,何以就偏不可以让我把自己的那一个猪肉罐头吃了呢?可是人们又不给!要求补行接济免得出尔反尔地引起家属不快,写了相当地礼貌的报告(虽然还是用血写的)可是人们又不许!类似这些事情都不能不深深引起我的反感!除了讨厌这种做法本身,更因为从这些里面颇能看出人们是继续在对林昭使用着挟制手段,当然这一手段是直接报务于贵所长对于“黄毛丫头”(注:还差不多也就已经成了白毛喜儿呢!——昭)所怀之特定目的的啦,在米汤问题上同样是步步为菅而看看伏机:从九日或十月日开始,由一回渐增两回,可是早上仍旧一而再二再三地拿着粥米!其意义大致当如——可能是独夫所惯用的或至海里深知知他之癖性的“部下”们 根据其行而译成了语言的:所谡:“试看!”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每一天都以为:随着朝日这新布的晨光,人们今天大约也会有些新的、比较上路比较正毛的念头而终于会蝗明智地放弃那个要不得的“试试看”了吧?可是——不!一天不,两天不三天还是不!这么么磨到了——不知是三月十三日抑是二月十四日早上,我在第一落千丈看守所自从住院到了那间小室里去以后经常只年着隔天报纸,但有些日子也偶然地看过当天的报纸,所以关于这一点(日期)现在尚还无法完全肯定;反正是,那天早是又再一回地拿到了粥!这样橡皮格式的纠缠劲儿!可也知道人家——这为反抗者的囚人那时是怀着什么样的一腔悲愤至于不惜决死的心情吗!镣铐之下的年青人在在以自己的鲜血设的严亲的往前盯着那格子如像它是什么见所未见的至为可恶的东西!这么也不知盯了它多久——在那种精神状态里不大容量对时间之流有较明确的感觉;虽然,粥大约已经冷了一些,面上结了一层薄衣。而这个年青人便又使劲一下刺破了自己之不知哪一个已经满布着黑色创痕的手指。劲儿使重了,大约刺着小血管了,鲜红的血一滴滴向那层粥衣上滴下,而这个年青人便慢地移动着手指使血点儿分布得又均匀又艺术。——在一种奇异而冷淡的平静里,几乎像制作什么工艺品似地好整以 !这一天那后来的大半天上午也就在同样的平静里细细勾画着(当然也是用血,既然我没有任何其他可供书写绘画的东西!)父亲灵位上的花饰,甚至还为位前那里血绘的香炉添上了装饰性的……聊以终日……
粥衣上的血点儿已经差不多够了,再多就繁琐而不悦目了,指上的血可还只是在沁出来。那么——我跋起身子在父亲灵位的左侧那一边墙上写下了鲁迅“自题小像”诗中的一句:
“我以我血荐轩辕!”
那字写得很大,足有三寸见方,而且相当[完整。先生们,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先生们,不臼 戏林昭的本事也许比不上要罐子的人大代表——杂技演员,但戴着镣铐(而且是反铐)写字的功夫那是颇敢向人们挑战一下以“决战决胜”的!无论大字小字、呤诗答对,走江闯海自谓到哪儿都能为 光!可是这 然勃然地 着一肚子没好气的,像匹白鬃烈马般不“听话”的 ,又不循着道儿走了。我是说:那天早上,在粥面上滴下了若干血点以后,我又把剩余的鲜血写了这么一行……名实相符地以我自己的血荐着我中华五千年衣冠威仪仪乐文明的始祖轩辕黄帝。供荐着我们这个古老而更优秀的民族精魂之不朽的象征!而我相信,轩辕黄帝的英魂是,如像我严亲的 魄一样,会得溅格到那间小小的囚室里来受享年青的后代人这一份诚开全在虔敬敬而清洁的血祭的!……
送粥的人又来收格子了,我不理会他。他在小窗那儿瞅来瞅去地可也瞅不见什么,厉言索要而无有反响之后,他拿着钥匙来打开了门。一开门则当然地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放在门背后角里的那一格子粥——以及粥上面那些淋漓的血点。
“这是什么名堂?”
我仍然只默默地望着他。真的,这是什么名堂?谁又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名堂!……他对壁上那 血色犹新的大字看了一眼,俯身拿起那格粥,呼一下关着门,上了锁,走掉了。于是我又在所说那种奇异而冷漠的平静里细细地这父亲的灵位勾画着当作边饰的花,先前刺破的那处捋不出血了!——伤口收缩起来了,我乃又刺破了另一个手指。天知道!我是如此地一点也不吝惜自己的血!犹如一九六二年冬天初来此间(上海市监狱那时算是未决寄押)之际,人们对于我写血书这一举动所说的冷酷以至于竟无人味的话那样:“一个人身上有几千CC血呢!流出这么一点儿不会死的!”上帝啊!作为人,我们这个躯体之中所蕴藏的血可能是太多一点了罢?想想看!一个人身上竟有几千CC之多的血!……有几千CC的血呢!好极了,够我这么慢慢流的了!既然我没有如阮文追那样于光天化日之下众眼目之前慷慨从容地抛却头颅而洒热血的福分!
十点钟光景(或是九点半?)我的“本命星君”来接班了。他第一次开窗作例行工的巡视我只是背着身视而不见地没有理会他;第二次他又过来似乎比较诚恳地喊着我的名字问早上的事儿并作着解释说:米汤不是已经给了我了吗?……
“政府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也要体会体会!”
只要别人能够表示出那怕是只有一点点儿倾向于说理的样子,林昭从也不一味使性更不狂凛人!那时我忍着盈眶的热泪十分坦率地向他说明了自己关于米汤和粥这个问题所引起的想法以及于我的刺激。他似乎没说多少话。到中午则自己端了米汤来。我看着他问道:
“明天给我什么?”
他点点格子,“给这个。”
“早上呢?”
“也给这个。”
“哦!那未——谢谢!”
我伸手接过盛着米汤的格子,心中感到一种凄凉的安慰:在林昭来说,所求者原不过如此而已!……能得还我青衫热血一介书生的本色就够了!……
午后拿来了报纸,接到手里就赫然看见了那个三月十二日关于越南问题的政府声明。我稍稍眇了两眼,好得如今的新闻标题都不是标题而是摘要,故只要眇过两眼就大略可知。说实在的:见了这个看来似乎十分死硬的声明我的反感是一下子就升到了顶点,首先便因为这样一种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可谓是极其典型地体现着毛风!另外,要是我之判断不错的话,那未在这堆灰里也窜着油老鼠特别是后面将近结尾的一些地方。但字根表来不与年青人什么相干,我所反感的仅是这样一点:冲着你这么耍一下狗熊式的不甘被动,可知道人们又要为此多流多少血吗?!而且归根结底这于自己也未必就能有什么好处!事实上还又硬不到底因为一既怕苦二更怕死,只不过是那一方对一都要赌过才死心的老脾气在作怪,罢了!这一点年青人可也是早已冷眼看穿而准星拿定的了;那浊一九六三年寄押在此间时,就曾这么形诺辜墨地公然嘲笑于人们道:不是气吾人的话,谅万岁爷也下不了焚毁全部档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林昭才不愁写下的东西出不了世。……此亦谓之三年早知道,甚至事实上都不止三年而大概是从那臭名远扬的所谓“反右”以后年青人在忖度默衡未来的形势拟及可能影响形势的各种因素时便已作了如是的估计,而从后来的情况亦颇证明这一预见的正确。但所说这种狗熊式地不甘被动之老脾气却也由来颇久地有着历史根源:其决定性地发挥着作用大约自从一九二七年后;但年青人又得讯着独夫缺乏哲学头脑因为他竟忘记了可以决定事态的客观存因素。首先是时间、地点、条件、问题、对象、力量、背景等种种都已经大不相同!今日之下再来耍这套狗熊式的一万赌一,其后果除了使中国人以至有关的他国人(还不止是越南人)多受许多苦楚,多付许多牺牲以外,无任何一丝一毫侥幸之可能!……那一天就是这样,年青人在早晨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激动的心情之中怔怔地盯着那个所谓的政府声明而悲痛地想道:权力真是一种多么危险的东西!要人又是一种何其可怕的人物!要人窃掌权力这更是一种如何糟糕的事态并将造成台何痛心的悲剧!我默默地又剌破手指而把血点弹在了那个色厉内荏大言不惭地所谓声明之上好像它就是独夫的脸皮!……当作一种严峻的抗议!……
“本命君星”又来巡视了。他打开小窗,看见了这一切,也许正在考虑应该说什么。而一种来自身外某处还也许是来扑自上方的灵感冲激着我,我愤然启言了:但眼睛并不看他而只是看着墙。看着已经被我自己的血渲染得够了怵目而惨厉的那堵墙!……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我问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当日起稿的“疯语”(之所以标上这么个题目当然多少也还显了盖上独夫的死尸面子,这是明人不必细说的!)就以上这两句作开端,而所说这当时年青人是连下去发了一通没好气的牢骚以指责。那段原话背不下来了,不仅因为它是口述的,更因为当时完全是在灵感冲击之下悬河直泻地一气呵成。像这样的语言以至文字往往都可一难再。反正那也无非就是责备独夫好话不听在玩火罢了。……
“本命君星”大约不曾提防到有这一下突然袭击——又科说;连年自己都不是那么有计划有准备的;他故睁大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而道:
“还有什么?嗯?还有什么?你的点子多得很那!……”
他一开口倒促使我从那样一种如梦如幻地不是十分由得自主的恍惚里醒了过来,而发觉自己脸腮已经流着纵横无声的热泪!我抬起被镣铐着的手吃力地指指而惨笑道:
“点子,点子都在墙上呢!……”
墙上确实布满着大小小的血的“点子”,不论是在父亲的灵位旁边抑是在此墙那个血的十字架周围!那是在一些极其激动的时候,沉痛炽热的悲愤强烈得已经至于以血都再也化不成了言辞……这就是我的“点子”!不少呢!我的那些血的“点子”!
“疯话”就在那个下午起稿,到底那是三月十三日还是三月十四日么,只好到那些血写的原稿上去查我罢。写它的动机么亦可谓很明显,谁若看到它都不难理解:首先就还只是在竭力想向独夫作些不拘形式不着痕迹——不落陈套的规谏而促要他凡事取取正途!那不开宗明义的第一节就是责备他不听好话而犹在玩火,第二节则是责问他:“我的东西(注:指手稿等。——昭)你为什么不给我?你安着什么心眼儿?……你为什么把我的东西串在钩子上?那又不是一条鱼?”等等。后的几节虽不免略略有所发挥,诸如:“:你不是人,我也不是人;你是个鬼,我也是个鬼!——你是自个儿高兴要做鬼的,我是活生生挨你逼成鬼的!……”,“其实你就只有那么一点力量,你的办法说来说去也就是那几手。你的的基础:‘土穷巧极’;你的表象:‘比学赶帮’;你的实质:‘偷抢扒拿’;你的目的:‘多快好省’! ……”,“夜真长!……这无声的夜——我累了!……但你在干什么!跳舞,还是吃人?——人好吃么?什么味道?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的人?你饿了么?——你消化得动么?你要‘食母生’,要‘胃舒平’么?……”像这样不咸不淡半真半假的亦庄亦谐的语句,乍看看也可能有点发冷发热而又痛又痒;但一来是处在当时那种冤恨激愤的沉郁之中自谓亦很难免,二来在一定的时期内即在三月三十九日之前可谓还是没有什么十分难听的话,也不妨说多少还只是怀着那么一点子希望以至善意罢,然而事态依旧僵持着,如上所述,连一些在我看来亦云至为微细的生活琐事如请求再行接济乃至于索要那一罐原属于我之所有的猪肉都不得解决!我也一再声明这些只是就事论事而别无他事更不考虑任何或有的象征意义!——拆穿了讲:有许多事在林昭说来不过是因烷在阵地里岂常保持战争状态,故而才不时地要找些有理打得太公的或大或小的题目来做做罢了!此谓之即兴应景不负此生,这样一种基本态度对着第一看守所那个审讯者我是也坦然地“直认不讳”道的:其次面对他劝我把日子过得安静一些。我笑答以生活生活中没有点波折就太单调了!——然而问题之不得解决也如故。犹如去年吃了水饺子以后的那回冲突一要:事无大小连区区一把梳子之微都“添话”起来了!我感到奇怪:人们到底还在谋算些什么呢?!面子么反正是拉破的了,余下的也可谓只是里子问题了!那未如我所推论的:若能收起邪心而拿出点诚意,这局面本来不是不能打开;像这么多所留难地一味挟制,岂不正反映出独夫的邪念未去邪心未死?!而,既然照年青人分析起来这里是除了轻薄些连情欲成分都未必有的,则这一份纠缠水不已的令人恨得牙疼的邪心归根结底其实质又不过是政治交易所——政治市场上偶或会被人们使才出来的数种手段之一罢了,这与那万一赌一地土穷巧极多快好省的内心世界倒也颇称符合。而正是为这一点才致使年青夫在深思中情绪愈来愈激动愤恨愈来愈强烈至于一发而不可收!……来到此间后我也对着人们说来:在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以后林昭是其已可谓百事看破而万念皆空!君啊!连人类文明生活中一些至为神圣、高贵、恒久而光辉的概念与原则则诸如自由、正直、仁心,道德、风度、刚骨等等,到一量旦进入了政治领域以后意然就……在某种意义上几乎都只贬低得或为了旨在增高商品价值的装璜纸盒!这就是我们人类社会之该死的政治。人们什么时候懂得了这一点,就称为懂得了政治面,什么样时候……着随心所欲小大……之牵强附会而毫不脸红地耍弄着这些装璜纸盒以欺世盗名哗众取宠了,这样的人就得被称之为政治家!林昭经过这几年来的“增长见识”以(也是第一看守所并大概跑不了也是先生们之贵所长给我的话)对这一点总算是比较地懂得了,但还只是学不会并且也许永远也学不会耍弄它们,故虽然好多地懂了些政治,毕竟还不能够——还够不上作个什么“政治家”。
所说这些大致叙明了三月十九日那场冲突的思想背景的从事态之表象来看似乎是年青人这方面挑起来的因为我写了那个“有事要求即刻提审”的纸条儿并非挑战地把它悬在门上了。但我为什么会有此一举呢?除了也许可能存在着的鬼使神差之因素外,还就是因为我自己在愈来愈强烈的激愤之中恨气一口也按捺不住了。要知道:血衣和陈诉已经收去——尽管是颇为勉强地收去了将近半个月哩!在这半个月里除了又是颇为勉强地要来了米汤,无大无小未见有一事解决,当然在水饺子,手铐以至于所谓的营养晕菜等等方面、等等事情上倒又几乎是立刻就来了反应的!何敏于彼而钝于此也!先生们看到此地或许会说:那不米汤总是已经给你了啦?事诚有之但特别在第一看守所的具体情况之下的这件事之备先的或说主要的意义只能认为是:人们在米汤——仅仅是在米汤这个具体问题上算是不准备对林昭使用诸如强强饲以作变相施刑的压制手段了!如此而已!若谓一杯米汤就保证了而且保障了一切事情,那,对不起,至少林昭永远不做这样的迷梦!我亦尝坦率地敬告与人们道貌岸然:说暗示不能成为解决问题的根据,除了易启误会以外,还更因为跟共产党人产打交道是连明示都不足为据的!自昔至今不侍入狱更不限于本且人之事我所知的实例也不知多少:说得牙白口清铁板钉钉的事儿照样说变就变说赖就赖。先生们之语言乃至诺言又能值得几钱?所以我很钦佩而服膺杜勒斯先生对于这一问题的论断,他不是说吗?共产党人们根本不懂得何为信用,要使他们遵守信用的唯一办法只是:让他们懂得不守信用将会获致什么样的有害后果!亦因是故反右当年闻得人们传言说章伯钧(?)初知消息时曾失声道:哎哟,我又上了共产党的当了!彼时这个年青人不免失笑,但笑过以后便自警要得以为形!而在这几年来扭成一团的苦战之中林昭一更对共产党人们的内心世界精神状态等种种一切有了颇称得深切的了解。当然,倘若客观形势明摆着看是说话算比不算数的好,则可能也会算得数的;但这绝对不是本心,论着本心那是,铁板钉了钉还不忘瞅个空子见缝插针!我要是无论哪一名共产党人放松了警戒与防备,那我就是犯了莫大的错误!故莫说暗示不算,明示都是不能算的!多外解决不了一个问题,那才是解决了一个问题!解决到了什么程度,才算是解决到了什么程度!即便解决,犹不可以高枕无忧而要处处留神。因为有些问题虽然无反复之可能,有些都是有的,即不能反复,犹能破坏或至少阴损,等等的持这种态度是基于对先生们——共产党人之本质的深切的了解!而也吸有持这种态度才能使自己在与先生们的对局中不失主动或能占优势。也因此在所说的那当时林昭,就无法述信那一杯米汤而无条件地放心无虑,特别又因为米汤已经给得那么艰难而其他一切事情无大无小还统统不免有一点儿合理解决的可能趋向哩!……
于是来到了三月十九日那场相当激烈的冲突。而在那以后事态在双方面都转向了急转直下!……假如说林昭写给柯氏那两对血的陈诉是为一包静置着的炸药安上了引火雷管,则三月十九日的冲突就等于是燃着了导火索与从而直接促成了四月五日——九日柯氏之死这一致命的爆炸……回忆这些事情都很吃力,而要把它们写下来就更吃力;写下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回忆过程而已。同时更还需要进行分析、综合、判断等一系列推理性的思考。多少次在悄寂的黑夜或 晦的白天,也如像在以往那些艰难地战斗者的日日夜夜里一样:我侍在囚室寒冷的墙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而叹息地对自己说——仅仅是对自己说——道:“我多么累啊” ……假如上帝容许,那未这封万言书所剩下的篇页可能已经不是太多了;虽然林昭为一名自由战士,我的笔——我的剑是永远也不会闲得下来的!……
如上所述,三月十日,我在激愤之下以血写了那张“有事要求提审”的纸条儿并把它从供窥望之用的小孔里穿出去挂在门上。这是在第一看守所时期所用的斗争方法之一,没到那间小室里去以前也使用过不止一次。那天值班的是个被我们两个小顽皮的难友私下加以了一个“老山羊”之诨名的苏北人。他走过来看见后问我们有什么事?我没好气地道:
“有事跟你说就行了吗?有东西给你你也拿不动呀!”
阿Q的部下们统统有阿Q……,其一论就是至圣先师当年所切责过而认为“君子疾夫”的“今曰欲之而必为之辞”!“老山羊”撇撇嘴唇,聊自解嘲地答道:
“我拿不动?我还拿不动呢!你看我连这个(他点点挂在门上的纸条儿)都不拿!”
他乃又跑去找来了那个眼镜。眼镜也是那样:开了小窗问我何事?我径直奉告是要求解决几个(前面已经说过后)琐碎的生活问题。“为什么有些写下的东西要交给你们!”到那时为止,“疯话”还完完全全地没有和人们见过面呢!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从三月十三(或十四)日开始写它以后它一直不曾离开过我的手。我看着眼镜,想看他也未必就肯收下;但我还是说道:“对于犯人来说反正都一样,假如你能把我的要求答复一下——这些都不是什么新的要求而只是些早就该解决的问题!——并且把我交出来的写件拿走,那我不要求提审也行。你拿去好吗?”
我是相当地认真或说是诚恳的,然而眼镜诡笑地摇一摇头:“我不拿。”
他不拿,他只带走了那张纸条儿。但这也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青人那愤激的情绪是愈益趋向白热!“疯话”中之最刺眼的两节即“这个肮脏衙门发散出臭鱼、烂虾、死狗、瘟猪……毒疮的气……和”阿Q正传写错了!——阿Q并没有死!——但也许是‘大团圆’之后“过了二十年再来……么的又是一个,待考。……”,都是在眼镜走掉直到被叫出去的那半天空隙里写下来的!假如早些收受了去,可能没有那两节——年青人的情绪可能不至于坏到那步田地。因为这种拒不收受的玩鸟手法原就颇滋反感而在当时情况下是更犯着林昭的忌讳。明明是已经瞒不住了的事儿持在那里瞒,你——那未又是这句话了,你到底也还在打什么主意哪?合着北方民谚:猪八戒已然掉在井里了,剩两耳朵你还指望挂住?没安着好心眼的家伙,这回林昭可是打定了主意非叫你挂不住!不为别的光为这一件:一得挂住,那怕才只挂上点边儿,你就又来了那套见缝插针 无已叫人恨得牙根发痒的老招数!
所说这些是颇为坦白地揭示了那场冲突的内在原因特别是林昭这方面的情绪化与思潮起伏。愤恨、以及躁切,简而言之或谓是:急怒交加,使得我在这也许定的一天里分外地情绪沉郁意气凌腐,在态度上也就分外地昂扬激烈毫无忍耐,终于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那场不可避免的冲突之猝发!若是十九日那天没有这么一场,柯氏也许会死得稍晚一些罢?虽然在冷静地细想而深思了全部事态(当然仅指看我所知道的部分,不是也够了!)之后我深深怀疑他竟然可以不死,这样一种可能性也许是根本不存在的!而当时林昭的精神状态之所以会如此躁急而愤慨,在比较客观而公正的眼光中看来至少将会认为可以理解,我想!……林昭在我的反抗阵地上楞本来常被人们认为急躁,所谓你想要如何便马上要如何云云。自己分析起来:一个原因是当初在教会学校里并兼了在其他方面多少渲染着了一点西方习气:作事喜欢讲效率,最看不得拖拉特别是故意地拖拉,对别人如此,对自己同样是如此,当年在北大无论记笔记写文章看稿子统统以速度见称,就是一直要求自己注意效率的结果。另一个原因则是诸事喜欢痛快,是则是否则否,没得那么多似是似否,或是或否。若是若否而又是又否的众讲究。这两个原因之间大致也不无相互关系存在并从而构成个人性格之一部。但,假如说这样一种性格在一般情况下还中一定至于很成问题,则到相当复杂的政治斗争里恐怕就成了问题!即像与带些西方气质的人们去打交道不一定成为问题,至少与寸土必争步步为菅的共产党人们打起交道来那是必然要成为问题!躁急之评语大约就是这么来的,这中间自然也有一部分是自己年轻幼稚对客观事物包括斗争之复杂性估计不足之结果。但主要问题还不在这里。当第一看守所的人们似乎很“善意”,很关切地对我说应该学会涵养克服急躁等等的时候我就自行深思过,而得出的结论是:这在林昭身上也许是很难避免的,首先就还因为林昭是个书生且是一个年青的书生,却压根儿不是政客更其不是老练的政客!政客可以冷冷静静毫不动心地坐下来谈生意经,一面察看市面而等候成交;然而这年书生,这个年青的书生就不成了,根本坐不住!……真的,每当我沉痛莫名悲愤满怀地想到:这些自称为镇压机关或镇压工具的东西正在怎样地作恶,而人们特别是我抽时代人,中国的青春代正在这条叫专政的大毒蛇般的锁链之下怎样地受难;想到这种荒谬情况的延续是如何断丧着民族的正气而增长着人类的不安,更如何玷辱了祖国的名字而加剧了时代的动荡……啊呀,在那些时候这个年青人真是如像“思想日记”书后之某一首诗里所说的:“腔血如泻何惜洒,化着雨风洗神州!”我还能不躁急哩!虽然,说这已经又是隔年陈帐了:还不等到柯氏丧命而差不多就是从三月十九日以后,在一种澈骨的冰冷里林昭这份儿老也治不好的躁急倒竟然而愈了,从那时以来直到目下,内心之森冷的程度有时简直使自己都觉得诧异!然而,至少在三月十九日晚上以前,在所说的那当时,林昭还只是一个比较躁急的年青人!……说的这是躁急,躁急本已容易引起愤慨以至加强愤慨,特别当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以后,由于这平空无论地插了进来的乌七八糟想入非非的事儿更大大地增加了复杂性,而且还不是什么一般的复杂性。可难道这也是政治斗争所必须应该具有的一部内容吗?!要了我的命这思想也不通,这么除了躁急本身易于导致愤慨!这支荒谬绝伦的插曲更又火上加油地直接激发愤慨!事实上这种愤慨在以往的过程即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初以来是已经不止一次地被激动到了顶点!而距此归近的一次则就是三环路七日亦那逼住人们重新收去血衣和“自诉书”的那个正午——直到晚上。那时我站在那里瞪着他们,像要从眼睛里身射出火来!于逗小孩的那个看了我一眼。当然啦,这些人们都是善观气色的。他笑道:
“你呀,反动得快要歇斯底里了!……这股子反动的疯狂劲儿透了顶了!”
我冷嘲道:“可不,碰着,天顶了!”
他岔开道:“天是没有碰着的……”担接着下来当我痛骂这个魔窟,这个鬼地方的时候——因为我说:“哪个监狱也不跟你们似的!”他乃又道:“那吗,第一看守所,第一吗!全国不就这两个字吗?……”原来!……这么地我才总算确知而实证了这一铁的事实:中国大陆上所有的监狱都莫比那所谓的上海第一看守所为大!也所以那天接下来当人们故意问我到底为什么原因要求喝米汤时我正颜厉色答到:“这缘故当然有!可得到精神病院说去!——一到精神病院我就说了:”那不像你们中国无二字的天字第一号的看守所里的事情,还有哪个地方管得着呀/我不到精神病院去可又怎么办?
正是在这样的的基础上爆发了三月十九日的冲突,其实,那天尽管年青人情绪激动,若早些把“疯话”拿了去,还可以缓和的。然而人们偏不!挨到傍晚我恨得直在那里撞门,这么总算装模作样地把我喊了出去。到那一看,谁也没有,还是眼镜,当然也还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嘛!我责问他何以拒绝收受?那不犯人平是写下的东西不拿出来都还千方百计地搜索,既自愿交出来又为什么不拿来去了呢/现在回想那天所取的攻势可能也是比较峻急!刚好又犯着独夫之爱脸薄短的弱点;但在自己倒确不是无原则地备一时之快而只不过是想他早些收束过这个无原则的僵持局面。故当时眼镜阴阳怪气不涉正题地诡笑着说什么不要急,慢慢来,我——们想你,——一定可以‘改造’好的……之时林昭就正眼也不看他地回答道:——因为他那些话在我听来似乎只可能作一种解释——仅仅是一种解释!……
“你给我——死了那条心罢!”
这句话的声音是那么森冷而峻厉,连自己听着都有些异样的感触;而其他听者包括或许有着潜听者闻之可能会引起一些什么感想之类的罢?这么谈话又连续不下去了。眼镜一股劲攻叫我回去,我则坚持要他收下写件。这么僵了一阵他走到门口向外示意,于是进来了两三个人,走在头里的就是我最憎恶的一个女看守,被我很不客气地直斥为老鸨子的那个混蛋!为着企图儿好于她的主子而对林昭达成其老鸨波子的目的,她经常来充任打手,光是头发我就不知被她揪下来了多少!从住到那间小屋里去特别是从今年春节那次打人事件以后我几乎都已经见不得她了,而在那天的特定情况下特定气氛中一看见她 我便立刻像见了什么最可怕、最肮脏、最下溅的恶魔似地“啊!——”一声惨叫!……毫无思考过程而简直是出于条件反射的本能!写到这里我耳边突然又响起了那一声自己的叫喊!天啊,只要听见过它,大概也会得承认:在这一声惨厉的绝叫里所包含着的恐怖、憎恶、仇恨、悲痛……种种都任何舞台音响的效果所万万不能达到的确良……他们早该知道这一点了!那不在三月七日的晚上他们已经面对面地清清楚楚地观察过我的精神状态而判断我是:“快要歇斯底里了”么?!……
他们就是这么横拖紧拽地把我强行拖回那间小屋中并且锁上门。一路上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拿手按住衣袋里“疯话”的原稿以免掉落出来。那时“疯话”居然还写了两份呢!一式一样都是血书;后来,到柯氏死后,我才用水浸掉了一份!……而到室门锁上了之后,这个被他们胡乱推在地下的铐着镣铐的年青人便跳起身来站在地板中间,像第一次看见似地惨笑着 那其实颇不陌生了的小周。在沉欲从求死不得的心情之中,正如我那点鲜血化不成文字一样,我惨厉的声明也化不成语句;我只是像一个失去言语能力气白痴一样发出单音节的叫喊,而且叫了几声也就沉默下去了!……一种内在的,深沉的 !……我默默地在墙上擦着血点,只有在想到那么遥远而又那么切近的慈悲公义的吴天上帝时我才找到了要说的话,这个满腹委屈的孤愤孩子无声地诉告过:“天父啊!这样……我不管了!邪心不死的恶鬼这么欺负人!我不管么事情了!我什么都不管他们了!……”
从那天本能地发出了那一声他们以后直到五月——二日或是三日。整整一个半月里我没有再跟人们说过话!某些时候必需要表达什么意思了就从粉墙上挖下石灰块来潦草地写在小窗上、门框上、水泥墙上。三天以后,三月二十三一年以前我被迫愤以血书具供的日子,我天始以自己的鲜血写“告人类”。它那短短的、序言性的第一节在半天之中一气呵成。相信凡是读着它的人们都不能不感觉到其中之深沉而炽烈地悲痛着的激情!当时我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局面怎么结束,反正林昭也早已破釜沉舟了!……
在第一看守所自住到那间小屋去后经常性只能看得到隔天报纸。而从十九日晚上冲突以后我好一段时间——十天以上——都不曾向人们索要报纸!……意冷心灰,百无聊赖;因而也就不知道国内国外发生了三月二十一日公布的乔治乌.德治的死亡!我所知道——确实知道的倒是发生在自己身边以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另外一些事情。三月二十一日晚上的米汤喝下去后肚子痛了半夜,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巧合,第夺天即二十二日,十九号晚上参与拖拽我的一个猥琐可憎侏儒来送米汤。此人,也如那个令人恶心的老鸨婆子一样,我可是不消等到十九日发生冲突以后才对他产生恶感。故我拒绝从他手里接受任何东西。僵持一阵以后,“本命星君”来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平平和和地示意从侏儒手里接过米汤来递给了我。米汤看来是经过调制的了,不厚不簿十分均匀;却是举到唇边就闻着一股淡淡的“来沙尔”气味——淡淡的,当然死不了,不过是作为某种警告而已!我勉强喝了两口,只觉得一阵恶心,便把它倒了下来的一杯子米汤统统倾在水泥便桶里了;一面敲着墙壁找来了医生(我与医生是一墙之隔的芳邻哩!)使石灰写着告诉他这回事并把剩下的米汤拿给他闻嗅。当然这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充其量不过是林昭这方面所进行的注册挂号罢了!而到晚上则又是侏儒来送米汤了。我之拒不接受也如故。那天晚上大约是没有吃。——在这以前后总长达八十天之久的绝食期间像这样情况多得很:人们时常故意布置得使我不能喝到米汤甚至不能喝到开水,于是我吸只好一口口喝着贮在脸盆里的自来水;有时脑晕得实在支持不住了因为那期间平均每天还至少要写千字上下的血书,可是小室中除了水也就是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那么……我忽然想到人们在上甘岭坑道里吃牙膏的实例,那好罢,林昭所把守的也是一个——为一种意义上的——“上甘岭”呢!于是有两三次在断食竟免了脑晕乏力得支持不下的时候我也舐了些牙膏。牙膏并不好吃,当然更不能果腹充饥,只是它的清凉味道勉强可以起到一点提精神的作用。唉!镣铐底下忍死苟延着绝食者是这样活过来的吗?年青的的反抗者那些充满着悲痛的激情的血的篇章是这样写出来的啊!也正因为经历了挨过了如此艰苦的战斗的日子,今年六月移到解到此间来后第一次检查身体方才会发现已经形成右肋肺部结核病灶全面像解 益以痰液检验阳性,血沉达到七十这样一种严重局面,孰以致之,孰与致之!……不不定期先生们尽不妨一如其旧地突然地回答出那句口头禅来,反正年青人的耳朵听起茧了!——“自己找的!”
还接着说那时的事:所言三月二十二日这一番举动到作为事后诸葛亮当然是一目了然于其所包含的意义,但当时也未见得全无感觉。使“本命星君”或其象征着的什么人来作个调人——这一点是理解的,然后仍要我与可憎的侏儒或其所想像的什么人去打交道——这点也是理解的,那么老实说,若没有二月二十日那场谈话或虽有那场谈话却不如是进行,则年青人的要求本来不过是如此此,犹如我在去年十一月廿七——十二月五日那第一封血的陈诉“自诉书”上所说的那样:林昭只想在“公安局与它的政治犯之间”寻找一个仲裁者!然而在这种种一切 陆续地发生下……之后,如前所上青人倒也变得骑虎难下了!二月二十日那场谈话就是一个好例,它清楚地表明着处在权力之下的人们有时为着陆看园成它——不义权力的某种罪恶意备只能如何地去利用直到别人即使他仅仅是犯人对他们个人的一份尊重,更清楚地表明着那不义的权力为着恶欲达成它的种种罪恶企图可能如何地 使以至迫使那些在它范围内,在它支配下的人们去利用直到滥用别人那怕就是犯人对于他们个人的一份尊重,那也别再去苦苦地糟蹋人——别再去糟蹋这位不幸而意为为林昭所比较服膺的人物了!别再使他在这出够不光彩的丑剧来扮演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说媒拉纤的角色了吧!然是共产党人甚至已经是老共产党人,按其对于“组织”所应担负的义务来说恐怕也是找不出来这么一条的呢!故虽只是对于象征性的区区一杯米汤,林昭所表示出来的态度似乎也就够了明确而不难为所理解,各人的基础各人的帐,年青人不跟你们打什么……帐!这一方面的暗示,有来有去,大致上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倒出在那点儿“来沙尔”气味上!这将烈性毒物所散发的气味本身暗示着什么那是——即使是个蠢极了的蠢人也完全不会误解;况乎还已经加进了食物——米汤之中去,但该死的年青人想起来事情来就这么“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地不拐弯。我只想到那意义是针对着陆个呢!既然柯氏生前与我素昧平生一无往来……这原是不待细说甚至不烦声明的事!假如林昭与在生的柯氏曾有那么任何一点点攀搭得上的关系,我也断乎不会找上他去陈诉!更加不会像那么相当明显地表示出对他个的尊敬与悦服了!唉!我怎么意然就忘记了宋太祖论必灭南唐(?)的那句野心家的名言“床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这里面已经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政治问题而掺上了其它更加容易引起人类最大恶德之一——嫉妒的成分!这一点事后诸葛亮的谋虑未周乃树成林昭对于柯氏应分担负的道义上的责任之又一部!然而在当时,我可真是一点儿——半点儿都不曾起过疑心!特别因为,先例见在:去年十一月十日——十一月十九日那十天绝食以后及鼻饲之过程中由于牛吃螃蟹地相符不下,人们也曾使“来沙尔”浸泡过鼻饲皮管以作对于这个桀敖不驯的囚犯之某种威胁性的警告,而那时柯氏的名字还根本不曾被牵进到这件事情中来哩……直到那一阶段结束以后年青人才无可奈何地想着试图要在“公安局与客观存它的政治犯之间”寻找一个仲裁者而开始以自己的血去染着故上海市长之名字的?这么“来沙尔”气味在略有变化但基本如旧的条件下重来,则年青人当然更只会一如既往地去理解了!也所以三月二十二日夜间才又写下了那张短短的血书的条儿:“林昭今为已去死不远,幸免阴损之为愈!……
三月二十六日蛤送米汤来时手里拿着报纸,然而我只是望了一眼而不曾有任何想要的表示。过了一会儿,“本命星君“来收格子是干什么,手里又跃跃欲试地捏着份卷成一根筒儿的报纸;然而我还是没有问他要!——连手都没有伸一伸!直到今年四月初,一日或是二日,向人们总算要了那十几天的报纸以后才看到:三月二十五日的报上(概指解放日报,第一看守所里给犯人看的只有这种报!——总算是点了招牌上“上海”两字的题!)登载着江西省长邵式平逝世的消息而治丧委员会主任赫然是——柯庆施!其时我是微觉悟兀实注意了一下这条新闻但还是未曾唤起足够的注意。这与时间也有关系:假如三月二十六日当天我伸了伸手而要过了那份报纸来,那我倒可能会深思一下人们何以如此迫不及待地而一而再地想要把这份可疑的报纸送给我!也因此连带使我对邵氏之死都不能无疑,病人大约是病的,甚至也许不见得只病了一两天;然而,怎么竟死得如此这凑巧——如此之“及时”而刚刚正好赶上了作这独夫对于这年青人的某种种警告信号呢?!难道阎罗冥王也已经入了中共地下党或者至少已经由第一看守所长派的秘密特务去充当了吗?!这才怪了!又得说:先生们的党内情事向来都是如此地恐怖荒谬,血醒你满尸气腾地漆黑一团,谁知道你们呢!
这以后的一些日子(指三月二十五——六以后的一些日子)我以月经来了为理由向医生索借葡萄糖以补充体力,因为存帐的钱已经不够买一包的了。此事在林昭来说其实质意义仍不过是守在阵地里的不甘寂寞,但也是恨着第一看守所之恶意虐待!莫说别的,不知多少次我要求让家属送点点钱来而他们总是不加理会不予许可!那么我对人们说(写)过了:若有半分贵党标榜的所谓“人(狗!)道主义”也者的气味,则看着绝食者处在女性的生理特殊状况之中,莫说借,那葡萄糖给还当去要给呢!这么挨到三月三十日或三十一日(?),又爆发了一场冲突。——林昭因为多时以来憋着一口恨气,要么不闹,几时一闹动头那满腹冤恨一齐聊起,其势往往凌厉至于锐不可挡,今独然,那一场冲突的结果我算是把死人面子卖给了眼镜。在他答应下次接济让家人送几块钱来并说把那十几天的报约借来以后这年青人也就马马虎虎一下了场。而当天下午人们为使“本命星君”来唤我同上医院去病情检查。此举大约也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甚至是相当深刻的象征意义。但这仍是事后诸葛亮的见识;当时我可只考虑到其直接意义但我本能地不愿意去!我愤然以石灰在墙上书写道:“别假仁假义了!……我不去!”嗣后那几天中(四月五日以前)为着企图稍稍缓和一些似乎已经太紧张太尖锐太火药味儿的空气,我吃过一格肉,还吃过一次晕菜。但以后回忆起这些来使自己感到茫然?:当时——仅仅是今年三月十九日至四月五日的当时,林昭的态度和缓一些或激烈一些到底将会对事态造成多少不同呢?恐怕其最终结果完全是一样的!陡然年轻人之志总不可夺而独夫之心又总不肯死!……
四月一日或是二日给我拿来了三月十九日以后十几天中的报纸,林昭是事无大小一般地说统统都不习惯于“抹稀泥”发现少了……三月二十一日的半张——乔治.乌德治之死!三月二十二日的全份——具体而微细的雏形的“调解”以及“来沙尔”气味的警告!三月二十六日的全份——特地一再想要拿给我看的有邵式平之死的隔夜报!等等。又得说,这一连串的警告信号到做了事后诸葛亮固然是了如指掌了,可在当时,说着都教人难以相信,这个时而似乎也不无某些小慧的年青人竟然就懵懵憧憧地形如木豕!或许这也可以作为柯氏注定了“该死”要为林昭之事而死的一种解释——一种旁证罢?否则我怎么竟会变得那样呆木、那样迟钝了呢!……
于是到了致命的四月五日。上午,接济来了:一刀草纸,一支铝管装的“百雀羚“,一包(?)葡萄糖,还有三快钱。独夫之收思用到针眼里去时就是这样:连钱的数字都有着意思!——不,这句话更准确说应该这样讲:在极权政治之阴森森的神秘的荒谬就是这样:连区区一个数字都对时而被赋于了某种暧昧的意思,可年青人仓促之间那能想到那么多功能呢!钱的数字当时对于我只引起一种恼恨的不满即是嫌少,特别因为过要吗不送,送则往往四五元不等。但于草纸及“百雀羚”之意义倒比较敏感因为去年十二月五日上演那场所谓的“开庭”之丑剧时已经来过了一次!(详见附录“起诉书”跋语)然则加点医药范围之内的“糖”与加上几块钱看来也不过是在这个意义上的某种陪衬罢了!这里林昭所引起的反感倒可谓是非常激烈的!首先就因为,如前所述,对于极权统治者手里那个所谓之“法”字儿我是早已反感至于无以复加的了!哦,你倒左右逢源:抓了夹里不放,扯着面子又不丢要不得耍弄那个已经被你们这个罪恶的极权统治活生生糟蹋成一堆臭泥污浆的所谓的“法”字,要去弄去好了,与这个年青反抗者什么相干啦!早在——还不到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九日以后而大约只是在同年八、九月间的某日,林昭已经对着眼镜侃侃直陈过了,所谓“审训”。所谓“判决”等等也者都是你们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情,多会要干这些盗用法律名义的肮脏勾当也不消到书历本上去拣日子!自然更根本用不着来征询作犯人者的意见。这个青年反抗者 以来的基本态度是,如我过去对着人们所说的那样:不怕你们把林昭磨成了粉,我的每一粒骨头碴儿都是一颗反抗的种子!而既然林昭是这么完完全全地“不认‘罪’”当然地也就完完全全“不服法”乃至于要公然嘲弄、驳斥——无情地反击那个脏臭已极下流之至的所谓的“法”字,难道谁还居然能够指望这样一个反抗者会得去同意接受极权统治者的所谓“判决”吗?反言之,极权统治者既要下所谓之“判决”了,难道竟救灾需要事前来征得反抗者的同意吗?!多谢了!这种居然想要征得人们同意的所谓“判决”也者,其根本实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混帐!而其背后更还潜伏着什么样的混帐呢?!年青幼稚的反抗者既不懂得这只葫芦里的药,甚至都不曾想要去懂!而只是本能地(又是“本能地”!但确实也就是本能地!)来对那只暧昧可疑的葫芦都感到十分厌恶,也所以四月五日一见这几样打灯谜一样的物品我就来了气!不错的,铝管“百雀羚”比之去冬的蛤蜊油是“高”着一点。但咬往了一条死理的年青人向来都是不曾考虑过在自己之义无反顾的战斗中将会有撞上先生们之贵楼梯的几踏步之荣幸!管得它是最高一级抑是最末一级哩!我只是愤然地想:要回死尸面子也不是这么个园法!这应该毫不含糊地叫着阿私护短文过饰非!是故人们使我签收时我便把递进来的沾水钢笔掷在一旁而使劲一下捅破手指应这张送物单子上通天彻地大书了血迹淋漓的“林昭”的字——签字!我给你你签字!
门外那人接过物单子默然看了一眼,问钉那支钢笔,我不理他。此人倒不是侏儒而如先生们平日习用的八股词语之一,所谓“恰恰相反”,是个长人。他于林昭也并不生疏。大约是一九六四年八、九月间的某日,夜里,当女监那个老鸨婆子下劲儿折磨着被锁缚在审讯室椅子里的林昭之时,他就闲闲地坐在一旁欣赏着这一切,并对困兽犹斗地在重重锁铐之下坚持着看来似乎毫无实效的反抗的年青人道:
“还是服服‘法’,判个几年!……”
……所以我才说,在我的牢狱生活之中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偶然性的存在!日后只要把林昭所经历的全部事情如实地、不带任何文艺加工地写下来,就是一本绝妙的小说!连细节穿插龙套上下全部安排摆布得停停妥妥地!……这么地,这个长人自然也不消等到四月五日来送东西那会儿才得引起林昭对他的憎恶!见我不理他,他就又拿了钥匙开门进来。门一开,大家就眼对眼地互相瞪了一会,他眼光一溜,看见那杆笔扔在门边地上,便弯下腰检在手里,可又似乎不很甘心于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偃旗息鼓。东张西望一会儿后,拈着笔杆“兹——”一下挑破了我过春节贴在门上(朝里一面)的春联儿之中的一张,我被这挑战行动引上火了,跺着脚“呸!”地唾了他一口。他气得脸面通红像个红虫,伸手猛地住推撞了我一下。戴着反铐身子本来不大容易保持平衡特别在受到外力攻击的时候因为双手都在铁的束缚之中。我踉跄几步撞到墙上差点儿摔倒了下去,但马上又挺起身子要重新向他进攻!——林昭这份难移的该死的本性就是这样!一遇到外来的侵犯镇压之类,首先想到的永远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任何什么!甚至都不是 对此类等等之因素!这时外面大约有谁在作着示意,长人乃借此下场,关好门走了。……
这些事情,所说的这一幕发生在四月五日上午九时左右。两个小时后来了个午餐——照例的米汤。而我喝下去没到五分钟立刻就泄泻不已!这种可疑的泄泻在五日以前,大约是三月二十五日以后,间或也已经有过——断断续续地有过那么几次罢。其时彼此憋得僵极了以后一日米汤之外连菜都不吃。但既不吃菜了就自己地产生了一个吸收盐分的问题。本来,二月十八日开出那张送物单子上就写着要教家里给送盐来的,人们不让,要求让我自己买,也不准行;以盐是人体生存之所必需这由据理力争,这么到后来算是说了替我加在米汤里。相当一段时日暮途穷之中我只喝着这种加上盐的米汤,此外别无其他 !年青人初无心于赋予是事以什么象征的或影射的意义——老天爷真要命!盐就是盐不啦!哪来那么多的意思!——哪来那么多的心思!这充其量也仍不过是守在阵地里的常规举动之一种罢了。然而天知道!先生们马上可以看到!凭相这区区笑里的一撮盐,吃得忒饱的独夫与吃得之那饱的年青人竟然也相互地——虽然有意谋与意外的主客之分——作起了一篇文章!假如这篇文章中没有掺着那确凿的一条或再加上疑似的两条人命,就其本身而言例颇可以作着一份笑料!……所以可怜哪!上帝明鉴:起初发生这莫名其妙的汇泻现象之时年青人的第一个想法只是微微的自慨:唉,米汤喝久了脾胃到底变弱了,连盐搁多了些都吸收不了呢!产生这样的想法首先是因为那一次的米汤确实非常咸,另外则是因为过去监狱生活中确亦发生过如此事:多喝了几口盐汤之类竟然引起暂时性的(一次或两次)泄泻现象。先也思而同得其解,后来一分析:对了,淡水在胃脏中停留的时间很短而就由泌尿系统排出体外,一阵子喝下了过多的含盐液体之后,胃脏不能以正常速度泌出水份;但盐水到底又不是食物,也不能长久地存留在胃里,这么就只好由肠道直下而发生了暂时的泄泻。……当第一、二次发生泄泻时林昭就是这么自作聪明地找到了解释。一时又以为那盐兴许不大干净——市面上出售的有些粗盐可真是不大干净。过了吃 问题,就 么生吃是可能也会 泄泻,等等。再以后则不免地动了点猜疑。但反正直到四月五日之前这种现象总算还只间断地发生着。而从四月五日中午这一次开始已经是明显得毫无怀疑之余地了!那天中午的一次和四月九日中午的一次差不多:泻药下得相当重;不过四月九日那次似乎更重一些!……
人为的泄泻是毫无怀疑之余地的了,然而:何怜哪!这个不知殒灭殃及他血的冤蘖祸媒还只是一个心眼儿在小胡同里赶猪!脑筋是动了几下的,但主要因为只是把全部意义都揽在自己头上,这么方向一错,脑筋就动统统动得没有着落!——或许是找出了一些次要意义,但直到四月九日幕夜,竟然就欲是忽略过了其最——主要的意义!假如我需要为自己寻找解释或假如我可以满足于那个由不知谁何(或许是?算命先生!)所提供的即认为柯氏“注定了”“该死”要为林昭这件冤蘖事情而死的那样一种解释,那么这全然大可以作为又一个旁证!大约像当年梁祝那场命定的(!)悲剧里上界神仙封锁了梁山泊的灵智一样。在林昭这一场命定的(?)悲剧里不知谁们也封锁了林昭的灵智!所以当肯定了泄泻的发生系出人为之后我只是气得肝火直冒而恨得咬牙切齿!我想:恶鬼!兹举除了其或许有儿有着的威胁意义之外——对于这种威胁意义林昭向来都是淡然地付之一笑!假如它仅不过是对着我个人的话!倒还是一种挺刁钻促逼的阴损方法呢!——由于不时地需要起来如厕,次当数多了加上又戴着反铐,倒也满够累人而且占掉了好一些时间,足以相当地妨碍我写血书的工作进程。另外,像这样剧烈而频繁的泄泻,尽管腹中没有什么可泻的,对于机体来说总还是增加疲劳而更为 ;在正常情况下犹恐撑持不信住,况乎这个仅凭一口米汤延着呼吸之气的负病之躯怎能禁受呢?!倒正好还可以兼施压力以迫使我从绝食这条阵线上退却!哦唷天哪,真又像那矢志或失节的连环套扣一样称得起绝妙好计,却也颇颇符合年青人在实战交手过程中已经相当熟悉了独夫那份儿见缝插针针尖削铁的刁巧心计,这不恨得死人吗?!转了这么一路心思,在四月五日以后那几天中年青人只是怀着这样一份强烈而深沉的,又森冷又炽热的愤恨默然地打发着一天又一天的日子,该是这了不让饮水来减弱加在米汤中那泻药的效果同时并使泄泻失水的机体更增加生理上的熬煎,所以常常连开水都不发而装用似乎是忘记了的样子!这种附加的虐待手段从一方面看是其证实了我那一路心思的推断:乃也就使年青人的愤恨 更加强劲更加炽烈!这一份直来直去不及其余的炽烈的愤恨完全占有了我。沉浸在它里面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事后方才惊觉地想起:从四月五日以后,我周围的环境中已经出现了一种气氛紧张而意义暧昧的沉默!……就在这七天里,那位不幸的第三者——不幸的牺牲者正在遥遥数千里外的街城辗转床宜德乡重绝,而害苦了他的这个……不详的祸水却还未曾丝毫梦想到此而只是顾自荷着镣铐咬紧牙关一滴滴血一个个字地坚持着自己的忘我的斗争……应该认为这是很残酷的不论对于其中的任一人说来都是如此;但也许独独对于凶手是例外因为那份残酷出自他之最冷酷残忍最歹辣刻毒的本性!……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先生们,你们难道不觉得是这样吗?!假如意不觉得,那未大约就因为你们与的独夫头子在这些方面只有表现之分却无本质之别!
早饭以后的一次开水又不曾发,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未后回想,也许这是人们相当地掌握了林昭之性格(直来直去的头脑幼稚的年青人之性格本来挺容易掌握,仅管有时于分寸程度上式不免失出失入,好的是万变不离其宗,故总之还只是捏住语儿。)之后特意来的一下测验!——测试我的情绪到底已经至于什么程度了?但也可能还含着更阴险的意图比如找寻籍口以诿过于人!可在这满怀愤恨地忍了几天之后,年青人已经是要了命地没有耐性!等着等着老不见来,我乃恨恨地抽出一张草纸,仍使那本厂出品独一无二——一息尚存用之不竭的自备红墨水在纸的上半写上大大的“开水”两字,下面则以较小的字加了些发挥。内容记不很清楚了,大z约有这样的话:挟制吧!虐待吧!使用像这样的一砦恶劣无聊的挟制虐待手段且看你们能够得到些什么?!你们所想取得的东西你们永远也得不到……然后又把它挂在门外。巧得很,那张纸又是“老山羊”来发现的。他把纸拿了下来,但没有给我开水。
四月九日:
中午那一格米汤里泻药放得比之任何一次要多!为了掩饰药味,盐大约也给多了。喝上一口当时立刻就能觉着那股不正气的气味儿怪得冲心!想着上面的总比较淡些呢!然而也不成。像抵什么烈酒才抵下两三口去,肚里已经叽叽咕咕地发表了一连串的官方声明并以严重警告强烈抗议之类,这么逼得我只好不再喝它而撩在了一旁,却是压不住心中的忿气,乃又顺手裁下张纸写了一无款无识只注着年月日期的便条。这张便条——唉!算是柯氏之催命符上最后加画的一个便章吧!内容倒还大体在心,虽然也不能保证字字准确……
“这米汤中加了何物?何以咸得发苦?”
真好米汤!真好味道!比鸠山请李玉和的酒(注:当时外面京剧舞台上的“红灯记”正在流行,乃多少地也给牢狱中的反抗者以一些印象。——昭)还够味儿还带劲儿!可惜就是为难一人小女子不倒!
你们就会刁钻促逼赖恶使阴险歹毒!——坏事作在骨子里!别的你们还会什么,枉被了人皮,心肝肺肠还不如咀虫六畜!这等勾当也是人想出来的?!
立此存照。林昭反正账只有一笔而命更只有一条!
完了我把它就贴在中午那米汤的格子上,然而人们不来收。那么我又要作我的事情去了,林昭一般地说总是不太愿意使自己白白虚度时光的。一点半了,两点了,没有人来,也不发开水,那种环绕着我的意义暧昧的沉默似乎已经临近了特别深沉而紧张的阶段上。可我不管这些,我手头的工作“告人类”进行得也够紧张的呢!好的是中午没喝上几口,故肚子声明抗议了一阵总算还没多少下文。喝么,就还是抿自来水。我在那间小室里的时候是经常注意着自己的“水库”——脸盆里不要断了净水以免造成被动!这么等到大约三点来钟将近四点钟之时,有脚步声近来了。打开小窗子——哦,居然是给我送开水来的,此人之所以排在此时出场自亦有其原委或说根据,但是且不说吧。仅管要此摆一摆事实的论题之下似乎已经说了很多,实际上还不过只叙述了那些为着陈诉而非说不可的东西,有许多次要性的穿插(当然不是我所要作的穿插罗!)都权且从略了。否则这封信再写上一倍的时间也完不了!……送开水的这个向钦犯相处平平,林昭并不见得服他可也并不特别不服。而当时见了他我只是发出了一口长气,随即起身拿了一只空饭格儿接从铝壶中倒下来的开水。这么地,鬼来了。到此为止,在这封[一`写给半死不活似死似活之先生们的信中林昭还只是尽量地避免多提那些似乎是超现实的东西。这原因由于其说是为遵守着玉圣先师不语怪力乱神之训,不如说是为了使我的叙述与分析在某些俗眼中看到来觉得更加实在一些。特别因为:即使完全不涉及那些超现实的神秘的范畴,所发生的事情已经就笼罩着相当浓重的神秘气氛而似乎要有某种程度上的超现实意味了。但无论如何,守看自己作为新闻从业人员的职业道德我总是不能故意回避那些明明白白地发生了的事实罢!不管这些事实本身具有着怎样强烈的神秘色彩;戴着反铐接饭接水习以为常,哪回也没难住过这个笼中的杂技演员。而且那天的水也不烫手;可是当我接了浅浅一格不想蹲下身去放在地板上时,就像有谁推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似地,手一抖,格子里的水便翻了一半多!而且几乎全部翻在那张血写的字条上!我不由得怔了一怔。幸那铝壶还余着水,这么重新接满,放下——
“中午吃了吗?格子拿出来。”
我拿起格子向他显示一下:格子里还有不少留着——也有那么一部他是方才泼进去的水。
“怎么?没吃呀?”
我拿起石灰在正对着门的一方墙壁是写——我经常利用那块地方跟他们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没有的,你自己瞎想。”
他也不再索取格子,匆忙地关上了小窗走掉了。不多一会,又给我送了晚饭来。我低头闻一闻并用舌头细试了一下,嘿,跟中午的可也差不了多少!也许,稍好那么一点儿——仅仅是一点儿。我又倒下面是的一部分, 上开水喝下哄哄肚子,底里的则由它留着。再一看,两只格子里都剩下点,怪麻烦似的?便把它们倒在一起。又看着那张被水涮掉了大半的字条,心里有点儿兀突也有点踟躇:怎么回事?……后来我才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正发生在父亲灵位,发生在我以自己鲜血所绘设的父亲灵位的旁边。无疑地,人鉴于独夫的辣手凶心父亲是对我那位不幸的第三者动了些怜悯。我后来也想过:假如那天这张 气傲切的字条儿不出门,柯氏是否还能多活几天比如活到下一个星期五呢?或者也有可能罢!但我如前所述,在默忆而细析了全部事态之后总是根本怀疑他竟然能够活得下去,更何况事情已经临到这等地步上了呢!……
父亲的感应时常只是是默默地,但也不是没有发出声的时候;那天,后来,当我默忖了够时终于拿起“笔”来动手原样地重录下那张字条时,就分明毅然听得父亲的一声长叹!虽然我直要到第二天才懂得他这一声长叹!当时我只是想:既然写都写了,就不还是写出去得了。何况送开水来时那人也已经瞥见了。虽说来未必看得清“字句”可至少总已经知道了这么一回事吧!那么……
第一看守所平日大致是四点半钟左右给犯人开晚饭,据此计算,那张字条——重新写了起来的那一张大约是在四月九日下午五时左右出了年青人之小室的门。而根据先生们之那个自称为中共中央的玩意所发的“沉痛”(!)的讣告:先生们贵党的中央政治局委员与华东局第一书记,这个该死的青年反抗教师两次向他血书陈诉的前上海市长柯庆施氏于四月九日下午六时三十分{该不会是二十九分罢!}因患重病,治疗无效而逝世!
四月九日!
差不多从天色临暮时起(可能也就在六时前后)我渐渐感到说不出的烦躁!我心情紊乱神思不宁。甚且愤张的心血汹涌。人似乎一个劲地只是想哭只是想哭,有两回几乎都已经忍不住眼泪,可是到底又为了什么呢?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正写到“告人类”中一须就理性比较强的文字,很需要保持冷静、清醒而平稳的思考状态以便使推论遵着逻辑程度进行,所以硬是把胸中那满腔莫名的烦乱之情压了又压。血书不同于任何其他书写,性子急不来而且越急越不来。这么直到——估计可能已在着夜十时左右,总算把那一长段写到了一个停顿之处。我疲倦地放下手里那当作“笔”的小竹片儿;而应这一刹那,忽然之间,那 人百 愤恨的奇异的烦乱一下竟化成了一个相当强烈的刺激!就像一道电光闪过这酝酿着大雷雨的沉闷的天空,一种说不清楚的异样的感应也闪过了年青人只是笼罩着一团决死之孤愤的沉郁的心田!没有思考,没有判断;没有分析。没有信念;总之,没有任何一点理性的推论过程。可是桎梏之下的青年反抗者“哇!”地一下失声大哭起来!……
以上这一段所说全属个人的内心世界,他人自然无法证明。甚至有的先生看了也许要以为是年青人在若有其事地胡编一气亦不可知。先生,信不信由你,林昭有多少幻想才能也无需乎找到这个痛心的题目上来发挥施展!别的不说,四月九日夜中痛哭这一实地发生下的客观事实总是不能由任何人主观的意志为转移的,第一看守所里假如没有(不会没有)记录,则可资证明者恐怕也绝不止一二你!我那时跟个孩子样地鸣鸣哭着,声音很大,满含着已经不克自别的惶 与与悲痛。那天值班夜班的恰是“本命星君”,上班后他已经来巡视过两三次了,我一边哭着一边把眼睛凑着窥望的小孔。过了一阵,终于看见他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或者可以说成是客观的平静罢,悄然出现在小囚室外间门前的走廊上。我急忙敲门向他示意,乃走进来打开了小窗。我想也没顾得上想,立刻抓起一块石灰把最先出现在混沌而又紧张的思绪中的一句话飞快地写了下来:
“盐的问题请你解决一下!”
足足有两三分钟,他站在门外的黑暗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最后才平静地问道:“什么盐的问题?”
我凌乱地写着:米汤里加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一吃下就泻——由于自己这该死的好强性子,到九日下午这止我一次都还不曾提起过——不曾点破过泻药的事!甚至都没有找过一次医生!我本只是想:既然加着泻药或是泻盐,这里就已经跑不了与医生相干!那未林昭不需要凶徒们的伪善!可是……唉……)“前两天我还怀疑,但今天不怀疑了!”那一方墙写满了,我拾起抹布胡乱擦几下,腾出一块空地方又写:“请你们人道一下,我还是要求自己买盐!我不能不吃盐,但不能吃泻盐!”字迹写得历乱狂草,好得“本命星君”眼力很好!……不仅眼力好,记性也不坏。而在这所说的当时他只是默然站在门外的黑暗之中看着,看着,大约一面也在忖度该怎样回答。最后他说:
“肚子泻怕什么?有医生呢!明天跟医生一说不就行了!”
我又把“请你们人道一下……”那几句话打上了横子,他乃言道:“知道了,你睡觉罢。”
经过这么一阵子,这时也许已经临近了午夜;可是,天哪,我怎么睡得着呢?!像每一次当受到了莫大的精神刺激时那样:自己只觉得又疲倦又紧张。需要说明的是:到那时为止,林昭还是感性的感应更多于理性的推断,我完全不是考虑到而仅仅只是感受到的:一种可能!……一种危险!……一种令人摧心裂腑的剧痛!在跟“本命星君”打交道以后,原先所感到的那强烈的刺激又化成了胸中一团无限沉郁的苍凉!我想睡,想睡,但,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竟没有力气睡!——真没办法摆布得动自己!我只是怔怔地坐着。坐倦了,稍稍迷糊过去一会儿,但总是心惊地不时地震醒。这么总算捱到了天亮,人们给送当作早餐的米汤来了。为了叫我拿格子倒,说起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而我忽然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从九日夜中那一哭直到十日早晨再哭那段时间里,这个平日颇有三分傲性的年青人感情似乎特别脆弱,泪水一直只是在眼眶里打转。然而在当时我仍旧说不上这是为什么,仿佛是:一件奇异而微妙的感应!……
米汤拿进来,正如往日一样循例在父亲位前作心到神知的荐供。远远地听见空际扬起了新闻广播的声音,隔着几重墙,那些由电波播散在空中的声音可也不能够字字听得清晰而只好听个隐约大概,而且第一遍时广播时已经放过了开头因此更没听准。但是,怎么回事呀?在一种突兀地不祥的预感之中我停止了一切动作,要等待第二次广播而捉住这条没听准的新闻。第二次广大接着就来了,我屏息凝神侧耳细细听着,,先行略听见了那一串颇长的职衔……够了,已经够了,听准一两个就够了,做过三天新闻工作的人谁也不会弄错。这尖格式永只出现在一种情况之下;隔夜以来的烦乱、焦躁、刺激、震动不安以及那种苍凉抑郁而沉痛莫名的心情、中夜那猝发的 性的恸哭、眼眶中盈满 滴到晨不干的泪水!……一切直到那时之前尚还不知其所以然更莫名其所自来年微妙的感应忽然都变得可以明白了!像一震雷从头上劈下,像一柄利刀猛击着心窝,我一下子就哭得气都转不过来而几乎晕倒。从一九六二年在第二看守所侧得知父亲辞世以来,这个年青人还没有像这样哭过!——在她短短二三十年的生命史上还从不曾经受到这样世巨大而更深重的精神创伤呢!上帝啊!为什么死的偏偏不是我啊,在血泪交下奋不顾身的悲恸之中我连撕带咬地弄破了手指,而水泥罩墙上便出现了这么几行血迹淋漓笔划缭乱的文字——当作一种指摆、一种陈证或一种宣告。那些自击过原迹者可能是更容易理解而且理解得更深。因为就从那留在壁上的字迹本身已经明显地可以看出:年青人写下它们时是怀着如何地哀愤惨厉的心情!……
“谁死了,谁?谁死了?!”
苍天哪,我造下的蘖吗?
我害死人了,以命还命!我也在死的!
林昭 于一九六五年四月十日”
在痛哭中我但觉万物都非而天地变色!天哪,我是什么人?!我在什么地方?!我碰到的这是一回事情,我眼前哭动着一片血!血!血!才流下来的惨红的血!这是我的血吗?!或者,是我造成的吗?!这是什么意思?!要达到什么目的?!又起着什么作用?!从这片血里我一下看清了最最最狰狞可怖的罗刹鬼脸之上的每一根毛发!看清了迄今为止总是被小心掩盖起来的乃至竭力美化着的极权政治那黝黑的骨髓!这就是“毛泽东思想!”——就是“毛泽东思想”之最为“深刻”的核心,却也是其最为真实的本质!天哪!林昭,你多么幸运哪!不是谁都有机会如此清晰得毫无含糊地看穿了——认识到魔鬼的骨髓之颜色的!只可惜你付出的代价太重大,太悲惨了。天哪!天哪!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大错既铸,百身莫赎!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天哪!天哪!这滔天的冤恨我怎么得仲灵?!不了的悲仇又何时能报还啊?!血,血,血,我平生没有在自己手上染过一滴别人的血,但现在我已经被溅上一峰洗不清的血了,那位不幸的死者的冤血溅遍了我一身,我欠下他的血了!他死了,他生生被我这个不知轻重的祸根蘖障害死了,可我到底是怎么害死了他的啦?!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啦?!天哪,我的脑子麻木了!我的精神滞锐了!我没有力气……我再也不能够思想了!……
在剧烈的痛楚之中我麻木了,神思恍惚地停止了哭泣;但既然还不得不努力在思索以至思考,则麻木状态自己也不可能长久保持着。过一会,从麻木里又渐渐感受到那种扭得心脏痉挛的抽搐的剧痛,痛得我热泪滚滚而泣不成声。半上午过去了,想着应该且必需有一个不容误解的最最决绝的 ,那么我必须有所动作。但是,被重创的年青人还痛得一点力气都没有,终于,在悲声饮泪唱了几首基督徒们从事礼拜中所用的圣诗以后,精神捎稍稍振作了些。我找出自己一块半白半绿的麻纱印花手帕——那图案清新不落俗套,我还挝喜欢它的呢!它在我身旁也伴随我一起度过了许多艰苦的日子。但这时我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怕是比这更贵重、更逗爱得多的物品呢!鲜血的代价,生命的代价不是世间任何物品都难天比拟的吗?!我咬紧牙关使被镣铐的双手用尽力气一点一点地循着那绿白两色之间的一条线把它撕成两半;并在白色的那一角上用血题了八个字:“死者复生,此帕得合!”下面是林昭的誓于(或志于?)一九六五年四月十日“。完了,找着二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的报纸之一角,即独夫接见尼雷尔的那帧照片,扯下来胡乱迭成个信封式样至应当作封面的那帧照片上再以血题了两句:”无法投递,退还原处!“而赶到中午时给了送汤来的人。那天本来什么都不想吃,但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感应,柔和而感伤使我不忍拒绝,所以我吃了。这一天的米汤是没有盐的/而从这天以后,彼此又在盐的问题上斗起心境来借题发挥而僵持不下!——我呕气不要他们再加。而他们又不让我买,这么我淡食了整整一个星期。或者就算对于死者的一点哀悼与对独夫的一点抗议……一点,一点,仅仅是那么一点点而已!……
“问你呢!”
问我?问我什么?凭什么问我?1我抓起石灰在罩墙上写了几行,内容就记不清了因为当时十分激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最后一句大概是:现在不是杨八姐的时代了!……
“赫!”
那句不无丫头腔但一句见血的台词大约不在独夫算中,故“本命星君”那里似乎也未曾准备好合式配观的下联,他只好随机应变地发出这么单音节的一声。然后,这为反抗者的女囚与贵看守所的特务走走卒们门里门外又那么眼对眼互相瞪了一会。这么他背好的台词儿连同 门心 的腔调来 齐都出来了。以一种令人不能容忍的专横而冷酷的——典型的暴君口气!他说到:传达道:
“这是很自然的!”
假如我是山,我就要立刻倒下来把万恶的凶手埋葬——把他们的骨头都砸成粉浆!假如我是海,我就要立刻掀起滔天的波浪!假如我是火,我就要轰然如爆炸般地延烧开来,使他们淹没在烈焰的汪洋!假如我是铁,我就要把自己化这一柄人世间最最森冷、最最锋利的刀剑而向那杀不可恕的恶徒送去他所应得的死亡!但我只是一个被着镣铐且在绝食之中的负病而衰弱的囚人,那么我不能做的也只是用铁眼睛,用我的眼光逼视着那个站在我面前传来近句话的家伙,也许我这些心情已经全部从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了吧/也许我的眼光比山更峭峻,比海更深沉,比火更炽烈而比铁更森冷吧!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无论如何它们是不会好看的!由于那一句话的刺激使他们张得非常大,文言地形容起来可能是:目睛怒睁而目皆欲裂!那一句话,那短短的六个字使我一览无余地看穿了魔宫的密幕更洞察了魔窟的心脏!大约我彼时的眼光是挺炯厉可怖,“本命星君”在它的逼视下居然再也控制不住他的表情而变了面色!他只好不自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并提手关上了门那扇木头的小窗。我则面像失去了知觉与感觉傲视凝然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半天,之后才想起来应用于原先捏在手里那一块石灰石又在罩墙上写了两行:“好狠心!好辣手!自己还想不想活命。”走掉了不妨事,让他和这一天时所写下的其他的血字一起留在那里好了!它们会得像马克白斯所见的血字一样在一定的时刻里向凶手显现的!凶手,凶手,凶手,杀死我!凶手,可耻的凶手!
也许就从那一刻起,一种异样的光芒永远留在了我的眼睛里!当我被移解到了此地以后,尽管环境已经有所不同的因而心情在某些时候也不完全像那样紧张,惨厉的悲愤,但人们还只是不止一次地说我:“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光,挺奇怪的,有时看起来很怕人!”
怕人吗?也许是罢!既然我的眼睛看见止比地狱还更悲惨,更阴森,更血腥淋漓地可怕的地狱!既然我的眼睛看见了最阴险恶毒,最荒谬可耻的罪恶的谋杀!——看见了最冤恨深重最凄怆沉痛的不幸的死亡!
我经历了一切地狱之中最最恐怖最最血腥的地狱!我经历了比死亡本身更千百倍地惨厉的死亡!
而这一切竟然都是很自然的!——“这是很自然的!”——很“自然”的!天哪!这竟是“很自然的” ……皓皓高邈地覆的苍天!冥冥沉漠地载我的后土!荧辇焕烈照我的日月!明智启德的胤我的始祖,天哪天哪!上帝的真理,世间的人义,众民的道德,人类的良知啊!“这是很自然的!”……很自然的~……这竟是很自然的!……
……
(我累极了!……我的心像直要胸腔里下沉落,脑子则几乎苍凉得像一片不毛的沙漠,我的牙根急得发了痛,不过我的眼眶是枯干的!我多么累啊!可是我还得要往下写啊……)
性质是恶劣的!——写东西或看东西喜欢论“点”儿的先生们请注意者:这是本信第四部份分析林昭对于柯氏之死所应负的责任之第五“大点”中的第二“小点”!只因为那第一小点即论着情节严重之部分需要摆点事实叙明过程,而且这些事实过程之叙述又只能是如闪所言之分析性的,这么就不得不让它的体积膨胀着点。好在说清楚了情节之严重。也就看出来了其性质的恶劣,或可要长不繁一些。
性质之恶劣还是那一句话:全部问题几乎统统中只出在独夫那点子该死而又该死的邪心上头!假如独夫不起那点邪心,又不在对待林昭之态度上累犯那么些严重错误。而几百只守着政治领域之根本原则或者说守着咱们江湖通风高常的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常规就事论事——“按规定办事!”则柯氏可谓全无含冤以死的任何可能?这不也叫日明摆着的事情!万事包括思想意识都是既存在于中而形于外,古语所谓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年青人特别不服乃至最最不服者也是独夫假公济私地(或者该谓之假公济“公”?亦姑有疑。)运用行政力量欲遂非礼之求,倘若没有这一点,则非到虐待政治犯纵然别出心裁总算咱们这个糟糕的世界上下贱的行当里有那么一门。反过来说,擂台本是好汉打的,壮士不阵不死即伤;现有 一卖首的肚气,就也该有赴汤蹈火的骨头,特别是碰上了姓“共”的先生们更好论矣!为反抗者之囚人只会想看你们统治者皆是一部楼梯;未见得会想到要试向其群体中的任谁去讨公道!第二,即使反抗者作为合法斗争之策略的一种把来用上了,独夫若无邪念又不动个人意气(这两者也密不可分而颇有联系)则大不了给个相应不理高高挂起,该打仍打,该关仍关,该铐仍铐乃至该宰仍宰;至多作犯人的自己认着晦气,那一无相干的第三者总绝对碰不上这等莫名其妙得骇人听闻的荒谬事件!第三,即按以上所述林昭所磁上的这等具体情况而论,独夫如肯早点收心,完全无有犯杀人罪之必要;你若单是为的要遮死人面子,你“宣判”好了,谁拦得住你呢!林昭在第一看守所时就早已说过甚至也许写过了,不怕老爷们使脚指头于着破布条在草纸上甩个红墨水通通而宣传作犯人者说这就是你的死刑判决,作犯人的也决计无有二话可说!不是么?既然这寻死的黄毛丫头“不识抬举”而开罪了“全国就这么一个”的贵第一看守所所长兼贵中央委员会主席,则任去陈诉于谁,“哪个救得了你呀!”作算年青人在血的陈诉之中夹杂了几句有那么点燃和玩世不恭之气的戏言(那在写给先生们——贵编辑部的第一封信上还更多呢?莫非……得了,我也“求雅”,不往下说了!)岂不也应该先分分清楚真假而考虑情由!在年青人说来目的除了弄僵独夫,那是可质天日地没有这份心思!——唉,假如有心嫁人那么就嫁了独夫亦得,反正总蜍外室吗!或者即算与独夫在赌着口气宁嫁别人而总中嫁姓毛的,一切人们包括那刚愎护短的独夫本人岂不也得想想:处在独夫的地位上要实现他之想入非非的心思,不说甚易,好歹总具备着一切便利条件了,而林昭假如——仅仅是假如!——竟也有了那么一份想入非非的心思,则不论对于除了独夫而外的谁个,处在我的地位上总是极难甚至几乎可谓是异想天开的!那么当时即算政治问题续不下去,莫杀柯氏而迳自“宣判”,一样圆得上死尸面子,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圆起来。先息邪心,再换环境,且看看那丫头是个什么动静。假如黄毛丫头已经适可而止,则红毛老妖也就可以丢手了。万一到那地步上这不知死活的丫头还真地只会念叨着她的部长甚而至于硬是害单相思的样子,那例就算林昭故意要扎做姓毛的独夫之台型。到那时候再杀柯氏,虽然也总是错了的因为严格说起来年青人即使真地学会了想入非非都只是独夫之所引 ,但总算十分无理之中兴许还占得上一分半分的有理。至少某些持大男子主义者可能寄予同情嘉许,所像现在这样地杀掉柯氏,其全部意义除了民间最最难晓的一句俗语口读所谓争风吃醋而外,简直没有任何其他内容!甚至连要论到争风吃醋都只会令人啼笑皆非之外!一来因为柯氏在生之时林昭从不曾嫁过他!二来又因为在所说的情况下任教年青人一百个心眼只是要嫁他,毕竟我也不那么容易嫁得上他。那么这口寡醋吃得是胡为来哉?不谓之性质恶劣而已当谓之何?恶劣!极其恶劣之可比撒地恶劣,恶劣透顶!
人们——先生们不知要不要试为你们的独夫辩护道:这正是从政治利益着眼,牺牲个体保全整体。云云。恐怕要的。即使不大好意思公然来对这该死的青年反抗者宣说,自多道里关上了窗子总不免还想拖片把政治破布出来为独夫盖盖死尸脸子。那未对不起辩护人!呸!呸!这所以该挨呸,就因为这是当得掌嘴的胡说八道!客观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问题。谁若会去给独夫盖上聊以遮羞的政治破布,可知道这当过三天地下党员的年青人也会得揭的么?第一,林昭不是金口,不可能说我喊了哪个万岁哪个就万岁不误!更可况林昭的秉性堪谓作只是十分厌恶人间的“万岁”!第二,就算林昭是张金口,为了跟性“共”的先生们呕气我倒是喊过蒋介石万岁。可以就是不曾喊过乃至想也不曾想过要喊柯庆施万岁!第三,政治问题当时之所以万难续得下去,其最根本的原因,只在于你们的独夫,不丢掉个人意气又收不起非礼邪心而一味要作狗熊式的不甘被子动,致使惊弓之鸟伤曲木的年青人弄得像有了一种和先生们差不大多的疑虑重重而有不敢相信的精神状态,此外别无其他。陈诉于柯氏我是对他有一些个人的服膺,但还未说过除他以外目无余子。若他这句话“自诉书”中那些份量作实的语句不无矛盾,那也很容易明嘹。因为,如所周知:“自诉二书”之锋芒首先只是针对着独夫的!直到那时或到更稍后的他时为止,在年青人与独夫之场斗吃螃蟹相持不下之局里救还不曾出现过我所知道或那怕就是我可以测知,可以感知的其他任何一位大人先生玩!拿着接济挪用三块钱打灯谜那是除了在家,敢说凡胎肉体一概不会猜得出来的!所以我才说:待“宣判”以后看看动静再去犯杀人罪也还不迟。第四,今日之下说句呕不过的气话:莫道林昭陈诉于谁未必就是在想嫁谁,即算小丫头有那口小孩子气,作为堂堂六尺汉子大丈夫岂值得与之一般见识?万金给买愿字,无缘岂可强求?甚至假如真是有那么一点胸襟的话:很好很好,就怕你不爱嫁,既愿嫁矣,嫁谁都一样,总归也跑不出“共”家门里!唉,能得这样,年青人倒又服了呢!也所以柯氏死后我要认“疯话”的片段中讥讽独夫道:这辈子的做法怎么与那辈子时不一样了?那辈子你是把我“赏”了部下而生生通大两条,那来的呢!……(在神谶默语中林昭恍惚自己是黄贞娥而独夫是李自成呢!也怪,去年九月间独夫正刚打发他的直属代表上场之时年青人在写给案件承办人的信上不禁不由地冲口就是一句咱俩闪世一劫今生狭路,冤家遇上对头,等等。不过这些虚无缥缈之概念且再暂时收还一旁去罢:……)然则一切欲为独夫之恶劣罪行试是以政治破布以遮盖的先生们又清 者;盖不往,盖不往!越盖越露出!不提这政治两字还则罢了,若要提到政治两字,那未先生们,真到他不幸遇害为止,柯氏首先还只是你们贵党而不是任何其他地方的一位已负盛名颇孚众望的政治人物呢!他的惨死还只是你们中国共产党而不是其他任何政治集团的重大损失呢!文明富庶东南临海不仅为中国历朝之重镇(明清两朝江南钱粮几尽天下之半),更为今日形势所必争。莫说华东,上海这一个国际性的都市就不是好治的!要治当然谁来都可,看怎么治法!治到柯氏那样颇得民心之程度那可又是挺不容易呢!正因为对这一点相当地有了体会,“自诉二书”上之某些语句才会下得如此之切实的!年青人要忿斥独夫以自掘丘坟自坏长城 者也由此!看来先生们的贵党中也再派不出一个如柯氏之在这东南一带卓有声望压得住台的人物了,哪怕就弄个席中佼佼者来坐镇一方从头作起,其奈人心浮动之难放收拾何。以上这几句或亦算得上反抗者之“超阶级”的私房语。当然,若不是这着痛惜柯氏冤死,作犯人的本来也不会说到这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正如幸灾乐祸,干我什么事啦!可不管说与不说。客观形势就是这么样摆着的了,这就是政治!而且首先是先生们之贵党的政治!这样一位相当卓越的政治人和(这可也不是反抗者的而首先还只是先生们之贵党内头目们的评语,诸如:“长才”,“良才”,“功在东亚”,“丰功伟绩遍东南”云云,不一而足。反抗者不过就一己之所知所见归纳而肯定了这些 语而已)竟就小题大做地为了跟个区区不足道的黄毛丫头呕着口没来由的个人意气而下毒手谋杀掉了!你们的独夫还有没有百分之零点五的政治原则?!先生们的整体利益又还在什么地方!下了这么一着绝情的辣手。固然足以给林昭的心灵上留下一个永恒的创伤,然而作为一个政治整体的先生们的堂堂中国共产党,其所蒙受的损失是不是要比林昭个人的创伤更加巨大深刻得不可以道云什么呢!日后更是如此!因为纸里包不住火,做下的事情迟早总必有一日彰现于世,到那时候人们之舆情大哗群心激愤的程度恐怕不难想见!而这也是政治,并且首先也仍旧是先生们之贵党的政治。先生们,任何试图以政治破布来为独夫遮脸的先生们,你们的政治破布又将如何盖得住这样许多实实在在不容误解的政治呢?!在如此之惨厉的溅满了柯氏冤血的政治现实之前,你们手中就再多捞两块政治布片,又能够去盖在什么地方呢?!是所以即使从严格的(但要是公正的)中国共产党人之“阶级立场”——楼梯踏步出发,第五大点所指控的主文即认为杀害柯氏此事是一件越出了一切天理、国法、人情、世道更不必说政治原则之情节严重性质恶劣的可耻罪行。这句话同样得以确立!
在谨如上述之摆过了事实也讲过了道理的基础上,这个年青人在那所谓之上海第一看守所里的种种遭遇特别是连累柯氏惨遭暗杀其责任究属谁归,也就十分明白的了!事实是没有“阶级性”的!只要林昭摆出来的这些事实不可抹熬,任何带“阶级性”的“道理”都是不顶事儿的!先生们,火是永远无法用纸包起来的,这么地,作为一个证人林昭在向贵中央各级编辑部认真地陈述了证词之后我正式控告;你们第一看守所所长兼中央委员会主席、独夫毛泽东由于对青年反抗的非礼之求的邪念和个人意气用事,要刚愎护短和恶意嫉妒的驱使下谋杀了前上海市长柯庆施氏,并前后附带造成了邵式平与刘亚楼之死的两件疑案!刘氏之死,在前面没来得及讲到因为怕岔开了主线。而且时间也较长了,但作为证人林昭是有理由对这件事情寄与怀疑的!这种怀疑并不是现在刚刚表示出来,在第一看守所,见报以后沉思了数日,我在刘氏之顽死那段新闻上打下一个血的疑问号。而且,正如柯氏讣告中那句亲密战友的欲盖弥彰一样,刘氏后事的报导中所谓表示关怀并嘱安心静养去了,从另一方面看来颇露着蛛丝马迹。凶手们所行往往如此:自认为够了聪明而只愈显其愚蠢 的是我来不及在这里求陈对于刘氏之死的怀疑以及根据了,那说起来可又是满长特别又是看来似乎更加荒谬的呢!反正这紧挨着的三件丧事(今年三月到五月,正好一月一件)其间大约总不无某种可以察的内在联系。日后,当人们弄清楚其中一件的时候,还有两件的真相必也就能够比较清楚了。否则又该怎么说呢?先生们,若以这种速率死下去,你们那些中央委员们可是确确实实在很短的时期内就将死得无……唉!
先生们,令人肃然起敬的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先生们,控告!——事实!——冤狱!血的冤状已经被这个由于负疾们红永痛莫赎而中怀惨怛悲愤 狂的年青反抗者不很客气地摊到你们鼻尖底下来了——像这们一封信按其内容以及性质而论完全应该使用血书!林昭是实在时间不够而精力不够 (血书速度较慢而且累人,这是很容易理解的,特别因为:即使此信不以血书我也几乎每天都还在以血写书,写别的东西);另外,按照原来的打算本需把此信腾录完全相同的一式两份,那么使用血量就更大而且时间埸费了!所以最后想起了如现在这样的个办法:以墨水腾录而在每页之是加盖着若干血的私章。反正,不管使着什么形式,这封信是一份血的冤状!饮恨茹痛的青年反抗者的血和含冤遭害的前上海市长的血在某种意义上滚在一起?——可是你们又得怎么说呢?!先生们,你是不是要像“基度山恩仇记”大审一牢里那个手足无措的检察官似地:“但是,证据,证据呢?!要知道像这样可怕的指控必须具有最确凿的证据的!”
假如你们这样叫喊,那么这个以着肠加九转如焚如炽的冤痛之情毅然奋身以证人自任的年青人不免也要像(尽管我不是)那个贝尼芬妥一样地哈哈大笑了!要证据吗?有,有,有的是,这份血的冤状首先就是证据,假如你们或其他的任何人们经过核对能够证实而且确认此中所列举的一切无大无小皆属事实,或至少举不出任何反证,那么这份冤状就尽足以构成为一种颠扑不破的证据。此外,请先生们去把这个青年反抗者在第一看守所门墙以内所写下的诸般东西,包括给柯氏的两封陈诉以及给贵编辑部的两封来信等疑统统按时间顺先后摆在桌子上排列起来罢!那些也是证据!鲜血淋漓 的证据!任何一个只要稍有生活经验更不必说社会经验和政治经验的人只要一看它们立刻就会对事情全貌包括其内容在内的发展脉络了如指掌!至于其他的问题如独夫怎么生心,怎么起心,怎么设谋,怎么下手等等,那些难道也可以责成林昭来作具体交待吗?!我又不是独夫本人!何况像这样一些具体细节,假如“伟大、正确、英明”的所谓中国共产党也者还存在得有那怕就是百分之五的比较严肃的书记,而不是完完全全如林昭所推论那样地中央委员会开起会来先要行三跪九叩首之仪式,以至一切保有着中共党籍的先生女士们都只好到公共厕所里去拾起草纸来糊脸壳聊当遮羞于国人之前,则既然面对着这么一份骇人听闻的血的冤状,本来是需要由先生们会同有关方面去彻查独夫所犯情况的啊!林昭为着不惜一死以谢柯氏已经作了我力之所能的一份包括向先生们提供这些证据并列举那些证据,怎么还能够向我来要证据呢?!先生们,夙行谨慎民命为怀的柯氏从不曾丝毫有失于贵中国共产党!——连你们自己头儿的悼诗里都明明确认他“反帝反修从未放松”哪!他的不幸遭害冤死是你们,是贵中国共产党负了啊!你们负他!你们负他,负尽了他四十年铁面刀光的赤忱忠义!负尽了他排除万难曲衷民生的苦心肝胆!负尽了他负重任求善始终的明见卓识!难道作为一名老共产党人他的血就该是这样含冤无告地流去的吗?!难道作为中国共产党之一位较孚人望的政治人物,他的命就该是这样不明不白地送掉的吗?!难道作为红色中国的上海市长与华东局第一书记他就应该在这么一桩令人啼笑皆非的“ 事件”成为被独夫无原则地拿来耍弄个人威风的荒谬绝论的牺牲品吗?!凭什么?!凭哪一条!凭哪一条天理?!那一条国法?!哪一条人情?!更又又凭贵中国共产党的哪一条党纪呢?!我们不禁想请教一下先生们:假如是其他的——就算是一般的人好了,暗杀了你们的上海市长、华东局第一书记与中央政治局委员,你人要不要彻查事实而严惩凶手呢?!你人要不要为死者报仇雪恨呢?!那个可恨的凶手以至或有的帮凶除了担负刑事责任还是不是必然地会被冠上政治反革命的头衔呢?!呵呀,那救灾了得!恐怕人头落地来都不止一个两个罢。先生们,堂堂中国共产党中央党报编辑部里的先生们,你们将如何来自圆其说呢?!你们总也得——总也该对这个冒死陈词沥血鸣冤的年青人给一个交代才是!
给这个交代不是为了柯氏!——他,虽然英魂烈烈毅魄不灭,此世的肉体的生命总已经是不可挽回地被了戕害,你们任怎么补救也再不能使他含冤的魂魄得到什么安慰,这同样地,给这个交待也不是为了林昭,因为只要长往的死者不可 体,林昭的心灵就永永远远留着一个流血的创伤!血是抹不掉的!冤是一定要伸的!你人纵容独夫胡作非为到如此程度难道还不够吗?!假如你们对独夫所作下的如此荒谬恶劣的自坏长城的严重政治血案都可以听之任之等闲视之,则从贵中央主席团起到贵党之每一个大小党员,不必说如何治政,你们还怎么做人?1话说到这里面很自然地说上了关涉到这件荒唐事情的第一方面,即先生们那个据说叫做中共中央的什么玩意!非常报歉,先生们,由于所发生的事情年青人对你们那个什么玩意已经是实实在在地没了敬意,故在说话时也只使用得上这种冷笑不不恭的口气!作为这件政治血案的证人与原告林昭有理由对人们使用这种口气。假如不说是有权利的话,这是因为:除了恶意嫉妒冤杀列辜的独夫是为主凶罪无可赦。先生们的党中央——委员会,政治局书记处以至主席团之类等等也翥跑不了应该对于此一惨痛的流血事件负责!这话任教谁个来评也评得通!事情那不也总要两种可能之内:或者人们知道,或者并不知道。不管占着哪道,总之不免让这提着 冷的青年反抗者发挥那个无地自容的无路可跑!不是么?若是不知道,先生们之堂堂贵“中共中央……”那么阮意究竟长算是干什吃的!还是当真死得连一个有气儿的都不剩了,竟由你们的独夫一手遮天地干出这等贻笑千古遗臭万年的事情来!纸面上点点名倒总算已被独夫杀完,或也算得一桩奇闻异事!看来就经那位所谓的“中共中央……”什么玩意其位之上供着几具牌位或摆出几个木偶亦得,反正也是差着那么不多!不过少两个会出气的鼻子眼儿?1而若是知道——好极了!那咱们需要请教的问题更多了!几时知道?谁个知道,在何种程度何种意义上知道?是独夫非刑折磨林昭时就知道,抑是独夫起意调戏了才知道?是柯氏奉调中央时已经知道,还是设谋暗杀时方始知道?年青人向抱的宗旨是死也在死在明处作个明白鬼,倒敢情一一领过明教!在写这封信——写这份冤状的过程中人们(虽然根本原因还只是为自己的统治利益牺打算而未必真是有厚受于独夫!)是想方设法地要掩过或至少冲淡柯氏的血而为独夫的罪行作开脱或作掩护!——包庇!那么老实说,早在柯氏惊犯人入牢的当天,幼稚的年青人尽管还痛得麻木着,于独自深思所有这些事情时已经不能不产生各种各样的推测以及产生可怕的怀疑!谁说得定呢!也许林昭所写之给柯氏的陈诉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所头痛的还不仅是独夫一人吧!那么更多的人们也未尝不可能在“整体利益”这一似是而非的角度上对除去柯氏之举达成某种统一的默契!先生们看到此地不必啼笑这个年青人把自己估计得太高。年青人从来连作梦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竟值得如此的万金身价!——值得人们为我杀人!但已经造成了事实而且不是由我造成,则面对着这样惨痛的血的事实,林昭至少也得自己尽可能地理解提更加清楚,更加深切一些!然则如说调戏林昭与谋杀柯氏都是贵中央级政治局或至少中央书处的决议,那则又算了一回事情!责无旁贷,敢作敢担,怕什么?够得上万古骂名的丢人事情未必只此一件,都沾光出赤帮着独夫担代好了!本来就就多多少少担着通同谋杀之嫌疑在!而若是有那据说名叫中共中央的公然出来帮独夫承担后果,林昭的嘴巴也固然不是扎得不住,至少冤死的柯氏那是必定口眼都闭的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即使仅限于就事论呈也得,先生们的贵“中央……”什么阮儿于独夫这件丑恶可耻的罪行若系知情,是为同谋,若为不知,则是纵恶!不论同谋或是纵恶,先生们的贵“中央……”总之不仅应该对林昭的遭遇而且必须对柯氏的冤死负责!作为一个政治整体这也可以说是考验你们是否还能真有那么一点点最起码的政治性——原则性与严肃性的最低标尺了!假如论此而不能达到,那么除了先事共谋而参与决议以外,更无其他解释得通的理由!这理由想起来是荒谬绝伦,但不不定期也有可能——不该完全排除这种可能,特别因为无论是如何地荒谬以至于不可想象的事情,只要与共产党人尤其是与中国共产党人联系在一起,那首先对林昭说来是只觉得司空见惯浑与等闲,形以为常而恬不为怪,第三条道路在这问题上看来倒真是没有的,先生们的贵“中央……”到底是自认同谋呢?抑是自认纵恶呢?!应该明教,所谓自认也者不是谁说了就算,一件事情实际该怎么样那就是怎么样,凭着间接见闻也同样可以作出比较正确之判断!反之,若说同谋的嫌疑尚在待考之中,纵恶——纵容独夫为非作恶这类责任总是跑不了必须承担的!否则不但对天下人说不过去,就连对自己都说不过去!
提到这话,不免又要多说几句。多说必句也有必要因为问题都不能孤立地去看。独夫毛泽东之该死的刚愎自用轻躁任性——无原则无理性固然也可以当为一种性格特征来解释,但他之所以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一意孤行甚至竟然弄到如此无法无天地胡作非为的程度,应该确认为是先生们之贵党特别是贵中央什么玩意儿长期以来对这个暴君一味迁就、姑息、放纵的结果!长期以来,当然是为了更有利于维持你们的极权统治与愚民政策,但也是出于严重的封建唯心思想与盲目偶像崇拜那双重影响之下深刻的奴性,你们把独夫当作披着洋袍的“真命天子”,竭尽一切努力在党内外将他加以神化,运用了一切美好辞藻的总汇与正确概念的集合把他装扮这仿佛是独一无二的偶像,把一切比较实在的或暧昧可疑的所谓功劳、成绩、好事等统统只归到他的名下以提倡、鼓励、扶植人们对于他的个人迷信与偶像崇拜!对于那些失败而丢脸的乱搞诸如从捉打麻雀到“人民公社好!”等等一切则尽量设法掩盖、涂抹、缩小直至无影无形地改头换面化整为零以遮饰他的错误!——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六亿神州颂尧舜”,日月都是有了毛泽东才明的!草木都是有了毛泽东才生的!中国无男无女无老无少都是有了毛泽东帮做人的。毛泽东永远是“正确、伟大、英明”的!只要有了毛泽东就是无往而不利一见 大的!等等。真正逐牙碜而岂有此理到了极点!正是你们这样一些可耻的努力加上一班以身代目的丑陋俗子的谀扬和盲从权力的逐臭之夫的吹嘘,使得这种典型中世纪的荒谬可笑的偶像崇拜之风就更大大纵容了独夫性格中那不足为训的刚愎轻躁的一面,使他变得空前地自大狂而习惯于一意孤行,处在他的地位上他已经再也不必考虑周详慎重地、如实地去认识客观世界以及万事万物的内在规律了!因为他已经再不需要对自己的一切行为以及后果担负责任了!反正一切功绩都只能写在他的名下,而一切失败自有你们去给他抹掉以至诿过于他人!这么地他就在二十世纪时代条件与中国大陆社会条件所能容他达到的限度以内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而其大成问题的精神状态是使他不仅不能如实地去认识复杂的客观世界乃至于不能严肃地去认识一个幼稚的“黄毛丫头”!一切事情之所以弄出如是之不堪收拾的局面来者也由此!他会如此无法无天地胡作非为绝非出自偶然!那么对于他之所以造成的一切后果——狂夫本人固然应负主要责任,但你们这些每于每日、每时每刻都在那里无原则地吹捧他,宣扬他,渲染他,粉饰他,神化他,把他的名字高唱入云而靠着收拾他下巴来过日子的先生们呢!你们贵党首先是你们那贵中央什么玩儿怎么能躲得过在相当程度上分担其种种行为的后果,责任一直到耻辱呢?!难道不正是你们竭尽努力将他神化以须更加地在他的名字之下推行愚民政策的吗?!难道不是由于你们的曲意放任才使独夫习惯于不对自己行下了 甚至不去考虑行为之后果的的吗?而独夫之所以从大计决策直到对于“黄毛丫头”几无一事不是表现得那么僵硬、愚蠢、狂妄、荒谬、刚愎自用而顽固不化,难道不又正是你们贵党特别是贵中央正气不张盲从纵恶的结果吗?!当然光是这样地来认识也还是不够的,因为贵党在一家毛风之下正气不张皆由于盲从,除了已经相当地存在着普遍的奴性的习惯势力之这年青人的内心,想要了解一下林昭到底何以对独夫不感兴趣?是不是年纪大了?等等。嘿,先生们哪,亏了人们想得出来,此真又是令人啼笑皆非至于无以复加者也!!年青人内心世界里于此并无什么不可告人的考虑。而为了使更多的人们能有机会作更全面更深切的理解并充实这封长信之作为第一手材料的完整性,也不妨大略说明一下。我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若是引不起别人对他的兴趣不论是从较特殊的意义或从较一般的意义上,那最好是先从他本身的行为去找原因。在“自诉二书”里,林昭说过那么一句话:我很有兴趣去客观地了解和研究当代中国特别是红色中国之政治人物们的“个性”这是很早就开始的了,大约与新闻本行那强烈的政治性不无关系。这特别因为凭着识别毛风的本事我很可以确定当时贵党中央党报的某几篇社论诸如“文汇报在一个时期的资产阶级方向”之类皆出独夫手笔,而这也就胜于雄辩地十分清楚地证明了那场臭名远扬血腥炽烈的所谓反右也者首先正是独夫之患得患失反复无常的结果!也因此我不能同意当时北大同学中所具有的某种观点或某种论点。(认为反可并不是出自独夫心意云云。一九五七年六月一日或二日贴出的那张署名大字报之一“我的忧虑和呼吁”便是较集中的代表。当然作者也可能是带着一点策略成份。)无须更多论据,首先我就不信明察秋毫之末至于要去干涉麻雀之生存权利的人会有那份心大度对这么一场规模与深度都已通通超出预料的民主运动不加任何干涉?!非但确定责任而已。如那什么“先生们,你们说对了,正是一个圈套,目的为诱敌深入……”等等一派强为之辞聊以解嘲的胡说。更是足以使人窥到独夫内在精神世界中那关于政治人格的一角!那未他是首先应该对反右这场浩劫中中国知识界及青年群的深重苦难和滔于血泪担负责任的了!以后,一九五八年之“人民公社好”以及在所谓大跃进之旗号下的诸般乌搞:——与赫鲁晓夫进行的肮脏交易,炮轰鑫、马那以失败告终的军理冒险,社会生活在粗暴干预下的严重紊乱失调,经济的衰退与民生的调蔽,特别是农业的破坏,农村的行政劫掠与农民的彻底贫困及 等等,那都是显而易见是在独夫出自赌鬼本性的荒谬乖处的冒险决策之下所导致!那里他又是首先应该对那些称得上“左”倾冒险主义的做法以及由此造成之百业混乱祸国殃民,哀鸿遍野,饿殍满壑的悲惨局面担负责任的了。再到一九五九年贵中央的庐山会议对于当代“海瑞”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以及那以后在所谓的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幌子下于贵党内部全面进行了的清扫运动!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相当有效地肃清了贵党内侥幸尚能留存到那个时候的比较正直善良的比较开明通达比较能以民疾为念的一部分人士并使贵党高度统一于毛风——高度统一于黑暗、残忍、阴险,恶劣、卑污苟且地拜倒于权力更加不择手段地追遂权力的邪气之下,多少也曾有过几页英勇斗争历史的中国共产党就这样几乎丢失了正义性更丧失了生命力而在你们的伪善暴君独夫毛泽东及其秘密特务的绝对统治下堕落成为一个只知屈服权力(“组织”)。只知争取权力,只知把持权力的极其庸俗、险恶、专制、败坏、官风僚气、腐朽至于糜烂的赤裸裸的特务集团!而伪善的教条外壳(并且是硬壳)又使之更加公式地僵化并且虚假得可憎,以至致大大增加了这种情况的致命的严重程度!那未他还是首先应该对贵党一贯以来至于今日那种种旨在排除异己的倾轧斗争,及由此产生的致命提果包括在党内外所造成的深远的恶劣影响歪风邪气担负责任的了。在这样的“三面红旗”之下,作为一个反抗者对于独夫的观感是不难想见的了。那么现己算是一个多少带上了些政治性的理性动物,一切问题包括个人感情自都不可能不受到其政治感情的决定,这也是下分自然而且可以理解的罢。可一扯上政治,就自然会联到所谓利益的呢!那未对不起又没好话说:在运用谭惕吾的性别去解于内蒙等等的先生们看来这也许是十分符合“利益”的,但像林昭这样一个自许以 而不认的反抗者,我的任何利益包括政治利益都不需要以至全然非要通过如此的途径去取得!若再试从人性论的角度去探索,那么直到被捕以后许久那怕就在第一看守所里,只要是在还不曾把自己所受的种种遭遇与独夫其人的观感还只限于比较职业性的;大致略如一九六一年五月寄于上海第二看守所时期所作的“牢狱之花”中的某一首诗“见报之二”未段所说的那样:
“想当年还参到可靠等级,也曾经
屡次膺选,为洞房伴客的青娘;
可那是旧话也,现在么——咳,由得你来、去,
愿对阁下既无思想亦缺乏感想!“
而在这以后,从第一看守所门墙以内所发生的事情中,从彼此交手对局的过程中,犹如通过作品能够相当清晰地了解作家,年青人也相当深切地了解了独夫其他我不能不说:那些性格特征包括其表现方式是有很多使人不喜欢甚至厌恶的地方!可是我这人性论点再说下去便也快要像某些先生们的年纪云云一样地会令人啼笑皆非了!类似这些都只是在一般情况下可能引起考虑的问题,但在林昭所处的情况下根本考虑不到这些,像这样一场艰苦复杂而扬力以起(很长时候都是样,只有对于宇宙之主及去真通的必胜信念使我力量无穷!)的斗争,加以林昭打扮演的又是如此一个史无前例的坚决又诚恳的角色!在这样的斗争中担任这样的角色对于许多问题都可谓是间不容发!我怎么能不事严格地要求自己洁身自守呢?!在这种情况下一切个人操行都已经密勿无间地配合着了政治气味!——就是这样:反抗者的内心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一切人等假如他们的理解能力容许的话,他们是应该会得理解的!而对于那些比较真正理解林昭内在个性的人们诸如我的战友们更就将会觉得“这是很处然的!”无论从政治因素或人性生论角度上来看都是很自然的!何况独夫的一份邪心还伴着那么一套作法!如果先生们对此终感不可理解,那也只好认为是夏虫不可语冰了!
不过先生们是好颠倒虚构而好使回马枪的,对于这一点年青人倒也可谓知之有素:是故即使到最后不得不确认这些已经发生下的并为 出来的事实,恐怕也还不免要像此间某些人似地给这个年青人来上一句:“那未你就一点责任没有!”
有!先生们,我承认我有,在收上分析也叙述事态的过程中我不也一再肯定了自己这方面的责任吗?在严肃而沉痛的自我审判中林昭对于自己的责备那是比人们之别有用心的提问更要尖锐严厉得不知几多,由于政治上的幼稚和个性中的真率自持——少不更事,林昭成了伯仁之死的祸根!这就是我所应分担的道义上的责任感。这种责任仅仅只是对于死者的!而他也是相当理解甚至寄予谅解的!在第一看守所,今年五月五日——六日夜里,他与独夫扯破脸皮借着年青人之口呼名痛斥时就说过:“你才有心思,她有什么心思,她小孩子!”胳膊有点往里拐过来,不过也是实话!
为着正视自己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林怀着不惜死报柯氏的心情毅然担负起了这份对于死者的的悲痛责任感,并竭尽我之所能而为此如向先生们的贵编辑部写出这么一份检举、揭发、控诉的冤状!不仅如此,不识羞的黄毛丫头谨向先生们直认:作为证人,作为原告,林昭还取得了平 的身份,凭着基督徒神圣的信仰起誓:直到他被害以前,林昭对于柯氏除了那么一点个尊重——表现为自持“一家人”加上孩子气再加上那么点儿玩世不恭的比较亲切的顽皮——之外,任在“自诉二书”中不无几句可能被别有用心者所误解的戏言,事实上毫无任何其他意思!然而就从四月初 那一天,就从他惊诧入手的那个早晨起,一种强烈的悲愤的爱情已经进入了林昭的心灵!为反抗者的叛逆的女囚爱慕先生们之已故的上海市长了!这首先是被子独夫弄假成真了的!因为他正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才去谋杀了柯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柯氏是这林昭而死了!也间还有比这更真实、更永恒、更不可动摇至于地老天荒亘古长恨的爱情吗?尽管林昭在陈诉于柯氏这件事上同样是初心似水 示证苍天,但事情既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不爱他也得爱他甚至都非得爱他不可了!对于死者的爱情也就是对于独夫的抗议!爱情强烈到什么程度,抗议就坚定到什么程度!这抗议的意义也许还不仅限于对独夫个人而已!只是在这种抗议的爱情随着柯氏之惊耗入耳愤然勃发而充溢于我拴心灵以后,四月十日晚上才会有愤恨地道出那句关于杨八姐的话!或许有些人不作如是观故也不甚相信年青人的说明,但我不去管人家信或不信,我只是叙述自己真实的内心!在这种强烈、悲愤而更惨痛的抗议性的爱情里年青人以自己的血写下了“祭灵柯氏”(见附录,在第一看守所写而未完,来到此间后方算告成)。而在这过程中,应着死者又生烈魂的感情,在他四七之期那时,在第地看守所用来囚禁我的那间沾满了我鲜血的小室里,这为反抗者的女囚递着祖国民间太老的习俗以她之名这他立了牌位而成冥嫁!……他是死了,他的肉体死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帝和世人都将同情, 怜而嘉许我们灵魂在鲜血与苦难之中的结合。也只有这样一种特异的、清洁的结合才能配得这青年反抗者之悲凉而愤澈的抗议的爱情!假若柯氏活着,那么可以肯定,不论这种爱情或者这种结合都是完全不可以想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任我们的灵魂而今如何两情缱绻似胶投漆,在林昭可是始终未有稍负自己似的初 !
先生们,你们将怎能么说呢?对着这样一份血的冤状你们所处的地位本来够之尴尬,年青人也明白:而由于这支插曲的出现恐怕就更尴尬了!自来但闻追认党员未闻追认反革命之说,即使要作此类追认,总也只能根据其生前的行为而不能根据灵说的行动;打着无神论者的招牌的你们当然不能凭着心到神知的死者与林昭灵魂冥婚一事来追认他的反革命而列为我们同案!是的,他的灵魂感应而请求我嫁他,而凭着所说的那一份强烈的抗议的爱情我既然同意嫁他并为他守节!这又怎么样呢?莫说对于林昭,即使对于他,先生们又还能够说些什么呢·难道不是独夫下着那没来由的绝情无义的毒手才使他在自己的冤血中无可挽回地……了贵党党籍的吗?!难道不是你们那至少应负失察纵恶之咎甚至不无通情同谋嫌疑的贵“中央……”什么玩儿应该对他的不幸冤死衔恨报愧以迄终生吗?最后内行为一个政治整体而言难道是正是贵中国共产党完全辜负了他至死未更的那一片叫真自处的赤忱丹心吗?!除了力备以那些令人齿冷而别有用意的虚伪假作把他的冤死掩盖起来,先生们的贵中央到底又还做过什么稍能告慰于死者的魂魄的举动!故亦无怪在灵魂的密语中他曾喟然感慨过的是这一世为人做到临了竟然只剩下了一个!若再离开我他就可谓一无所有了。闻此哀语林昭真是辛酸透骨而不禁痛泪横流!先生们,这就是你们的政治原则!这就是你们的假人道义啊!这就是你们的“阶级利益”啊!在你们说来很可能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你们一向只把人当成为某种工具!你伞兵所谓重视人爱惜人等等,除了在一些情况下是欺世盗名,一般地说其意义也不过就如工匠之爱惜工具!从这一点出发,死者现在也许——对于你们说来也许是没有什么“用处”了,所以你们也全然不顾他生前种种一切而只是将他弃之如遗了!那也好吧!就待这个孤愤、嫉世的年青人,这个不识羞的丫头来纪念他吧!只要林昭活着一天,柯氏的魂魄就将与我相为依存!而不管林昭在什么时日里什么情况下厮世长往,我们结合于彼此之鲜血与苦难中的双灵亦必能在上帝的仁爱里蒙恩永生!
你们将怎么说呢?先生们。假如你们说不出什么,那就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好了,作为反抗者,林昭的一切行动那是“希乃于我何有哉!”而作为灵魂他本来已经超脱于你们之上,更无需你们来承认他的行动!为了使自己摆脱这种尴尬的困境你们或者还可以像此间的人们一样摆摆手且走且过!“我们只信得人,不认得鬼!”那倒也是颇符逻辑的——符合你们二极论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对人逻辑!
不认得好了,没有关系,只要我认得他!我是认得他的,多感贵家独夫的“成全”,我们享受了在某种意义上说来几乎是值得人们羡慕的自由的。反抗的近情,要不要把林昭呤的冥婚定情篇笔录几章以请先生们过过目呢?因为没有全部告成人乃也未曾将它加入附录之中,但从它应该也可以加深一点人们对事态的了解!……包括对于林昭内心世界之感性的了解!……
“一夜西南陨将星,鸽翔千里落中庭,惊啼一意寰天黑。
“长…方看匝地青,碧血相陈竟种…。气肠寸断奋书铭。
“平生恸哭先君后,哀愤似今夙未…,
“朝朝暮暮暮还朝,遥夜哭公又竟宵,永痛红时为祸水。
“漫云慧眼识英豪,怀仁斑姬宣深誓,饮恨孟姜赋大招。
“惨月朱文谁许谠,织成回锦制罗袍。
“傲骨伤心知不知,飓风屡缚凌霄枝,未遂良禽…堪惜。
“遇难池过重抱悲,宾女唯求鸣屈柳,木兰那解奇相思。
“瑶琴韵断战箴诀,玉轸抛残谢子期。
“芳华寂寞旁几春,九十……亦伤神,北岳义旗光社稷。
“南冠故剑悼风尘,摧情孺子伤怀扑,看意君侯请委身。
“告誓世天由一谈,妾为柯氏未亡人。”
就是这样,悲愤激越的青年反抗者不惜自居侍女之名而委身嫁了死者!这也是处在我的地位上尽可能我所能来负起对于柯氏之道义上的责任之一论,凭着这样一种为天性人情所容。为民族风习所许的神圣而清洁的结合我们的灵魂在现世以至在永生中都再不会分离!而林昭也就更加具有了为柯氏声冤报仇的道义的权利!主的身份就是这样来的!对于先生们,对于你们的贵中央,此举可能也会增加那么一点点啼笑皆非的窘 ,但也不是林昭更不是柯氏的错误处。
在这件事情所关联到的四个方面之中,只有他——死者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一点责任可言的,不论从天理、国法、世道、人情乃至从贵家魔鬼政党的所谓党纲党纪政治原则(自然是…地按照着它们所应有的比较严肃的意义上)来看他都不犯丝毫过失!他是全部事情之中唯一的牺牲者,而且是无辜者,假如你们或其他的人们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要林昭对于所发生的事情负有责任感,(其实为先生们着想倒也许是不负更好哩!假如林昭习惯于像独夫那样不对自己的行为以及后果负责,那么至少在人们说来问题倒在简单扼得多!可惜,前面也说过了:从自幼所秉承的家教庭训开始,年青人就是只懂得作为一个人,我必须对自己的所有行为及后果负责!也正是由于这一点父亲才会同意我们的冥婚!)那么任何人直至上帝也不能够、也不应该、也毫无理由要柯氏来对这事情负有责任。!
所以先生们,你们可以不理会柯氏的冥婚,但却不能不确认人的冤死!
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先生们!
这封为死人生者沥血书冤的长信断断断续续地占去了林昭近五个月的时间(虽然我不是每天在写而且还做着许多别的事情),现在应该告个段落了!
我倒不很害怕被别人骂几声该死只经常心怀惴惴地唯恐到了什么时候会弄得自己要骂自己该死,存在着这样一份惴惴之心很有好处,它促令我随时随地——即使是在最艰苦的斗争条件之下——严于律己,应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应该说的话一定要说!鞠躬尽瘁死而手已!成败在所不计,任多少人骂我该死也得,只要我在上帝的真理和人类的道德面前保有一颗经得起审判的而不溜磨而不辚的良心。
但不应该做的事情就决计不能做而不应该说的话也绝对不能说!这也是无庸赘述的一个问题而已!
接着这条原则,我能够对你们说些什么呢?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先生们,在已经向你们比较全面而系统地揭陈了这个年青反抗者所碰到的一切(主要部分)事情以后,我能够要求你们做什么?又能指望你们什么?这个问题正是在写这封信的过程中我不断向自己提出来的。可能人们也在那里想罢!但那是另一回事。我想我所需要而且应该想的一切,并不因为其他的人想或不想它们而影响我自己。
我能够要求你们什么?这问题首先决定于:我能够指望你们什么?先生们,在发了如此许多加也加不上甚至迭都迭不上适当形容词语的事情以后,作为一个反抗者林昭到底还能对贵中央党报编辑部里的先生们有些什么指望?!是的,林昭身上背着若干待做以及想做的事情,但不论就它们之性质、意义或目的而言我都是很难指望于先生们的!你们能不来或者少来加以无理阻挠都已经够了!
我的案件,只要林昭留得一口气在,是不久要将它上诉于联合国的!这里的人们时不时地提醒林昭:别忘记自己是一个犯人乃是一个已被“判决”了的犯人。那未请人们包括中央党报编辑部里的先生们放心!好教人们得知:林昭对于这一点可以说记得比谁都牢!然而为人们着想倒怕的还是教林昭忘记了更好,因为我是在和人们所说完全不同的意义上来记住而且牢牢记住这一点的!这个又坚决又诚恳的反抗者曾一再敬告而且企盼人们稍存理智悬崖勒马,但我这种善良的希望和反右当年一样落空了!那未抱歉,先生们,正义的自由战士决不容许自己忍受像这样一个龌龊可耻得无比下流的非法不义的所谓“判决”之侮辱!正是这个龌龊判决使人们获得了更充分、更有力的进行上诉之权利!
同样地,柯氏的冤死,只要林昭留得一口气在,是一定要为他料处未完而伸冤复仇的!那不根据你们的独夫也承认:作为一个人,是应该具有着“自卫权利”甚至于还颇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呢!若不予以别有用心的曲解,这句话本身例似乎多少带着一点点理性气息,虽然也可能是当年与国民党闹“磨擦”时唱惯的老调,故在强调自己之漫天盖地地大而无当的“自卫权利”的同时并未丝毫影响他粗暴而恶劣地侵犯人的种种根本权利直到生存权利!但既然当作一种权利来说,那么天赋人权,人人都拥有自己所应有的一份,谁也不比谁少即谁也不比谁多!而且神圣的自卫权利本身便要求着神圣的复仇权利!柯氏死得太惨苦,太冤辱!作为他的未亡人而且又对他之遭害永痛负疚至于百年莫赎的林昭于这一份生死冤仇不能不无日无时地中怀如焚而切齿在念!一种权利如何行使是一个问题且也不免受到或种因素之不同程度的影响,但权利本身是不能加以讨论的,林昭不想隐讳这一点因为我的情况迥异于今之施剑翘或古之谢小娥。处在铁地位上我已经不再具备了隐讳自己真实态度的可能!
仅某种意义上说来这个青年反抗者丑颜苟活以迄今的原因也仅在于此:我想到自己已在生活中还有一些不了的事务或者说未尽的义务,而这两件比较是最为重大的!否则。更早以前的事不说,柯氏惨死那时林昭就已经痛愿殉身以从而追随他于地下了!在经过了这么些事情以后我的心已经变得惊人的苍老,而我对于生活的感情更变得惊人的冷漠!你们那荒谬绝伦而血腥惨厉的恐怖专政特务统治完全毒化了原该是那么明朗美好的生活,从而也致命地重创了以至戕杀了林昭对于生活的真挚的感情,即使多多少少被那些来了的事务未尽的义务拽着,个人的精神状态还只能是一如往常——一仍其归的既不爱生更不惜死!即如我自己所形容的双足分跨在生死门槛的两侧,反右以来我一直就只是这么地对待着生活水平!但也正是这种基本态度使作为一名战士的我能在严酷的考验中多少占据到主动!
本着如此的精神状态我能容许自己向先生们要求什么?而我那两件只要一息尚存非得进行不可的心事又能够指望先生们结什么?!这也许比云与虎谋皮还更充满着万难哩!但既然这已经成了我的生活目的,那未只要一天活着,我必定要向我的目的进军!那怕走出一步……支气管扩张)所加给我的慢性死亡威胁。暂时也许还并无要受明杀或暗杀的荣幸。尽管在某许多激愤的瞬间仍不免容易产生不与生俱来的“畏罪自杀”的冲动。肺结核之所以可以足能构成一中威胁特别又因为:从一九六三年初以来,已经将近三年了,我一直拒绝服药也不愿接受其它形式的治疗,这在最初是由于一九六三年二月到三月中那长达一个月的绝食期间我受到了粗暴而不人道的待遇;嗣后特别是到了第一看守所以后,类此的粗暴待遇更发展成了直接的非法虐待、非法到残害而且愈来愈严重!这么我也就只能以继续拒绝而且愈来愈坚决地拒绝服药作为个别人之一种抗议的回答!
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意义对谁都应该认为是不难理解而其最直接的后果则由年青的反抗者本身承受,由于长期拒绝药物治疗加以监禁、绝食、非刑虐待、精神刺激等各种因素,如前所述。刚从第一看守所迁来此间时我的肺病已发展到相当沉重至于恶化的程度!但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依然拒绝服药如故,以后可能是减轻了一些,目下的情况则不很清楚。
在受到了那样多骇人听闻的恶劣虐待与残酷折磨以后,这个年青的反抗者完全具有理由、完全应该拒绝接受先生们之贵“政府”——接受你们之专政机关镇压工具对我肺病的伪善的治疗!这是不确从而先生们侧没有任何理由企图或那怕只是试图强使林昭接受你们所给予的药物治疗,那是不通的!
我不仅不愿服用你们给予的药物甚至不愿服用家属提供的药物!只因为他们在你们这个政权之下工作或至少是在你们的权力范围以内,这个意义上来说,家属对于我同样也是“政府工作人员”之一种!正如此间的人们所说那样:家属的“利益”是与政府的“利益”是一致的!不!无论病魔足以对我构成如何可怕的威胁,我既不愿服从你们也不愿从任何处在你们权力之下的人那里接受生命!
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我的教会——我的神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愿意甚至希望从自己中学时代的导师,带领我受洗进教的美国传道士那里得到对于肺病的药物治疗,我不知道她们归国后所在的确切地址,但只要能够寄出一封公开信,这本来龙去脉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在写这封信的过程中有一段时期我曾想过,到最后要十分坚决地向你们提出这个要求!假如那样做,我也有挺充分的权利,既然我事实上是负病在身而且已经由于在监禁中受到你们秘密特务之恶劣待遇而使病情加重至于恶化,则既然不愿接受你们所予的伪善的治疗,在你们又何能以此为理由而阻挠我从其它地方去获得药物而进行治疗呢?!作为一个人,我为自己之完整、正直而且干净的生活权利——生存权利而斗争那永远是无可非议的!谁也没有权利对我说:要求生存就必须套上颈链而忍受其身为奴的耻辱。而作为多多少少应该带有一些舆论机关气味的报社,那怕就是党报也罢,假如我向你们提出的要求以至写出这样的信件,按道理说你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代转!特别因为这是任何一家“资产阶级”报社都决计会做的事情,而即使你们做了,那也才不过是表现出你们总算是已经开始正视自己(不管是张三或李四亦行,中央党报编辑部里的先生们总跑不了与你们的秘密特务暴君独夫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罢!)所造成的痛心后果,而并不能够更不足以真正能补偿林昭所遭受的可耻迫害!
但是我这份坚决劲儿到后来慢慢淡下去了,淡以如今已只不过作为一种心情的叙述而完全不当作一人要求来提出。我着急什么?有什么好着急的事情,既然我的生命属于上帝而且已经活过那么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那么,无论病躯怎么衰弱,假如上帝要使用我而要我继续活下去,我一定可以活得下去!信仰以及意志至少可以帮助我遏制病魔犹如“遏制中国”一样,而假如上帝需要我成为一个自觉的殉道者,我也只会发自衷心地感激施赐于我以这样一份光荣!那么这点同样地也无需乎当作个一个要求来向先生们提出。反正,要就是容我从那样的途径去为自己的病体获得上帝所许的药物,否则我宁愿继续坚持不用任何药物!——不必坚决要求 ,但需要坚持到底!
不管怎么,既然已经花费了这么些时间、精力、墨水和纸张,似乎总应该向先生们要求些什么才是!
我想过要求你们对林昭在第一看守所时写给贵编辑部的那封两封读者来信给个答复,那怕就仅仅是关于其下落的答复;但转念一想:不说它们本身已经成了柯氏冤案中的间接证据之一,先生们又能有几个脑袋而竟敢叫你们的秘密特务头上去太岁头上动土呢?1想来真是体质做不到的,任怎么提醒先生们应该对自己报社之为堂堂中央党报的原则性负责也是没有用的!先生们在内心深处必定是牢牢记着赫鲁晓夫他们的教言“若是掉了脑袋,原则有什么用处?柯氏还未曾干预甚未曾稍稍与闻独夫的胡作非为而前车已经见在,先生们能不凛鉴教训而明哲保身了!得,算了吧!下落是要的,但就不一定非要来跟先生们要了!
我又想过:一九六二年八月廿九日初次“开庭”时为了更加强有力地反驳以至反击那第一份“起诉书”上关于我们之“活动”之“罪行”等等的一些荒魂昏迷的胡言乱语,曾经当场提出过一本“各国民权运动史”。人们拿了去而且一直未还给我,大约也就留在我们的宗卷之中以当一项“罪证”了。先生们于小说、戏剧或回忆录中每每耻笑国民党当初见到青年看红封面的书就当着是造反的“罪证”;若有其事,说明他们的特务头脑简单。但脑袋复杂至于自命能够掌握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先生们若把这本“各国人权运动史”继续留在我们宗卷之中而列为我等造反的“罪证”,那是要成为一个使先生们不能自圆其说而且更要使普天下有识之士统统为之齿冷的笑料的,倒是为了更确守无讹地说明自己的立场态度才写出来当为此信附录之一的那篇悼文“囚室哀思”,年青人敢说第一看守所豢养的那些饭桶秘密特务们任是而再而三无所不至地清查搜索都始终未曾照看过眼睛 ,如今以这种方式把来交给先生们或者也可以算是“自动坦白”吧!这篇悼文倒是颇颇作得自由战士个人之“罪证”的。然则请先生们去向你们那实际上不知法为何物的伪法院交 调换一下怎么样呢?那本书虽不是现在出版,却总之也还是公开出版物,而且产性质极其普通的公开物呢!但转念再想:先生们见缝插针已惯,每委于微言中求大旨;然则即使此事本身于先生们不甚为难,恐怕也会顾虑到 所或会具有象征意义而使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那么也算了,就让那本书继续留在那里以当一个谁都无法否认更其不能抹杀的公开笑柄好了,你们积下的笑柄愈多。愈该这作反抗者拍手称快;那本书也是要的,但也不一定冲着先生们来要了!
可是此外还能有些什么要求呢?唉,竟然已经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了!无欲则刚的反抗者于先生们真正几乎是一无可求了,但不过为反抗者的囚人既然多少花费了些笔墨而向先生们的贵编辑部写了这么一封出奇的长信,只要上海市监狱确是转给了你们,则即便光指看这份儿对于贵编辑部的百分之五的尊重,似乎该可以向你们要求一张收条吧?那未先生们,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先生们,请给一张收条吧!假如你们能够、你们敢干对自己报纸的招牌担负责任,那怕就只是担负与年青人这百分之五尊重相称的百分之五的责任,则年青人完全有理由要求你们开给一张收条!
而且你们怕什么呢?先生们的贵国防部长不已经白纸黑字振振有词地公开地宣告过了么!美国若要派军队来,那越多越好,来多少给报销多少,“还可以给你们开收条”——嘴唇皮愈“……”了:过去说是不给收条的呢,现在却说连收条都可以开给!那好吗!既然真刀真枪的军队来了还敢于开给报销收条,则任你怎么“报销”年青人这份冤状亦得。至少收条是更不妨要求开给一个,这什么不能开呢?不惜生死的反抗者都敢写了出来,难道能致生死的统治者们竟不敢收了过去吗?未免太笑话了吧!
这样的收条贵编辑部恐怕也还不曾开过,所以先生们的“阶级本能”也不一定十分发挥得上来,——顺便说一句:对于中央党报编辑部里之先生们的“本能”,这年青人虽还不敢佩服,却也第会赞叹。先生们的鼻子颇足以和老鼠比美,嗅着那怕一点点味道不甚中意的东西就要去啮掉的!
像最近那关于下个家的报道,解放日报的通讯原文中引了句农民的俗语:“玩龙玩虎不如玩 ”并且还用作了文中插题之一;可是到了贵中央党报转载之时这句话却就再也找不到了——压根儿没有了!年青人为此不禁摇养活赞叹(并非点头赞叹,望无误会!)云不已!说真格的,先生们,这句发散着乡土气息的朴素民谚对于咱们所混这一行的批判性与嘲弄意义可都是挺强烈的哪!仅管在语言表现上不是那么够了明显。可又得说回来,想来它也和其他许多古老的民谚一样:其存在于人们口头上的年代应该是比咱们曾曾祖那时还长了吧?彼时固然绝对地没有无产阶级,更不会有任何马克思主义!——连马克思的祖宗都不知道在哪里呢!那么即算它对咱这行衣饭具着批判意义,无论如何总不体现过渡时期之两条路线的斗争吧?让它插要通讯里也满生动的,干吗非叫抹了去呢?放着它又有什么地方碰痛了先生们呢!难道先生们竟然就自承了是靠跑江湖变戏法来吃饭穿衣的“玩龙玩虎“的把手么?倒也有趣,嘻嘻!……刮个鼻子取笑取笑,可不作兴打官话呀!年青人只是衷心地赞叹先生们这分儿“阶级本能”。不过给林昭这信开起收条来用不着看那么多些“本能”而只要就事论事好了。比如:林昭读者(或读者林昭,或林昭乃至或犯人林昭亦无碍,年青人没有阿Q的忌讳),今有上海市监狱转来你X年X月X日至X月X日所写给我们的读者来信一件,正文X页,附录X页,共计X页。收到无误。此据。这不就完了一道手续,未必比讲读小学三年级的应用文更复杂到哪里。可公章不能使着豆腐干刻啊!那是我等小魁我聊造反玩儿才使上关防印信,先生们堂堂一家中央党报拿着跟我们使可是忒嫌说不过去了!……就这么办好了。先生们,请给一个收条,别的这年青人也统统不作指望了!此谓之正上台而小丑下场!
顺致反抗者的敬意!?
林昭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四日始稿同年十二月五日完稿于上海市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