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在延安——谈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

张光年

丁玲的反党小说“在医院中”,我是久闻其名、去年下半年才有机会读到的。延安出版的“谷雨”已经找不到了。那上面发表的“在医院中时”的原稿想必更加使人难以忍受。我读到的是1942年发表在“文艺阵地”上的修改稿,题目也经作者修改过了的。尽管这样,读过以后,仍然“如同吃了一个苍蝇似的心里涌起了欲吐的嫌厌”。

关於这篇小说的反动性质,“文艺报”上曾经发表过王燎荧同志的分析(见“文艺报”1957年第25期)。我完全同意他的分析,同时,也想就自己看到的方面做一些补充。

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的突出的感觉是:莎菲女士来到了延安。她换上了一身棉军服,改了一个名字叫做陆萍。据说她已经成为共产党员了,可是她那娇生惯养、自私自利、善於欺骗人、耍弄人的残酷天性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的肺病大概已经治好了,她的极端个人主义的毛病却发展到十分癫狂的地步。

这个莎非女士,怎么会来到延安呢?难道也是为的“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吗(引文见“莎菲女士的日记”,以下简称“日记”)?可是据说,这个改了名字的莎菲,却是有她自己的远大理想的。这个善於交际、善於玩弄权术的姑娘,“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一定是以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现”。而且,“她对於文学的书籍更感到兴趣”,说不定还可以成为一个大作家。可是组织上在分配工作的时候,却没有分配她当一个政治家或作家,看到她学了几年产科,说服她到一个刚开办的医院去工作。个人的幻想和党的需要发生了矛盾。小说作者以无限同情为陆萍鸣不平:“她是一个富於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开她生活的局面。可是‘党’,‘党的需要’的铁箍套在头上,她能违抗党的命令吗?能不顾这铁箍吗,这由她自己套上来的?”真的,她后悔入党了。“她只有去,但她却说好只去做一年。……”

莎菲(陆萍)女士不喜欢我们的延安。她看到的是“荒凉的四周”,闻到的是“难闻的气味”,窑洞里“浮着一层凄惨的寂寞的光”,窑洞外是粪堆连着草堆,“简直没有插足的地方”。延安的人,更是很少可以看得上眼的。那些工农干部,“对医务完全是外行”,或者带着“懒洋洋的神气”,或者显出“很幼稚的热情”,或者干脆是谄上压下的小人。护士们“又懒又脏”。病人们“不要干净”,而且“很顽固”。而农村妇女们“破布似的苍白的脸”,“有着鱼的表情”。延安的一切几乎都符合“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评语:“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厌的心的;……这都是可以令人生气了又生气。”

这里只有两个外来医生引起陆萍的好感。一个是产科主任王医生,“这是一个有绅士风的中年男子”,会一套“资产阶级所惯有的虚伪的应付”,因此刚见一面,就“给了陆萍最好的印象”,但是在他的夫人冷冷监视之下,使陆萍感到“说不出的压抑”。“还有一位常常写点短篇小说或短剧的外科医生郑鹏”,据说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物,她和他后来结成了亲密的朋友,因此受到同志们和病人们的非难。你看,莎菲女士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唉,无论他的思想是怎样坏,而他使我如此癫狂的动情……”!(“日记”)

莎菲女士到延安,也还是值得欢迎的。延安是一个大熔炉,就看她有没有把一块顽铁投进去烧炼的决心。延安的陆萍,据说是“她自己感觉到在内在的甚么地方有些改变”。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呢?“她用心地啃着从未接触的一些书籍,学着在很多人面前发言。”这看起来是变好了一些。但是,学会一点马列主义的词句,用来夸夸其谈,这是比较容易的;学会用马列主义的火来烧炼自己,那就得忍受一点痛苦;一肚子卑鄙的个人主义思想原封不动,只不过学会了像一个革命者那样在很多人面前发言,便自以为可以成为“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自以为“有能耐去打开她生活的局面”,这是可笑的,而且是危险的。按照小说“在医院中”的描写,陆萍到了医院以后的所作所为,说明她是越变越坏,她的品性后来发展到十分恶劣的地步。

郑鹏而外,她还交接了一个亲密的女友,一个同属於南方的姑娘黎涯。这个黎涯,其实也是一个莎菲女士。两个莎菲,加上一个郑鹏,她们能够搞出甚么好事来?“她们织着同样的美丽的幻想。她们评鉴着在医院的一切人。”实际上在一起抒发反党情绪,制造流言蜚语,商量对领导和同志们如何进行打击和报复。用作者丁玲的话说,就是:“他们计划着,想如何把环境弄好,把工作做得更实际些。”完全可以有理由说,这三个有浓厚反党情绪的人,结成了一个和革命组织相互抵触的小集团。而陆萍还是一个所谓党员哩!原来,拉拢党外的反党分子向党进攻,早就是有前例可援的!

在这个莎菲小集团的人看来,当时延安的一切是可笑的而且荒谬的:“延安没有人力物力”,办的甚么医院啦?延安“只懂得要艰苦艰苦,却不懂医治护理工作的必需有的最低的条件”,这就是延安的错误。小集团的人,就要向这样的“错误”作斗争。“她去参加一些会议,……把很多人不敢讲的,不愿讲的都讲出来了。”“她带着人去巡视病房,好让人知道没有受过教育的看护是不行的。她形容这些病员的生活,简直是受罪。”她“为着她们一点点的需索,去同管理员,总务处,秘书长,甚至院长去争执。”然后通过一场十分可疑的情节,把冲突推向可以爆炸的顶点。陆萍等人把自己装扮成为官僚主义的受害者,把延安描写为残酷无情、不顾人们死活的地方。“现实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没有一个人援助她。”“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甚么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於是,“一切更不顺眼了”,她要“同所有人”斗争。“她寻仇似的四处找着缝隙来进攻,她指摘着一切。她每天苦苦寻思,如何能攻倒别人,她永远相信,真理是在自己这边的。”这里,我不能不再征引两段“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语言,来说明这疯狂的复仇心理的历史渊源:“我是把所有的心计都放在这方面用,好像同着甚么东西搏斗一样。”“我简直癫了,反反复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作为一个受过延安的恩惠、受过延安的红色医院的恩惠的人,我要在这里插上几句话。1938年冬,我在晋西游击区堕马受伤。千里迢迢,一付担架,我被村村转送到延安。在延安二十里铺的医院里,我住过一个时期。1939年春天的延安,比起两年多以后,即丁玲发表这篇小说的时候(1941年),在人力物力方面,也不见得更富裕一些。艰苦,这是我们的传统。艰苦,决不是我们的过失。用很少的人力物力来发挥很大的作用,这恰巧是我们的光明面,而不是我们的阴暗面。1939年春在延安医院中度过的那些日子,永远引起我的怀念和感激。那雪白的、宽敞的窑洞,阳光从宽大的窗户透射过来。舒适的病床和洁净的被单。我们的病房是温暖的。护士们或者从四川长征而来,或者是陕北的妇女,都有一颗明朗的、朴实的心(我幸而没有遇到陆萍之类的人物),她们常为轻病号组织有趣的晚会。我算是重病号了,受到的待遇更加优厚一些。等到肿得很粗的左臂逐渐消炎,身上的皮肤病也被治好以后,我在这温暖舒适的环境里,忽然诗兴大发;便在朋友的帮助下,在病床上用口授笔录的方式,五天中间一口气写完了一个大合唱的歌词四百多行。我的诗歌当然是仅仅提供给作曲家作为他的非凡的音乐构思的基础。但是我的经历足够作为一个反证,证明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所描写的种种阴森恐怖的图景,似乎在延安住医院“简直是受罪”的说法,无非是莎菲女士对读者的愚弄,无非是莎菲女士的扯谎。我似乎听见了一个自称有着残酷天性的女人的自白:“我又想扯谎了。……我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日记”)

使人惊骇的是,陆萍的反党活动达到这个地步,她完全不择手段:“只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她搜集着许多意见,她要控告他们。”她居然从一个知识分子病人那里搜集到这样了不起的意见:“你说院长不好,可是你知道他过去是甚么人,是不识字的庄稼人呀!指导员不过是个看牛娃娃,他在军队里长大的,他能懂的多少?是的,他们都不行,要换人,换谁,我告诉你,他们上边的人也就是这一套。”这样露骨的反人民的声音,被写成一个“正面人物”的控诉,还居然得到反党分子陆萍的同情和欣赏。“他解释着,鼓励着,却耐心地教育着。”“她为他流着泪……”。

这就是莎菲女士在延安的所作所为。这就是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所传播的思想。作者写出一个陆萍,不是为了批判她,而是为了歌颂她。丁玲、莎菲、陆萍,其实是一个有着残酷天性的女人的三个不同的名字。她们共同的特点,是把自己极端个人主义的灵魂拼命地加以美化。她仇恨的不是延安的某些事物;仇恨的是延安的一切。她不是同某些人斗争;而是同延安的“所有人”斗争。她否定的不是某些工农兵;否定的是工农兵的整体。她攻击的不是一个医院;攻击的是整个的延安和整个的党。“她寻仇似的四处找着缝隙来进攻……”。

说到“暴露阴暗面”的小说,丁玲的“在医院中”可算是第一篇,大概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了。刘宾雁、刘绍棠等等后生小辈,大概会自愧莫如的吧。“在医院中”的艺术的“独创性”在於:把新社会的光明面(艰苦奋斗的精神)当成阴暗面来暴露;同时把革命队伍的阴暗面(例如那个莎菲小集团)当成光明面来歌颂。这种手段不算不毒辣了。於是,我们又记起莎菲女士的话:“我简直癫了,反反复复的只想着我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日记”)

来源:原载“文艺报”1958年1月26日第2期,摘自《再批判》,作家出版社,一九五八年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