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达在北大历史系的检讨

北京大学向达

(八月十六日,根据原始记录整理)

这是初步检查,希望得到帮助和严厉批评,以便再向同志们请教。

从六月份以来,参加了几次座谈会,对自己所犯的这些错误也想了一下。解放八年以来,错误犯了不少,并且越来越严重,一个月以前才严肃考虑这问题。七月二十日左右邵循正先生来谈,开始准备检讨,到前天作了修改,勉强写完。拖了一个月,原因是感到自己的错误自己却想象不到。前天看到我在科学院发言的记录,自己都看不下去,希望同志们尽量揭发。总之是过一个关,是社会主义的关。我有勇气也希望过这个关。这几天有萧杀情绪,但对人民有利的事仍愿做一些。

八年来接触面多,复杂,想分开来讲。前几处讲较单纯的,即(1)少数民族问题;(2)图书馆问题;(3)北京大学方面的问题。底下是(4)自1954年参加科学院以后为平生犯错误最严重的一段,最后讲自己的分析。

(1)少数民族问题:解放后自己填了少数民族。过去研究历史,对西北、西南少数民族也摆了一些力量,但都是在书本上研究,未接触实际问题。1955年以来,中央民委会提出土家族问题,去年十月正式公布。去年五、六月出去视察,选定湘西苗族自治州。十个县当中,六个县都有很多土家族。

55年左右,碰到潘光旦,我说我的民族成份要等你鉴定。去年看到潘的论文。在湖南省与湘西苗族自治州都听到了省委、州委对土家族的看法,在省和州我未发言,潘则谈过。回来写视察报告,我写了一句说“土家族问题我不懂,但有兴趣,潘是专家,省、州未跟我们讨论这问题,很遗憾。”

视察回来后,接到许多人的信,未复。去年10、11月彭泊来找我,彭是宝庆人,自称湘西土家人。我说土家已无疑是一个民族。自治有两条路,单独自治或联合自治。

今年三月政协开会,潘光旦将发言稿交给我看,作为和我的联合发言。发表后,在湘西起了相当波动,如宝庆中学教员、知识分子把发言稿油印散发。省与州均主张联合自治,这稿中则主张单独自治,是在挑拨民族感情。

现在我的民族成分虽未改为土家,但对土家有很深感情,过去称为蛮子,现在自成一族,想自搞一套。今年三——五月湖南组织一大慰问团,五六百人,征求土族意见,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主张联合自治,在宝庆中学开七次座谈会,极少别有用心的人仍主张单独自治。现在发现给我们的许多信都是少数人捏造的。

三月政协之后,中央统战部开会,我未去。谈到此问题,李维汉说要深入调查、征求大家意见。六月十九日统战部又开一次会,我去了。彭武一原主张单独自治,到了长沙即改变主张,湖南师院一学生写信给我说彭武一变了,我在昆明写信给彭泊说对彭武一要警惕。六月十九日会上印发材料摘了此信,这由于我未调查研究,凭自己感情进行了煽动。下午谢华部长和刘春副主任等批评了我,问我同意潘的意见有何用意与打算?说以后再不小心要摔跤子,刘春说要警惕。

彭泊等是野心家,行为恶劣,跟他们再搞一块,问题会更大。

长沙民委会、自治州委会都曾将情况向我作了介绍,我都有意见,不大相信,特别是他们对一些年青人的批评,而相信潘的分析;对党的领导则不相信。凭自己狭隘民族主义思想,为湖南省的工作和少数民族工作带来了很多困难。

今天还接到来信,驳潘、向的发言。

关于少数民族问题,在其他方面也有问题。三月李维汉召开会时,谈少数民族自治区、州应尽量自治,不要代治。我到大理视察大理白族自治州,主要看教育、师范及文物,未说什么话,但注意一个问题:大理白族自治州七个州长(九个民族)白族占三个,汉人二,回一、彝一。我把七个州长的职权调查了一下,州长及第一、二副州长均白族,汉族州长则管财经,其它族州长就只管文教、卫生、农田、水利。这事想到而未说,只跟几个人讲汉族权相当大,还有代治的味儿。这对民族团结极不利,可见对民族问题有偏见,对涉及大汉族主义的事特别感兴趣,如评尚钺书中引水经注的问题,也同样反映了这种偏见。

(2)图书馆工作问题:1949年2月起做北大图书馆长(1930即到北京图书馆工作),已八年,在图书馆亦算一老前辈。

校内方面,汤先生找我做时本不想做,当时相约在共产党进城后即办移交,汤说同进退,现在主要保全学校,围城时汪子嵩曾找我,说要保护学校。

1952年三反时,北大图书馆当时已五十多年,因账乱、丢书,与涂继武发生冲突,两套布置,曾吵了一次。我说究竟谁在领导?你可不能采取斗争方法对我,否则我也要以斗争对付。我向学校辞职,未允。院系调整后,涂调地质学院。

出城后,图书馆基本干部是燕京的,未做好团结工作,往往用单纯粗暴的方法解决,如燕京编目用四角号码,我说要停止,改用北大的五笔检字,旧燕京的同志有意见,最后我说四角号码是战犯王云五的,这次整风中有同志提出那是以压力来压。

在学校内为图书馆房屋不够,发了很多牢骚,和文重吵了一架。我说从教育部起到学校对图书馆都不重视,一次学校排基本建设的队,图书馆在幼儿园之后,我以之为例到处说,在1956年12月全国图书馆会议上也提(其实学校并非不重视图书馆,马老到处呼吁,现正设计)。为了房子朝东朝南问题,我也曾和江校长抬过杠,今年六月向学校提意见时也提到。

给高教部也带来困难,今年6月7日高教部召集首都各校图书馆长提意见,我在最后发言,说明天的会希望部长及有关的司也来,希望他能把凳子坐热,心不在也不要紧,希望财务司张宗麟司长也来,龙潜说张去学习去了,我说希转告他好好学习,全场大笑,造成高教部方面很大困难。

七月初高教部办一图书馆人员进修班,开学时我去主持发言,给我看了各校藏书的数目,解放前全国高校690万册,解放后3700万册,超过五倍。

这几年我在图书馆工作方面未起好的榜样,反带来了坏影响。

(3)北京大学方面的问题:我在1939年进北大(以前1934—35年在北大教过书),在解放前只教书,解放后才参加行政工作,担任图书馆长、校常委。对组织上给了什么样的任务,自己不清楚,抱着五日京兆的想法。1949年6月驻校军代表是周扬、张宗麟、张病在北大医院,我去看他,他说我在校应有团结大家的任务,我说起不了这作用,学校内教职员有左、中、右,中间方面人多,我声望不够,认得人少。这原是我应该担负的任务却拒绝了。

在校委会中,1949年讲到教学方面要改,有的人说大学只要读两年即够,我说旧式大学全部否定对吗?首先你们几位就是旧大学培养出来的。快一时之意,顶了一下,弄得北大在高教改革方面以后即无人再提。放了一块石头,杀了一枪,在校委会中杀这种短枪不止一次,我的性格是:你越那样,我越不服,找机会就干你一下。

1952年院系调整,对哪些人的去留事先都不知道,等通知,决定留北大,我意见不大,但错误犯了好几方面:

在系里以及在校中,我年龄教龄均较大,我对北大同人应起一定作用,但未起很好作用,如评级,文重批评北大人有山头主义情况,我当时不服,说若有山头主义,山大王应是我。

给翦老也带来困难,1952年9月开学,为考古专业跟翦老吵了好几场,翦要我负考古专业责任,我不愿负,非常不应该。

我也以对中央研究院的看法对考古所,门户之见,不愿去做。

阎文儒、宿白都是我学生,几年中闹意见,我不解决,在6月反而点火。1951年5月教育部向我谈系里工作,说希望我搞考古系(1946年即在昆明谈过,被傅斯年反对掉),我怕困难,拒绝,汤先生劝我担当。

1959年江校长到校。江校长来时曾看过我,说我固执,后来我逢人便说:“江校长岂有此理,见面不到一月就如此批评!”对领导不尊重,满不在乎。

盖图书馆的事,设计院来,我强调方向,由于职业上的良心,要去四害,即风、湿、太阳、灰尘,坐西朝东不好,就坚持坐北朝南,江校长批评,我即反击,未顾全大局,我一反击,江即不响。在六月座谈会上我又提,江批评我不能把这些问题老提,我说听取意见应如百货公司,百说不厌。有人批评我,我自己即不能百听不厌,对待批评是以激烈而又很冷的话来反击。

(4)在科学院及鸣放时期的错误:

这方面是最大最严重的。

科学院是在过去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二方面基础上建立的。我对傅斯年意见很大,1943年傅曾给我信,要我离联大去中研院,汤先生说看我自己,我未去,后来为了到敦煌考察,把家搬在李庄住了几年,对傅认识增多,意见非常之大。

解放后成立科学院,我觉得仍是中研院未改过。1950年为房子问题,对科学院意见很大,找竺、陶二副院长发牢骚。

1951年严济慈找我谈文化部要接管北大文研所,我与之绕圈子,无结果而散。

与陶孟和谈科学院要收房子须在一年前通知,我认为蛮不讲理,思想上打下烙印,以为科学院未变,仍是中研院旧作风。

关于一些人的问题:1949解放后与钱俊瑞的问题,总以为他整我,一直到去年二所熊所长来时,我仍谈这问题,为什么要拿我示众?看上了我!以为伤了我,思想上相当影响,几年来未好好谈。

又如今年四月对郭老很不敬。1949年北大历史系找在京史学家开会,谈意见。我提了七个问题,对侯外庐思想史,说是苏联波格罗夫斯基学派,中国是否可不经这段而向前走。侯说焦理堂是数理逻辑专家,我杀一短枪,说数理逻辑是哪年开始有的?郭老说,矫枉必须过正。我说,郭老成了保镖的。那天会上,我提的七个问题即来意不善,对郭老不服。

1952年科学院去民主广场开大检讨会,我问夏鼐是否可参加,夏说是自己的会。我说考古所把我当作外人。

1954年去科学院,迄1956年情况还不太坏。去科学院开了一年多的课,到1955年感到有些问题吃不消、麻烦,即研究实习员进来时要不要考,若不考,两年后应鉴别。实习员底子不好,我们做很多工作,效果不好,“如耕石田”没结果。这样搞下去一二所变成补习班了。自己就想撤退。

辞职的事情及批评人问题:1956年11月开始,同尹达、侯外庐均谈过,他们劝我。11月26日还是发出辞职信,不采取坦白直爽态度跟院方谈,找借口,信上只说血压高,实际上是为世界史杂志问题。我在学部会提出。11月23日学部办公室有公函给一、二、三所,我大骂。

今年三月一日,郭老在扩大最高国务会议发言,说向达说科学院是衙门。我听了很不舒服,翌日即函郭老,说有点吃不消,重提辞职事有必要。郭复信说并无意见,不要误会。本可了事,但我不肯放手。四月开学部会,对郭老提意见,说你是前辈,是院长,尽可教训,在国务会议上提,吃不消。又向学校提出请代辞职。六月底函侯、熊两位副所长,托他们向院转达辞职。

开始是厌倦,对工作感到困难,又对科学院有成见。

史学会解散事,我这秘书长,一天也未去过,1951年去新疆前,范老找我谈做秘书长。52年开会说各学会归科学院领导,我很不满,说很不民主。

又如Fuchs的书。李约瑟函郭老是否可发还,曹日昌回信,约54年又来信,科学院干部持郭老批函来,我当时很不满,我说这是科学院内部公文,不能直接处理北大的事。

这些事积累起来,为1956年辞职的因素。

辞职辞的有点蛮,跟熊德基说要硬辞下去。

6月6日科学院座谈会,6月8日大公报的座谈,6月11日历史一二所的会,我态度都很坏,声色俱厉,首先提宗派主义,社联问题,说知识分子不是街头流浪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对领导干部如潘梓年同志的意见,很不客气,6月6日他因招待外宾,不能出席,我提得很不客气,等于骂。对谢秘书长,也攻击,骂了他,在会上煊染批评一阵。在二所的会说院领导象张昌宗带兵,兵多少都不知道,要领导下马看花。提宗派主义,指范文澜、胡绳、于光远、曹日昌;大公报标题即为首先要去掉宗派主义。

贺昌群忍不住,几次要找我谈。到青岛后函我说我的很多话不对,应检讨,我看了不能忍受。

在大公报座谈,杨钟健、严济慈有意见,说我自己应进行检查,当时放了些冷箭,昆明一副市长在澡堂为人擦背,我很不顺眼,引了魏源的话:“重才必致利口,重德必致乡愿”,我意思说今天重德不重才,隐蔽的冷箭,上行下效,蒋使乡愿成风。

其余问题,往往抓住片面的事实,一二个小地方,非全部如此,如豆腐问题,打猎问题,张冲谈彝族中山林是有规定的。

社会科学方面,说好多社会科学者痛哭流涕,指的52年社联取消及50年博物馆系的事。说搞社会科学要靠大家力量,若仅靠1200万党员做不好。

从6日、8日到11日都有发言,发言是凶的,愈来愈利害,如比之张昌宗带兵,指责使用干部(以尹达为例)。8日的会陶孟和在,提到缺四代,干部问题,高崇熙自杀等问题,他的话我很同意,被引用过来。

谈过以后,我有感觉,去年11月发信后也后悔,今年3月当面批评郭老后也后悔,但6月仍肆无忌惮地发展,特别对党员同志,几次批评。

发生的影响,知道很坏,3月吴有训曾当面谈,指出1月26日政协小组的批评不对,应在院内谈。

(5)着重讲自我分析和批判:这几年犯的错误,逐渐有点感觉到,但临场又犯。6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对我影响不大,未重视。

贺昌群7月17日从青岛给我的信很严肃,说错误很大,应赶快检查思想,向党向人民认罪,接信即沉不住气,翌日即将信送给熊德基,说吃不消,是否要检讨,熊电话说不知道,另函贺,说快60岁了,不能事事尽如人意,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此信未发)气不平。

7月20日,邵先生来谈,婉转讲,气平下来,郑昕、汤老亦来谈,前天邵先生拿材料给我看,我就有点沉不住气,说“随便吧,要处分就处分吧!”谈到后来才有点平下来,我说受不了拍桌子,谁对我拍桌子,将当场拂袖而去。检讨做了一个月,不是拖,而是笔写不下去,没勇气对错误做自我斗争。自己笔下留情,到前天,才想早点做,放下包袍,稍为想通了点,说同志看不过,拍桌子也可以忍受,有了错误自己不想,自己以前对人提意见比拍桌子还凶,“进德不勇”,八年来多少朋友进步快,我则踏步不前。

我对党究竟怎样看法?

过去认识批评范、江……只是对个人无礼,今天认识是对党的无礼,过去总以为自己思想立场没什么大问题,对解放后党的措施拥护,如农业合作化、工商业改造、长江大桥、成渝路、宝成路;湘西过去山多,土匪多,鸦片多,现在土匪鸦片绝迹;新疆民族的团结……。为什么这一个多月来犯这许多错误?为什么会反党?表面上是没有反对党。1949毛主席到西苑,我也去,好多人喊毛主席万岁,我当时喊不起来,到50、51年才喊出来,有个过程。

以前曾认为八年以来,我是走三步退两步,昨天承认是踏步走,1948年12月14日北京围城,在十条宿舍轮流守夜,无事就校书,校大唐西域记,以杜诗集成一联“已知出郭少尘事,且尽芳樽恋物华”,上联对清华、燕京已解放很羡慕,下联留恋旧的。这几天汤先生来,谈到我对旧的留恋,对新人新事则感情不深,如范老有什么事,不会很关心,如陈寅恪先生1954年汪篯去看后,我骂了汪不知多少次,在周一良先生入党时我还提。

初稿写自己蹲在蜗牛壳中,有时探出头来,实际连壳也未出。

1949年党、校委会每周碰头会,会上许德珩谈知识分子改造要快,最好二年之内,我说不行,恐得四年(毛主席已说八年),当时我只要求四年,现在加了一倍,思想还未动,八年中究竟自居于何等人物呢?矛盾之发生多在1955年底56年初,过去数十年未离开学校,解放后才搞行政,在昆明六小时课后,天不管地不管。大革命以来多少大事亲身体验,如1925年“五卅”大罢工,北伐时我去武汉,回家乡农民协会劝我参加工作,我不反对也不参加,大革命失败,有同乡朋友在马日事件后逃去,有参加八一起义后从潮州逃上海我处,我是采取旁观态度。五卅参加罢工,我跟着走,并不起劲,商务同事印小传单在租界到处贴,我不动手,仍做自己的事,认为搞学术研究,有了贡献一样是救国,这思想一直到抗战。七七事变时我在曼彻斯特想赶回国,曾电北京家中“勇敢些,勇敢些”,翌年始回,回到湖南家乡,曾动了一下,说组织游击队,但并未动。

到昆明后,住乡下埋头搞,在政治上碰了一下是46年的事,吴晗等搞民主运动,45年龙云下台,“一二一”才稍动了一下,在教授会中搞了一下,对民主运动站在旁边,觉得自己吃了亏才站起来,反苏宣言签了名后觉得不对头,才要取消名字,跑到冯文潜、吴泽霖家,要登报声明,写一声明交吴晗,贴在联大大门。

46年复员以后,那次是因特务触犯了我,他们要打人,我说要打到广场上打去吧。我对民主运动没有认识,在昆明见着新民主主义论,我说是政策不是主义。所有运动只是从自己爱国主义立场出发。

抗战前写书批评张星烺欧化东渐史,用笔名发表,张说最好的路基法西斯,学墨索里尼,又批评共产主义共产共妻。我说我都是外行未大反驳。这些都是不知不觉做出来的,是和我在某一方面发生抵触,然后为之。“一二一”运动时,昆明联大教授会讨论罢教抑停课,与国民党教授争。

解放后,我的待遇超过我自己所应有的,自己有种自负,即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坏人,是正直的人,大节无亏,虽非民主运动的斗士,三反、土改、肃反都认为思想上没问题,把这一面慢慢扩大到不应有的份量,使包袍加重,以为历史上本质上无问题,自负到虽非狂妄也差不多了,如四月对郭老即表现如此,固步自封,不动,在天翻地复的变革中,自居于何等人呢?最早自居于客乡,49年是五日京兆之心,客乡阶段不甚长,后来发展成自居为外人,因主客之间还有一定礼貌,我则发展到几乎拍桌子,对党是站在外面,最后发展结果与党对立,是否变为敌人,自己还不敢下此结论,但看有些事情,简直也是敌人。

三反时说我是个刺猬,谁碰我就刺你,我有根尺,拿这尺衡量人。解放后未动,动也是一般人的动。原住北大东四十条宿舍的人,八年来有很大变化,有的进步快,我不动且倒退,有的话甚至比右派分子还厉害,自负大节无亏以后,对自我改造不注意,对学习理论,知道需要,但讲了未做,理论书很少看,自己关了门封锁。

过去在昆明也有宗派主义思想,成为自卫手段,跟雷海宗吵,但解放后自己关了进德之门,出身、社会关系,家庭是小官僚地主,留恋旧的与家庭有关,祖父为曾国藩幕僚、我买曾国藩、彭玉麟字画,对湘军没有恨,又如电台约我对台湾广播,答应了始终未去,是不热心。批判胡适未写一文,自己说对旧人如胡适并不喜欢,但作为面对面的阶级斗争则缩回去不作了。旧士大夫思想非常浓厚,49年讨伐傅斯年要我签名不大干,认为落井下石之事不为。旧道德观念纠缠得非常厉害,旧的士大夫处世的观念,James,Royers客观唯心论影响甚深,同样有胡适发现一个字等于发现一个行星的看法。

对党开始敬而远之,从客乡发展到外人,再下去是否敌人呢?自己有顾虑,未敢下结论,“士”对政治上一律不满,资产阶级自由观念一律保存,储安平党天下论发表后,崔月犁来访问我的意见,我说很不好,不过从另一角度看,发表了对国际政治上影响还是好的,认为是表明中国有言论自由,报上可以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大的错误,不象工人农民一看了就跳起来,强调资产阶级言论自由,说明自己资产阶级自由观念相当深。

对党的领导,对党的看法:浓厚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看法,过去对反动政府反抗也是这种看法,根据毛主席论内部矛盾文内六项标准来看我是否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对党、领导没有重视,没把江校长当做党的领导,话不对就要批评驳斥,对郭老也是如此,极端自由主义思想。自居于党外的外人,立场未站过来,连朋友也不是,否则批评不会那样无情,小事随便渲染扩大(如在大公报),有的人也许受委曲,名位上有不满,我不是如此,我未说名位不够或为所动,过去即如此,不争这些。有一个东西不能碰,即如说我是坏人,靠不住,我就要打回去,自比为刺猬,有人从旁边过去也紧张,不碰我也怀疑对我不敬,如郭老、社联。八年来站在旧立场未动,看新事物,邵先生对我帮助大,自负大节无亏,对新事物赞叹不置,顶多是一个爱国主义,也很不够;热爱国家只就具体事物,而从历史上思想上就很不够。郭老不是朱家骅,作为爱国主义者实际上也是不够,无大问题是幻觉,太狂妄也不是,这二年有些感觉,悔恨。辞职事后有一时期消极,要搬退,退休。

自居外人,觉到别人前进而自己浮在生活上面,打不进去,过去无此感觉,自己无此勇气把面揭出,不忍下手。

总之,八年以来自己在立场上完全未动,三步亦未进,两步亦未退。过去未感立场有问题,未感自己落后。最近一个月感觉非常敏锐,在社会主义革命一切方面自己输了理,觉得不能见人,看到一些人感到难过。看陈伯华戏,江校长坐我前面,难过是两个阶级的人,面对面有理屈之感。有感觉而已,是否幡然大悟呢?如邵先生来谈,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对材料没勇气重新全部看下去,知道犯了几年错误,老的资产阶级一套未动,是不应该的。今天这样的党我们不拥护还拥护什么呢?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作斗争还有很大困难。

究竟根源是什么?历史、社会关系没有什么,进德之门自堵,进德不勇,知道起危害作用,想挖根,始终是自由主义、个人主义、自尊心,刺猬观念,过去对国民党还没有这样凶。检讨写不下去,自己开刀从哪下起?是这几天踌躇反复想的,希望明天大家尽量提意见,不客气地提。

思想上走上邪路,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说了,消极,蒙文通说你今天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倒退无路,鼓起勇气,不应有倒退之心,萧杀之气,情绪完全不对,愿意自己再做一点工作,再做十年。四月市委开会,我说愿对社会主义建设加一块砖。急躁,说话有越有轨,今天仍望摆一块砖瓦,愿开开进德之门。今天讲话,有些话自己还不肯讲,如对党进攻,放毒箭等等,下不下这样的结论,还有很多顾虑,重病恐需下猛药。

 来源:《中国科学院右派分子言论材料汇集(一)》内部资料,中国科学院整风领导小组办公室编印,195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