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钦祺在团支部大会上的自我检查

[周钦祺、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1959届毕业生,在反右运动中“犯了错误”。]

今天晚上团支部和同志们专门为我召开了这样一个会议,我万分感谢。在我的生命中,到现在为止,像这种专门为我而召开的大会,还是第一次(确切地讲,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1952年8月我入团时,离现在已经有6、7年了)。现在我的心情是激动的---喜悦、温暖、悔恨交集。喜悦、温暖的是,有组织对我如此的关怀,同志们这样真诚地帮助我,我对我即将到来的进步,充满了信心和力量;悔恨的是,过去枉自受到党团8年的教育,自己却不争气,因而对人民造成了一些损失……

对于自己过去的错误,一直认识不足,我力图回避,一直到最近批判陈德钧时,才像“一声春雷”似的震醒我的迷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打击很大,心情很难过,不好意思见人,解放以后第二次流下了眼泪(第一次是在1951年3月),心灵非常痛苦,几天晚上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为什么没有认真地正视错误呢?在很大程度说来,是为了个人声誉,怕丢了面子,担心失去组织的信任。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又犯了老毛病,总认为这些问题比起自己的“进步”方面,还是次要的,何况还不定是根本立场问题呢。可是实际情况如何呢?真的是“中左”和“进步”了吗?真的好的方面比坏的方面多吗?大鸣大放时期自己的立场基本是站在无产阶级这方面,只是偶尔动摇于资本主义那方面去了,但一下又回来了吗?不,不是的。

去年5、6月的风浪,充分考察了我的立场、政治态度和思想感情。这个考察暴露了我的许多问题,总之说明了自己的立场根本未得到很好改造,基本上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不仅政治问题如此,生活情趣也如此。举若干事实来说吧:

对于党的领导和党支部、党员的看法和态度

对于党的领导,在来北大以前,基本上没有什么动摇,也很少怀疑过。到北大后,因为每学期搞社会工作,时刻与党支部接触,久而久之,因为在工作中的个人主义未解决,反有发展,所以渐渐感到党支部是否管得太多了,对自己限制太严了,再加上入党问题久未解决,思想上确有不满(尤其在沈仁安、宋家钰、夏□□等人入党后,更有增长),而对于一些党员的作风(如高炳南、李克文、陈季梅、曲军锋、杨荫□等)也不大看得惯,慢慢地就形成了不满情绪,特别到考古班后,教学上的一些问题,老未如自己心愿,因为怪罪于党支部。大鸣大放时期,党号召群众提意见,要党员硬着头皮听3个月,自己从个人主义角度出发(当积极分子)发表了许多错误意见:如班上党员大部分不能代表群众意见,不受群众欢迎;党支部管事太多,权利应多下放;选举班会不能采取“集中民主制”(在系座谈会上也提过这点);党员不应该站在批判者立场说话,李克文为什么老“教训”别人;党委会对于右派进攻暂时保持沉默,自己也觉得是否领导不力,附合了庞卓恒的“要求中央派人下来直接领导”的言论,并向支部说了这个看法。总之,从鸣放以前的不习惯限制了自己,发展到鸣放时的不满和抵触情绪,从对某些党员的个别缺点(如丁则勤、曲军锋)而对他们讨厌,“救火队员”,陈德钧报刊稿签名等等,都反映了这种情绪,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站到资产阶级右派那方面去了。

民主、自由、个性发展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是长期存在而未得到解决的。在机关工作时,因为集体生活显得不突出,所以并未过多地暴露出这方面的问题。到大学后,天天和集体在一起,上课、吃饭、睡觉都是十几二十多个人在一块儿,日子久了,自己渐渐地感到不习惯,散漫的生活受到约束,动不动就挨批评,每学期的意见中都有“自由、散漫、组织纪律性不强”这一条。整风时期,右派大肆标榜民主、自由,在学校中似乎也造成一种“民主、自由”空气的假象。在这些假象面前,自己迷惑了,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鸣,认为这是“思想解放”、“空气活跃”,心胸感到为之一畅,仿佛自己也“解放”了似的。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所以听了戴静华、赵松鹏、杜宇等人在系座谈会上的发言,思想上深表同感,很同情他们的“遭遇”,觉得以前可能是伤了他们的感情了,而尤其觉得对于戴静华这样有“才华”的人更不应该如此。又如对谭天荣开始反感极大,《第一株毒草》显然是在发泄心中怨气(当时的看法),可是当他们班上一些团员(可能是团支部)贴出为谭天荣叫屈的大字报后,自己又觉得可能以前该班对他的压抑太多了,这次能发泄发泄也是好的。后来,到了实习分组时,自己的“自由”思潮发展到最高峰,坚持提出“自由分组”的意见,当时的出发点有二:1.迎合一些人(如陈德钧、徐光冀、王明哲、孙善德等)的口味,自以为这样一来能得到群众对我的尊重与信任。2.也是我自己所好的,所追求的。当时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党支部的领导,认为支部的领导应该主动争取,假如群众信任和需要,就是不提这点也会实现领导的。更严重的是我还提出“今后班会的工作原则就是这样民主、自由,一直到毕业都是如此”,这个口号在当时起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点。在实习期间所发生的若干问题,应该说我要负直接责任。

关于“民族沙文主义”思想(对苏联的态度)

从总的方面来说,我对学习苏联、一边倒是没有怀疑过的,但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就觉得有问题,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是不是对于资本主义国家的东西全部否定了。有些事实可以说明我的思想错误:

1.罗蒙诺索夫石像搬出大图书馆问题。当时的思想状况是百分之百的同意,觉得这样作有伤民族自尊心。(整理者按:原文如此。)

2.中文系有人关于文学教学的大字报,本系有人关于世界史教学的大字报,前者并未签名,但思想是共鸣的。觉得道理十足,说服力很强。

3.西语系有一张大字报,关于对温特的照顾问题,也有同感。

4.对于我们考古教研室的教学计划只是依照莫斯科大学的计划,也很不以为然,认为日本、法国的考古也不错,为什么就不考虑一下他们的呢?尤其是这个问题,自己的思想很顽固,几次座谈会上大概都提过。

所有这些都说明了在若干具体问题上,对学习苏联、一边倒是动摇的,思想上如此,政治态度上也表现出来。

对苏联的态度是革命、反革命重要标志(特别是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我对苏联的看法有这么些错误,分析起来真是十分可怕,危险万分。

总之,从上面这些问题看来,我的立场是很明显的,资产阶级立场并没有根本改变。右派猖狂进攻时期(出去实习以前),自己的立场基本上是同情和赞成了他们(当然并不是说所有问题,如“胡风不是反革命”、“自由主义宣言”等等,自己并不同意,而且确实觉察到有问题)。后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系列的社论,自己的头脑也逐渐清醒过来,觉得不及时回头就会掉到崖下去,但是对错误的东西总是怕痛,没有十足的勇气,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曝晒一番。

从此可见,我的个人主义已经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鸣放时期出了漏子,反右派斗争开始后,还因为个人主义作祟,没有充分正视自己的问题,所以等到同志们的当头棒喝时,自己便经受不住这个打击,痛苦万分。

立场既然是资产阶级,主义当然从属于立场,所以在我身上差不多无政府主义、绝对平均主义、自由主义、民族主义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但是最严重的却是个人主义。

我的个人主义由来已久,自参加工作后,在每一个岗位上都有暴露,可是由于自己放松了严肃的自我改造,因此根子一直潜伏下来,有时虽然暂时压了一下,但是环境一变,又发出芽来。1952年8月在四川民政厅划清思想界限的学习中,自己曾专门就个人主义作了深刻地检查,不久便被吸收入团。从那时起,自己便认为这个问题已根本解决,即便以后还会有也不是大不了的事了,并且自信立场、人生观基本确立,可以免去这分忧虑了。这算是个人主义发展的第一个高潮,结果以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现象而暂告一段落。

经过一段潜伏期后,到了1953--54年在中央内务部工作时,又突然有了发展,因为环境一变,自己能力、水平一下跟不上,不是怨自己,而是怪领导不重视、不培养,工作中讨价还价,喜表扬,厌批评,严重时消极怠工,无病装病,因而遭到全司大会的指明批评。可是我并未以此为教训,努力进步,反而因为选拔留苏学生指到我时,认为自己还是不错的,全部几百个干部就挑中了我,可见我基本上还是进步的。因而大大放松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到大学后,环境大有改变。一进学校就抱着一付优越感,不仅对一般同学,就是对调干也是这样,认为自己是中央机关来的,见识广,而且自己参加工作也较早(相对地说,比如一解放就参加了革命),经过了一些重要关头(如土改、清匪等等)。因此在政治上、生活上觉得比人高明,看到自己的优点(其实也成问题)时多,看别人的长处少,对人可严,对己则宽,可以原谅也就原谅一下,不可以原谅,也不愿过分苛求。搞社会工作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出出风头,愿当领导,不愿当被领导,愿干光面堂皇影响大的事,不屑作细微具体不太被人所知道的工作。自以为有些毛病也不过是鸡毛蒜毛,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立场问题沾不上的。渐渐地别人的意见也就少听到了,群众关系大为转坏,可是我还怪组织为什么老批评我,太不用发展眼光看问题了,偶有点表面现象的转变便沾沾自喜,以为这下就好了。

整风时,这些东西都露了头,并且反而顽强地发展起来,觉得“民主、自由、个性发展”的时候开始了,今后便可以按着自己的道路去走,自己可以充分地安排,把握自己的生活,摆脱约束了。

生活情趣呢,也是资产阶级甚至封建主义的东西都有。喜欢“软”的东西,无论文艺、戏剧、音乐都是这样,常常有些无名的感伤,自己都弄得莫名其妙,有时喜欢孤高自赏,有时又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俗气”。“多情自古伤离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等句子常常使得自己心绪郁郁不快,极不开展。有时可以一个人跑到万寿山无聊地走上半天,有时可以在西郊公园休息的椅上,朦胧睡去……总之生活中脱离了集体,失去了蓬勃的朝气,丢掉了前进的动力。有问题不愿向别人谈,自己朝肚皮咽,难过一阵又强装笑脸镇静一番,表面上仍然若无其事,工作上也不甘心落后示弱,死要面子活受罪,硬撑着招牌。

通过这次斗争,当然又有进步,但这个进步比之于思想改造的艰巨性、长期性说来,还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千万别又犯老毛病,又背上了这个进步包袱。

(二)对检查的意见

李作智:分析具体问题不应该只强调个人主义,而要归结到立场的问题。因为个人主义的根源是立场问题。如对党的一些不满情绪,归根到底是一个立场问题。平常自我夸大,甚至觉得有些党员还不如自己。一方面批评党员是“批判者”、“教训者”,另一方面,自己对群众也采取这种态度。很难接受意见。分实习小组时,说明自己立场很坚持、顽固。甚至有对立情绪。“救火队员”实质上反映了资产阶级的根本立场。当时思想很明确,所以有些事当时作了,过后就忘了。

对自己要求得更严格些,时刻警惕着这些教训。不要过早乐观,想得太好了,将来会吃亏的。

徐光冀:对党的看法提得明确些,是否仅仅不满。从小字、座谈会上的发言,性质就是反党,何必回避呢。

对于家庭出身的正确态度,否则就会认不清自己到底站在什么立场。

林□□:有些问题应该更进一步地认识。鸣放时自己由于是班主席发言多、尖锐,次数多与内容无关系,内容才是真实反映了自己的阶级意识。认识问题应当看到这些深刻反映阶级意识的东西。两个包袱---出身、工作经历(进步)。自己还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过工作不应该吹嘘。反对一些东西是有思想酝酿的,不要完全归结到个人主义。

张万□:长时期个人英雄主义发展很厉害,已到唯我独尊的程度,进步包袱也压得太重。唯我独尊集中表现在鸣放时期,很少考虑到党、团支部和班会其他干部的意见,不把一切放在眼里。反映同学的意见时有时还搀杂了个人情绪。进步包袱,出身好,过去还不错,于是长期不能认识解决。认识问题严重些,对自己的改造是有利的。平常商量任何工作时都有困难,个人英雄主义严重,使人不好接近。个人主义应该归结到资产阶级立场。

邵望平:对党的看法,绝对民主、自由和反党情绪是有关系的,应当深刻认识。出身好,有时反而起副作用。历史上的一些工作好事,自诩于口,引起人们的反感,不利于自己的进步。定陵纠纷问题,和自己的情绪有关。教学上的问题,自己非常得意。有一次向裴文中先生提意见,态度很不好。“反右派斗争有一些成绩,但以后不能自满”,这实际上是沾沾自喜。

林圣龙:鸣放时在班上的作用,影响这个问题应该好好考虑,有“举足轻重”,有的东西影响很不好。实习分组应负主要责任(可是在整改时还是推到党支部身上)。实事求是地估计自己。

王明哲:对有些问题,尤其是阶级立场的分析,还应进一步认识。对两个包袱的分析还不够。仅仅认识还不够。今后如何改正注意得还不足。今后多深入到群众中去听大家意见。

李德全:学习在论时也检查过个人主义,但不久鸣放开始就出了问题。不善于接受群众意见。根本问题是一个立场问题。

夏超雄:服从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有距离。“集中民主制”反映了对党的领导不满和对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很成问题。在工作中首先考虑到个人得失。如最近的一些工作,搀杂一些个人情绪,工作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为了个人名誉呢,还是为了事业。

王洪玲:今后更好的□□□。鸣放时为了起“带头作用”,看是什么带头作用。两个包袱问题,在这次说明起了极大的反作用。历史上找不出一点工人阶级的本质。平常不太愿意听反面意见,是把自己估计得过高了。今后应该看到自己不行,还落后,正确估价自己。

高广仁:不能认为检查满意,这样作还很不够。不能为此沾沾自喜。两个包袱,还有一个包袱---自己有些能力的优越感,应当抛弃。过去工作做了一些,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损失。自己不能容忍自己的缺点,若不改进,那就更危险了。深度还不够,突出的问题---群众观点,过高估计自己,组织、群众都可以不放在自己的眼里。

袁俊卿:这次不能又犯老毛病。政治上的清白,工作上的争名争利,两个包袱都要抛弃。定陵事件反映了自己的工作态度。

李克文:名利观点很严重。革命工作岗位又不是市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这是资产阶级腐朽观点。发展下去是比较危险的。沙□□等人反党的来由,与此有很大关系。“这点事情不与我商量那件事不征求我意见”,斤斤计较。损害了革命工作可以提出意见,损害了自己就放弃,何必计较呢!

入党问题,应该多考虑自己的思想状况,自己到底在……(整理者按:以下佚失。)

 来源:周钦祺笔录。历史系考古专业1959届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