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源:向党交心

【这是我父亲孙源1958.6.21日的一份思想汇报,在父亲去世十年后,从他工作单位的档案中抄录的。我一字未改,原样照录,为的是能够客观地了解当初的反右斗争。】

1. 我在整风时期两次发表恶毒地向党进攻后,到后来反党情绪越来越猛烈,觉得话未说完。换句话说,我还想向党进攻,就是说我还想第三次发言,我甚至拟出了题目:

(1)国家是大家所有,非党可得而私。

(2)要有“党性”,但也要有“人性”。

(3)没有“公道”,没有群众,群众心中自有天平。

(4)欲盖弥彰,少往脸上贴金。

(5)党团员快说话,来个内外夹攻。

从这些题目看来,是要比我前两次的发言恶毒多了。只是具体内容还没有,我虽然在动员座谈会上听到有些右倾言论,在我本子上记了一些,又从报上摘录了一些,但是总觉得不具体,未能早日发表。其次,我希望听别人多发言(就是向党进攻),我少说一些。因此在6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发表前,我未再发言,但是假如,反右运动不是及时起来,那么极可能我再一次放毒的。

2. 我在两次发言(尤其是第二次发言)中,攻击了唐愷同志。

但当时我还觉得已经是嘴上留情了,未曾完全倾泻心中的“积怨”。我看到大字报上攻击唐愷同志的很多,我不必多说,让别人多说些比我自己说更好,更能证明唐愷同志的“不好”,同时我还存在一个从个人利害出发的想法,就是唐愷同志毕竟提拔了我当付主任,也是他对我的一点好处,不能忘记。但是后来在荒芜家里,刘有声对我说“你是对唐愷最熟悉,应该多说些,你不说就没有人说了。”(大意如此),我想也对。所以又想找个机会再攻击唐愷同志,我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了一些,如攻击唐愷同志怂恿魏英邦反抗领导(指我),偏听偏信陈迪全、魏英邦等的话,以及业务上的错误来证明他不行。但是当时觉得也没有新的东西,而且后来反右了,也就未能“如愿”。假如鸣放继续下去,我也是会再度攻击唐愷同志的。

总之,我当时还是向党进攻的。因此我被划为右派,从这一点上说来也是十分正确,十分地道的。

3. 此外,在整风和反右中,我的反党罪行已经交代,尚有些思想活动交代如下:

——我看到储安平的发言,说到大和尚小和尚,我觉得太刻薄,但说到付总理没有民主人士,我很同意,这点是我原来的民主党派分庭抗礼的想法是符合的。

——反右开始,报上批评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我没想通。我心想毛病不出在政治设计院这个建议上,而是章伯钧平日所作所为和他政治上的野心。

——我看到时代共青团开会,团员沉默了四十分钟之久,我心中想时代确实太糟,问题比我社更严重,没有想到这是右派操纵。

——我看到时代右派在黑板上挂了一面镜子,我想时代的方式是比我们新颖活泼。

——我非常欣赏刘尊棋和孙战科的文章,我认为他们确实触到问题的中心了。我自叹对社级领导太不了解。

——反右初期,我看到肃反小组公布江泽镛几条反革命罪行,心中颇不以为然。我想不是说不谈肃反吗,为什么组织上自食其言,宣布肃反案情呢。

——我看到右派分子纷纷攻击陈锋同志,心想党为什么不立即调查研究撤他职呢,是不是保庇领导党员。

4. 我在解放前深感一个人为了生活是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的,往往干些自己毫不感兴趣的工作,解放后职业应该自由,因此听到右派的论调:干部自由市场,我十分同意。

——我以为机关里所以找来的干部有时不合适,正因为没有:“职业自由”,我主张合用者留不合用者去。这想法完全是资本家雇佣职员的办法,是不符合我们干部政策。

——我一直觉得解放后报纸太少趣味,太单调。我向往着资产阶级的报纸。

——左叶事件中,我也是认为现在新闻记者是不够被人重视了,对以前所谓“无冕之王”表示惋惜。

——我以个人利益出发,埋怨现在向国外买些书也不容易了。

——我认为对国外,通讯是不大自由的。

——上海公私合营,私营的出版社合并,我觉得今后投稿的地方少了,认为这是对出版自由的限制。

——我有一时期曾想,社会主义国家自由是太少了,何怪有些人要逃到资本主义国家去,那个写“我选择自由”这本书的作者也许有些道理吧。

——党帮助知识分子改造思想,我错误的认为是干涉思想自由,我曾想过去不是反对国民党思想钳制,这不是一样吗?因此百家争鸣提出来后,就曲解为此后各种思想都可以自由了,否认了马列主义的领导作用。

——我对教授思想的改造有错误的看法,认为要一个教授在广大学生群众面前检讨,有失教师尊严,是对知识分子的侮辱。

——周总理报告知识分子政策和组织上各方面优待高级知识分子办法,我误以为大概党认为过去对待知识分子过于粗暴简单,现在要改变了,片面地了解党的政策,只见照顾方面,不见改造的必要性一面。

——我觉得我们法律上虽然规定罪犯可以为自己辩护,但这种辩护权没有人敢于应用的,因为越辩护越会加重罪的,不辩护还比较好些。

——我认为领导同志工作上常接近的人容易为上面了解,从而入党比较容易,因此过去曾在一个时期想,我社搞英文的比其他国文的吃的开。

——我认为运动中运用群众斗争的办法是不妥当的,群众往往会过激,我不相信群众的智慧和力量。

——我在鸣放时期,看到一本书“斯大林时代”(一个美国女记者所著),谈到苏联1933-1934的肃反,冤枉了许多人,我感到苏联个人的安全太无保障了,对斯大林也起了反感。

——我在报上看到捷克恢复拉(?)伊克的名誉,我想人也被枪毙了,恢复名誉也枉然。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是不是有墙倒众人推,原来作假的人呢。我又想到当事人一定受不住审问中疲劳轰炸,干脆认罪,以求一死了事。

——我由此想到我们现在审问中自然不用国民党那样的酷刑逼供,但疲劳轰炸式的审问是不是会让人糊涂,胡乱认罪呢。不然为什么三反五反那么多假老虎,从而又怀疑肃反中采用的手段是否过于残酷。

——我觉得搞肃反工作的同志是宁左勿右的,因为即便弄错了,反正检讨一下就完事,别人被斗得多惨,他不用关心。

——在肃反前,我认为今后不会再有大运动了,肃反后我想这真的不会有什么运动了,可以安安静静搞业务了。这说明我不懂不断革命的必要性,同时也说明我厌恶政治运动。

——我同意有些人的说法,说知识分子改造的差不多了,不知道思想改造是一辈子的事。

5. 我划为右派及处理后的思想活动

我被划为右派原不出我的意外,因为我在对冯亦代斗争时候,把自己的发言对照了几次,觉得自己是难免被划为右派的。虽然如此,由于觉悟不高,对自己的罪行认识不够深,还存在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对于处理,我是认为宽大的,当时同志们讨论时,有许多同志主张对我以第二类(也有主张第三类)处理的。

尽管如此,我思想上还是有波动,还是有过许多不正确的想法。

——首先,我后悔讲了话,我想不讲话多好,祸从口出,悔之晚矣。转而一想,我这人藏不住,心里有反党情绪不会不说话。

——别人发言或贴大字报也有很恶毒的话,为什么偏把我划为右派,心中有些不平。继而一想,党所以划我为右派,不但因为我发言攻击了党,而且也由于平日言行,思想作风,所以我当时曾对李风白说,这样也好让我比较全面地看看自己,我有生以来从未这样看看自己过。

——我后悔1945-1946年抗日胜利后应该回香港去,我想要是现在我还在香港,这些事我就不用管了,而现在是无处躲藏了。

——我后悔不该来外文社,我想如果进了别的出版社(例如人民出版社),别人了解我,不会这样被组织老看成落后分子。

——我又想,假如没有唐愷同志来法文部当主任,那么郑平同志比较了解我,肃反就不会轮到我,从而鸣放中间我就不会有这样多的“怨气”。

——我被划为右派和处分后,同志们不理我,家里人埋怨我,我心里很痛苦。感到孤立,我想这样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干脆死掉好。对自己很悲观,觉得从此没有前途。

——报上提到右派。尤其是负责同志报告中提到右派,心里总是要震动。自己想自己是人民的敌人,真是一生就完了。

——我怕见人,就是坐电车也觉得有人在指责我。我想最好能有间屋子,躲在里面不出来,省得与人接触。

——我自己怀疑我这个人政治上即这样糟,业务上也没有本领,究竟对社会有没有用。

——我看到人民日报社论,说反右不是阴谋是阳谋,我心想如果毛主席的“内部矛盾”早些出版,有六条标准在,何敢乱说乱动。实际上是事先给过警告的,只是自己反党情绪太强,未放在心里面而已。

总之,这些想法都是不对头的,都是消极的想法,还是个人主义的想法。爱面子,不实事求是。我想到处分前,钱俊瑞副部长曾召集文化部系统的右派分子开会指示,我记得钱部长曾对我们这些反党分子说:你们是摔了一跤,这一跤摔的不轻。你们应当从中取得教训,但是摔了跤躺在地上不起来,也是不对的。钱部长那一次的报告语重意深,对我们右派分子是抱着很大希望的。我曾深深感动过,深深感到党的慈爱和温暖,而尤其他这句话(我记得大意如此)。给我莫大的鼓舞和信心,我必须从他的指示中取得力量,振作起精神来,拿出勇气认识自己的罪行,彻底改变立场,为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多出一份力量。

来源:孙行玲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1c695e0102vemp.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