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提出两句话,贡献给国人,特别是贡献给国内各方面有心人士:
一、树立自己信用;
二、力求彼此合作。
我认为中国今天正是旧社会崩溃解体,新社会建造未成之际。一切问题,一切病痛,罔不由此而来。而三十余年间政治问题之总不得解决,则尤表著其苦闷之焦点。所谓政治问题之总不得解决,亦即指国家大局之总不得统一稳定而言。此一焦点,即全部问题之反映;而由此处不解决,其他问题其他病痛乃益相缘而无法解决。如此辗转增上,牵缠一堆。——这是我的诊断,自民国十七八年到今天,没有改变过。我从来不同意那一切归咎帝国主义的流行说法。帝国主义之为害,只居问题的表面;问题主要是在中国社会本身,尤其在社会之崩溃解体。我从来亦不同意那“贫、愚、弱、私”一类说法(胡适之先生曾有五大魔之说亦此一类)中国人的缺点,谁不看见;但问题之在社会组织结构间者,远较其在各个份子身上者严重多多。此外,从“反帝反封建”的口号,则封建势力之残存,亦被认为问题所在。
我承认有些旧东西旧势力尚待滌除;然除之之法则在培养新东西新势力。若无新者之起来替代它,它不会去掉底。所以这些总非主要问题所在。
今天在抗战胜利后,中国国际地位已大为改善,而中国问题初未因以松解。反之,中国人的灾难今竟陷于无比之严重地步。这完全证明了我说问题主要在中国社会本身,帝国主义之为害,只居问题的表面底话。
我的认识既然如此,我的主张就一向集中在如何引此崩溃底旧社会,渡到新社会之建设途程上;而对于任何题目底暴力革命,或任何题目底对内作战,均不承认,反对到底。十多年来,我不满意国民党,不满意共产党,就为此。在新社会建设途程上,开头一步必在国家权力粗得统一。这原是建设的必要前提。至于真正统一之确立,必待建设乃得完成。这亦即是说:先求政治问题一初步解决;至于政治问题之完满解决,那要随着新社会建设之完成而完成底。这国家权力之粗得统一,当抗战初起,我以为大有希望。我同意毛泽东先生的见地 :长期抗战决定长期合作;抗战中的合作决定抗战后的使用。即我料想强敌压境,必可促成国内团结,而使国家渐远于统一。我的坚强论据,就在中国人不团结不能驱除敌人,此无可置疑者;而我们之必定驱除敌人,亦属坚信不疑之事;则在胜利之前统一,不是确定了吗?胜利前统一,胜利后还能分裂吗?那晓得事实竟不然!胜利前没统一。 胜利后之政治协商会的任务,是专为谋国家统一底,看看可以成功;而偏偏到今天还是失败!凡此均可见其逗合之机远不逮崩离之势;中国社会之大可忧者在此。
中国今日所苦,就在旧社会崩溃,新社会未成,前后左右不接气;我们除一面仍要努力和平统一运动,固不待言,一面便应当从根本上作接气工夫。此接气工夫有二。——
其一,便是致力文化问题的研究,而谋不同文化之沟通。因为使得中国旧社会崩溃底,并使得它新社会不易构成底,全是在文化之杂乱不调上。并从这里谋得其沟通协调之道,便无法使眼前那些头脑不同观念不同底人彼此接气。又非从 这里研究,便无法看清楚前途要建设怎样的新社会,及如何建设之途径,而使前后社会早得接气。最近我在大公报上“政治的根本在文化”一文,曾略申其意,请参看。其实民国二十三年春,天津大公报初辟星期论文栏,我写“中国此刻尚不到有宪法成功时候”一文,我早就点出上面一些话给国人。
从中国固有思想与西洋近代思想之矛盾冲突,又西洋近代思想与其最近思潮之矛盾冲突,使得今之中国人迷乱纷歧,无法可构成一种优势底理性势力,亦就无法产生一优越有力底意思要求,以压倒其他,而为制定宪法之本。
中国人真成了人各一心,彼此心肝痛痒都到不了一处,意见理解很难相通。其形势之分散,心理之乖舛,盖古今所不可一遘。丁文江先生叹息中国人没有公共信仰。其实何敢谈信仰,且问他,有没有共同的问题公共的要求!那时丁文江先生适有一文在大公报上,说要建立公共信仰底话。其意似与近中观察周刊吴世昌先生“中国需要重建权威”之说相近。吴先生在他文内,有这样话:
此其用意,似与我有相近处;足见问题所在,大家亦都感觉到。但我却不说“建立信仰”,“建立权威”,其他亦有不同,后当再论,此不多及。
又其一,便是现在所提出底两句话了。这两句话,要分别讲一讲。
马歇尔曾说,为中国国内和局最大障碍者,即国共两方彼此猜防太过,彼此不放心。这是事实。其实今天何止国共两方彼此相信不及。在此广大社会中,遍处皆是彼此不信任底空气。政治上,由此而党派合作不成,固然酿出当前莫大灾难;其实这种含毒气氛之流行,在社会之组成上便是根本底大危机。它可以使社会不成社会,失去社会所以存在之道。但我们怪谁呢?本来遍处都是骗子呀!遍处是骗局,遍处是谎言,口是心非,言行不符,尤以政治上为最甚,尤以政府当局为最甚。居高临下,制造而扬播这种毒氛的,正是那些在上底人物!单是“坏事作尽”都不打紧,最可恶却是同时他“好话说尽”,使信义几若非人间所有,根本破坏社会所以组成之道。
为大局求转机,近而各方面能和平合作,远而图新社会建设之有成,所以我以这“树立自己信用第一”一句话贡献于国人,并怀着万分恳切心情祈求于国人。社会上增多一个有信用底人,即增多一分元气。大事小事公事私事之进行即因之多一分积极可能。对于今天的中国,这就是极可贵之贡献。假若是一个党派或一个团体,或一个负时望底人物,或一个在社会有相当地位底人,那时关系者就更大。我们特别恳求他千万自爱,一言一动,出处进退,保持其已有之信用,再增其更高之信用;而千万不要不自爱惜,以致人们对他失望。那将不仅是他个人之自杀,而实在给予此可怜之社会又一大打击,一大破坏。他将不仅对不起他自己,他实更负罪于国家社会。我说这话,我直欲跪在他面前向他垂涕而道了。我大声高唱一句:树立自己信用第一!
本来人类社会所赖以组成者,如宗教、礼俗、法律、制度、一切成文或不成文底东西,大体都出于人为底,都是后天底,亦即是文化底,然人类所有好诚实恶诈欺之一点,则是先天底。凡心眼实在,表里如一,坦直慷爽,言必信,行必果这一类人到处都欢迎底。盖人与人心气相接通,彼此能共事者在此。所以在我们此时,纵然文化杂乱无章,未臻协调,难有凭准,而人人有信用,则犹有其可凭之点在,亦足以相维系。
更且是从这里亦不难产生新文化。今天我们新文化之难于产出,非在受到什么阻抗。恰相反,就苦在遇不着阻抗。你说“民主”,他亦说“民主”,人人都在说“民主”。你说“自由”,他亦说“自由”,人人都在说“自由”。弄得“民主”“自由”遍于天下,充耳塞目,不胜其烦,而民主自由乃愈不可得。你如果从名词上口号上求之,则各样不同文化在中国早已达于协调了,用不着再去创造。然而事实何在呢!所以只有群以无信用为贱,相约不理睬他,使他不能存在;一切澄清下来,然后中国才有办法。
树立自己信用第一,力求彼此合作是第二。人们彼此间有信用,过事自能合作;然为挽救大局,开展前途,更须加意求之。
国共两大党今天相杀相斫,不惜毁灭国家,是彼此不能合作之最大者。然而他们本是相争之两造,宿怨积仇,非有第三方面督迫之,岂易合作。在他们以外,广大之第三方面不能合作起来,成为一大力量,以转移形势,奠安大局,才是真该受责备者。而况且在第三方面原有联合底;不唯不能扩大充实这一联合,乃其后竟又合不拢,而一个一个裂出去。这才真是不能合作之最大者!陷大局于今天不可收拾地步者,实乃在此。在大局政治而外,其余不论大事小事,如我们所见,都为其间彼此不能合作,许多聪明,许多力气相抵相消,而牵陷于僵局,寝寻于毁败。随处都是例证,不烦枚举。则力求合作,岂非救时之药。
再则展望新社会,我相信前途,在政治上决不是各党各派各自活动,合法竞争,如英美方式,而是彼此合作;在经济上亦决不是企业家互不相谋,自由主义之时代,而是生产者消费者都彼此合作。说世界潮流今后要日进于民主,亦正因今后一切的一切是要彼此合作之故。则力求合作,恰是进行新建设了。
因此,一切有心人应当在有形无形之间,随时随地,倡导合作运动,培植合作基础,散播合作种子,消除人与人间的险阻隔阂,使此涣散而且僵痹底社会融合复活起来。然而要同人合作,却亦不是一容易事。我素常讲人与人合作的基础条件有二:
一、在人格上不轻于怀疑人家;
二、在识见上不过于相信自己。
时下风气刻薄,专好以不肖之心推度旁人。谈论之间,总是说人坏话,不说人好话。一般人相与之间,除表面有些虚情客套外,其内心绝少对人存恭敬信服之意。自共产党理论之输入,动辄以“统治阶级”“买办阶级”“小资产阶级”等等指目于人,非怀敌意即存鄙视。而人亦以洪水猛兽视共产党,隔阂误会至不可解。这样就失去彼此合作的基础,直是让社会走上绝路。我们必须先把自己放得坦白空洞,虚心以求瞭解一切。而在与人合作之初,尤须拿出信心与热情来。偶有误会隔阂,总力图打开,重新求取瞭解。如此路子愈走愈活,才可开出光明底前途。人情大抵不相远,而彼此感应之间,至神至速。顺转逆转,出入甚大。关键在我,不必责之于人。
对于一件事情,而两个人所见不同,主张各异,除了各有其立场和用意外,便是彼此的识见问题了。构成一个人之识见底,一则在他的头脑聪明,二则在他的学识经验,三则在他对此一事之见闻所得。这些地方,无论贤愚每每不肯让人。谁都觉得自己聪明,谁都相信自己的判断,谁都自以为是而不肯服人。彼此不能合作,亦多由于此。其实聪明关乎个性,经验限于一隅。与其各执一偏,不如善观其通。任何不对底见解,亦都是真理的一面影子。彼此所见不一致,未毫不可相资为用,正不必抹杀人家。平素我总感自家学识不足,临时日恐思处有所未周,或者他所知道底在我所知之外者,愿更资取于他,成就自己。往往这样,倒引起对方亦来接受我的意见。由相远而相近,由不合而渐合;合作基础遂以建立。
举箇例来说,我与共产党之间显然有很大距离。在理论主张上,他有他们的一套,我亦自有本末。这距离不同寻常,不易泯没。然而根本上还是相通底。我有心肝,他们亦有心肝。我对于民族前途,对于整箇人类前途,有我的看法及其远大理想;除掉这远大理想,便没有我。而他们恰是一箇以远大理想为性命底集团。说到眼前一椿一椿事,尤其容易说得通。这样,遇着该当合作底事,就可以合作。语其合作之所以可能,要不外有合于上面两条件而已。在人格上,我不敢非薄人家;相反底,我敬爱这些汉子。至于见解主张之不同,不妨「宽以居之」,一切从头商量。异中求同,依然有同可求。在事实所必要上,让一步又何妨。归总一句话:把人当人待,那里有说不通底话。自外于人,偏说人拒我,那就不行了。去年三月我第二度到延安,在他们欢迎会上,我就会这样坦白自陈,并提出这合作的两基础条件来,供他们参考。今又特提出请教于各方朋友,请教于国人。我以为只有这样把东西南北各式各样底朋友,都拉在一起合作,中国才有效。
来源:原载《观察》二卷一期(1947年3月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