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香港骂我底朋友

梁漱溟

顷承一友从香港寄示那里出版之文汇报、华商报及「群众」各刊物(据说尚不止此数),皆是反对我,甚至痛骂我底。我初看时,心中不免不愉快。几分钟后,亦就觉得没有什么关系。旁人对我不了解,总不过一时。今天不了解,明天可以了解。明天不了解,后天可以了解。日子长的很,事实会使大家明白。况且凡此议论,似只看见我头一篇文章。假如其后之三篇(一对公开信、论和谈中一难题、敬告共产党)连同看到,则误会亦许可能减少罢。大家既然以我讨论批评之对象,我愿告诉大家我的一个根本点。我没有旁的:我认定今天的事情,在中国要建国,在世界要和平,都只有各方彼此包容,互相修正而合作,才能行。如若不然,彼此隔阂,彼此误会,彼此排斥斗争。那在国内扰攘永没有完,在世界将难免于毁灭。世界之事且置不谈。在国内除了顽恶底×××真真没法与他共事外(这在我同张澜,黄炎培,张东荪三位早于政协开会之前已经论定),各方都应合作。三十六年开春,我写过“树立信用,力求合作”一文(见观察二卷一期及当时重庆大公报),最盼大家一阅。那么一句话,便是:

我认为只有把东西南北各式各样的朋友,都拉在一起合作,中国才有效。

今隔了两周年,形势大有不同,而这一种精神仍是需要底。若问:彼此不相同底人怎样能合作呢?三十五年政协会后,我到延安(注:当时我要求退出现实政治,不参加新政府,而中共方面不同意,我去解释)即曾向几干共产党朋友提出两句话:

一、不要在人格上轻于怀疑人家;

二、不要在意见上过于相信自己。

这样自然就可以合作。合作是我一贯之信念主张。从一九三八年一月初(七七后刚六个月),头次访问延安现在十年多了,所有我的言论行动无一不是从此出发。十多年之中,或语或默,或出或处,或进或退,仿佛一时一时不同。旁人听了却不要对我感觉不了解。你们试以这原则检看之,理解之,即不难得其心所在。还有不明白底,提出质问,我都可解答。此次我写“过去内战的责任在谁”一文,一面劝各方对新兴底中共势力不必害怕而要合作,一面更劝中共要与各方合作而不要打。原文用意甚明,你们却误会得可笑。似此随便就猜度人有恶意,看人总没有好底褊狭心理,正不知败坏了多少事情。此风不改,不能大其心以与天下人相处,在中国就无望建国之有成,在世界就无望和平之实现。又如在香港竟传说我曾发誓不看报纸,更是意想不到之隔膜笑谈。我一向从没有高兴积极过,亦没有厌倦消极过。我只是极耐烦地为大局努力工作,望前途远景而乐观。因为我胸中充满了信心,——对中国的信心,对人类的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你们不要看我是过时的人物,其实我的时运还在后头。如其不信,十年之内自有事实证明。我知道共产党有排他性。你们尽管排斥我,而我心中却无所谓敌人。我与任何方面不取敌对态度。过去国民党与我作对,我到不能与他硬来时,只有让他一下。——我知道他必不会久。今天我知道共产党要来了,而对他只能“和而不同”。在共产党的天下里,我就非小心不可。所以就预先决定三年内只发言不行动,只是个人不在组织。并在发表最近几篇言论之前,特于一月六日把此意写信告知毛泽东,周恩来两位。香港骂我这些先生们!你们不了解我,我了解你们,你们不包容我,我包容你们。我抱定在不与你们作对之中,而求所以转移你们修正你们之道。我亦许不配修正你们;然而中国文化中国民族却自然会修正你们。

我的根本态度已经表明,其余琐碎话不用辨说。至于三十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周恩来对我误会之事,你们纵然有人看见那一幕剧情,却未必明白其内容。我原来迟早要写出底,现在可能提前把它写出。写出之后,相信恩来先生看了,亦必点头底。

来源:《新民报》1949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