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围困的农庄主席   <上海市、白危> ## (白危:作家) ## 一   火花集体农庄目前面临着一场严重的考验:在麦收以前,它必须做好第一次预分的准备工作,保证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庄员都能增加收入,否则它将影响到农庄的信誉和巩固。当然,问题还不止这些。比方说,自从今年一月建庄以来,五百五十五户困难户几乎没有一天不伸手向农庄主席要粮食,更不用提一百二十三户“五保”户了。至于牲口饲料,也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短短一个春季,在一千六百四十五头牲口中,由于缺少饲料,喂得不好,有三十七头倒下去了,七个小牛犊害了软骨病,至今还有十七头大牲口被兽医高伯禄老头子关在隔离室里。除此之外,就是紧接着麦收以后的复种问题。今年头一次试种玉米,按县里的要求,复种面积不能少于小麦播种面积的百分之五十,由于本地从来没有种过玉米,所以农庄仓库里连一粒玉米种籽都没有。不错,有些庄员保存了一些大豆种籽,但当他们处境艰难,还没有见到实际收益之前,你好意思向他们要吗?   要还是可以向他们要,不过得费多少唇舌啊!   农庄主席叶柏寿就为这些问题苦恼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安。从牲口死亡问题发生后,他那额门上的皱纹就加深了;最近为了一场晚霜和暴雨,越发使他烦躁不安。   想当初农庄开始建立的时候,县委有一个工作组长驻在这里。那时是何等气派,何等威风!——凡百事情都有人帮着拿个主意。然而,好景不常,当土地刚刚规划好,劳动组织大致调整完毕,他们却有了别的紧急任务,卷起铺盖,走了。   “嘿,戏台刚刚搭好,他们就走了,瞧咱们在这里耍猴戏!”叶柏寿送走工作组之后,心里好不自在,自言自语道。“如今一切事情都落到我头上,要我独当一面,指挥四十八个生产大队,向四万五千亩土地进军,好不容易啊!”   他开始感到心虚和胆怯了。不久以前,他领导过一个二十三户的合作社,已经觉得很不容易,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年,才勉强摸索出一些头绪。现在一下子把队伍扩大到将近一百倍,老的一套用不上,新的一套又拿不出来,教他能不苦恼吗?   困难尽管有困难,事情却不能停下来不办。管理委员会研究了当前的严重问题,也看出了他的苦闷,便在小满前两天,备了一匹马,派他到县里去请示。   “去罢,别再三心二意了,”副主席兼农业股长马修德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搭在叶柏寿的宽肩上,千叮万嘱,嘱咐他此去务必把百中经取回来。“咱们这工作好比唐僧取经,要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到自然成!”   (主席进城之后,管理委员会便打扫了五间东屋,作为预分劳动日的专门办公室。从庄员中选拔了十五名能写会算的临时会计,又和乡人民委员会打通关节,调来了一批外援力量,连学校里的老师也拉来了。现在整个管理委员会通宵达旦都听得见算盘声嘀嘀嗒嗒,好象到了年关银行里结总账。所以当老饲养员宋世贵一跨进那办公室,财务股长就赶忙阻止他。)   “有什么事,请到主席办公室去罢,”他带着浮肿的眼脸和瞌睡的声调,摆摆手,“你看这里忙乱的象什么似的。”   “主席还没有回来吗?”宋世贵压低嗓门问他。   “要是回来就好了。”财务股长说罢,随手把门掩上。   宋世贵茫然若失地退了出来,来到主席办公室。这里也和往常迥然不同,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沉闷和焦急不安的气氛。副主席马修德平时在这里是难得找到他的,这几天也逼得寸步不敢离开办公室。但他没有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的习惯,因此两脚不停地踏进踏出,老是望着阴晴不定的天空叹气,嗔怪叶柏寿一去不回来。   “去了三天啦,论理也该有个信息,可是他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你说教人心焦不心焦!”   “不会出什么差错罢?”宋世贵提心吊胆地问。   “差错是出不了,”副主席沉思着说,“不过你知道,这里一刻也离不了他呀!”   一提到生产计划,副主席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他滔滔不绝地发表对于即将引种玉米新品种的意见:种籽困难啦,人力畜力不足啦,怕误了农时啦。而且复种面积那么大,当地又没有种玉米的经验,还有什么根外施肥,人工授粉等等一整套技术措施。他认为这些都是上头给下头出的难题目,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盲目措施。言外之意,自然也流露出对叶柏寿不管上头摊派什么任务,往往不加考虑,就唯命是从的那种作风,表示深为不满。轻易不到管理委员会来的宋世贵,本来是为了饲养管理问题找叶柏寿来的,现在听他激昂慷慨,越说越有劲,觉得竟是无从插嘴,只好枯坐一边,听他大发议论。这时恰好有一位满脸黑油,领口敞开,裤脚管插在袜筒里的中年男子,来势汹汹的推着一辆脚踏车,轰的一声,把半个车轮拱进门来,才把他的谈话打断。   “叶主席在家吗?”来人不分青红皂白,开口就嚷起来。   “不在,”马修德冷冷地说。   “到哪里去了?”   “上县去了,找他有事吗?”   来人并不回答,却把车子推进办公室,往东首的墙边一搁,就出去了。看那神气,俨然他就是这里的主人。   “什么事情都不能只凭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马修德继续说,厌烦地瞟了一眼刚刚出去的客人的背影。“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本来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到了我们这里,就有人想把十二年的工作提到今年年底完成,恨不得一步跨上天去!能完成呢,自然很好,可惜……”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有一个人探进头来。从半掩着的门缝里,宋世贵看见那个带着失望的心情,往里瞧了一眼,便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的?”宋世贵很疑心。   “谁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马修德叹口气,显得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也许是来推销什么东西的,也许是来要办什么公事的,或者根本什么事也没有,不过顺路经过这里,图个方便,在这里吃顿饭,睡个午觉。谁去管他们是干什么的?我们管不着。”   宋世贵在这里坐了不到一个钟头,就有七八个县级机关干部来找叶柏寿。其中有税务局的股长,公安局的公安员,粮食局的采购员,文教科的干事,供销合作社的推销员和新华书店的营业员。他们都有一个信念:一到来就直接撞进主席办公室,非当面会见叶主席本人不可。为什么他们不找马修德?据说马修德办事不如叶柏寿来得痛快。这就难怪他们对副主席敬而远之了。不过就事论事,他们也确实具有惊人的耐性,听说叶主席不在家,他们是不肯相信的。——据说就因为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叶柏寿为了避免这些无谓的灾难,不得不躲到牛圈里去办公,结果还是给他们抄出来了,从此再也没人相信他究竟在家不在家,他们对他也就变得愈来愈神秘。——好在管理委员会二十三间不相连贯的房屋对他们来说都不陌生,也用不着人引路或介绍,他们直进直出,从办公室串到仓库,又从仓库串到伙房,好象就在自己家里一样。等他们证实叶主席确实不在家时,他们还不十分放心,少不得又到庄外去转转,看看能否发现奇迹——叶主席是否躲在地边上或槐树下开会?如是反复深入调查,终究一无所得了,他们这才死心塌地回到办公室,对那不善于应酬的副主席马修德详细追查叶柏寿的下落。   宋世贵一看这情形,也不胜其烦地皱了皱眉头,站起来对马修德说:   “我回去罢?”   “你先回去也好,”马修德说,“你那些问题,横竖都得等柏寿回来才能解决。”   宋世贵刚出去,那位满脸黑油的客人拐回来了,他开始盘问马修德。   “叶主席到底上哪里去了?”   “对你说过,到县里去了。”马修德坐着不动。   “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   “几时回来?”   “那倒难说。”   “没有打电话来吗?”   “没有。”   客人并不灰心,索性坐下来,两肘搁在圈椅上,端详着这位倔强、庄严、说话象敲钝钉似的老头子。   “你就是马副主席罢?”   “是。”   “劳你驾,吩咐他们给我预备一顿午饭。”   “可以,你请到伙房里办手续,”马修德说,依然菩萨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 二   黄昏时分,叶柏寿终于回来了。单看那匹两胁流油淌汗,身冒着热气的坐骑,就会使人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八十里旱路,他是用了每小时二十里的速度,急急忙忙赶回来的。   他一下马就被庄员们包围起来,用热烈和渴望的口吻问个不了。   “怎么样,百中经取回来了?”   “瞧他笑眯眯的眼睛,准是取回来啦!”谁在打趣。   叶柏寿甩开手,冲出重围,径直走进办公室。他连滴到鼻尖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掉,端起瓦罐咕噜咕噜地先喝了半罐子凉水,然后望着拥进来的人摆摆手;   “都坐下罢,”他气喘吁吁的说,“我一到县里,就去找张部长,我想他在这里待过,知道咱们的底细,说起话来方便些。那晓得我把问题摊在桌面上,他就抬起手来,笑道:‘我都知道了,你回去罢。’坐了不到三刻钟,他就把我送出来……”   “难道他不知道咱们的困难?总归是你没向他讲明白罢。”有人提出疑问道。   “喉咙都喊哑了,我的老天爷!人家可不是你的老奶奶,听见你叫苦,就赶紧拿糖往你嘴里塞!”   (的确他那洪亮的嗓音变得嘶哑了,同时他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觉得周围的眼光都投来责难和惋惜,一刻不离开自己,便深深感到没有完成他们的重托,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你看你急的!慢慢说罢,这里又没人逼着你要检讨,你急什么呢?”马修德说。   “话我都说到了,”叶柏寿擦着额门上的汗水说,“我对他说,我们在执行生产计划上是有错误的,只知单打一,不懂得全面发展、多种经营的方针,因此遭到周转困难。我们不但没有发展畜牧业,就是原有的牲口也没有好好的保存下来,因为我们管理不好,饲料缺乏,死亡了不少。有些副业生产,也因为质量不好,推销不出去;或者是背时货,供销社不肯要。但这不能光怪我们,土产收购部门也有责任。他们一看行情不好,就借口产品不合格,拒绝收购;要不就压级压价,不按合同办事。我们吃的亏太多了,因此谁也不愿意搞副业。眼前又是青黄不接,困难大得很,所以,请县委想个解救办法……我刚说到这里,张部长就说:‘你别向我念苦经了,你到底查清了你的家底没有?’我说我们是积压了一些副业产品,但这些都是呆账。他又说:‘你不会把它变成活的吗?’我说:‘张部长,话倒是一句好话,但你也知道,一个巴掌教我怎么拍得响?领导上不给支持,给副业打开一条出路,我们就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人家供销社一套紧箍咒。’后来逼得他没办法,才答应给供销社打电话联系。所以今天我又特为这件事拐到供销社办交涉,他们总算看全张部长的面子,给咱们订了一个收购冷门货和副产品的合同。当然我们要吃一些亏,不过到底也解决了目前一些困难。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呢?”   叶柏寿说得很气愤,说到后来就两手一摊,不断拿眼睛望着大家,好象征求他们是否同意他的做法。末了,他又聊自解嘲似的说:   “不要光指望上头了,还是自己想办法来解开这个死结罢。张部长说了,全县也不光咱们一个农庄,都是新安上的大摊子,庄庄有困难,都伸手向上面要法宝,县委就是孙悟空,也得变得出来……”   “既是这样,你就该趁早回来,那又何必死赖在那里,耽误这些天!”马修德埋怨道。他摸着瘦削的下巴来回走动,忽见那位满脸黑油的客人装模做样的走进来,后面还拉扯着三四个人,心里越发厌烦,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从窗外流进来的晚风,带来了紫穗槐的幽香,办公室里暂时安静下来。人们看见有生客走进来,便一个个的跟着马修德退出去。那位满脸黑油的客人趁这机会给自己介绍说,他是县里税务局的潘股长,特地来此办理屠宰税。   “欢迎,”叶柏寿心不在焉的说,一面点上油灯。“是来叫我们办点什么税务上的事情罢?”   “哪里,哪里的话,”潘股长含糊其词地说,显出极其老练的谦虚和谨慎,微微一笑,“刚才我已经说过,这是完全和你们农庄直接有关的屠宰税问题。自然,顺便我也想了解一下,如果有必要的话,是否可以考虑在这里专设一个屠宰所,一来可以减少国家税局人员不足、照顾不周的困难,二来通过税收,也可以提高庄员的爱国主义思想。象那些违法乱纪,偷税漏税的行为,(请原谅我说得重!)就可以防患于未然。我想这些话者用不着我多说,我不过提供一些意见,请你们参考。你是否也认为照目前情况发展下去,会产生许多不良的效果?”   潘股长说完,就点着香烟,静待主人的答复。也不知是叶柏寿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还是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呢,只见他的眉头渐渐拧在一起,好象突然得了偏头风似的咬起牙关来。   “你说什么啊,潘股长?”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了。 ## “我已经说过,这是有关你们农庄屠宰税的问题。”   “什么屠宰税?”叶柏寿越发迷惑不解了,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过春节的时候,也就是农庄建立的时候,庄上曾经杀过几头牲畜。于是说:“你是说过春节的时候,咱们庄上杀的两只猪,四只羊吗?”   “嗯,这是自宰自用,准予免税的。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叶柏寿眉头拧得愈紧了,想了一想之后,又说:“莫不是五月十二开斋节那天,咱们的回族庄员因为杀了一只山羊没有报税吗?那是老海家自己养的山羊,自己吃了一半,卖给人家一半,她是一个寡妇,家里有三个孩子……”   “这我都知道,”潘股长截住道,“她杀了一只山羊,这是事实。你知道,我们的税收政策一向是保护人民正当利益的,这点用不着我来多解释。但你没有想想,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什么了吗?”   “实在想不起来了,”叶柏寿求饶似的说。   “你再想想看,用对国家负责的态度想想看……”   “他在折磨我呢,这老滑头!”叶柏寿忽然醒悟过来,一股怒火也从心底里燃烧起来。但他仍然耐着性子和他周旋。   “潘股长!有什么话请说了,别在这里兜圈子啦!”   “这个自然要弄清楚的,”潘股长仍然不慌不忙地说,“我想你们庄上有一千七八百头牲口,一年三百六十日,难免不杀一头罢?”   “宰杀牲口?——谁跟你说过这样的话?”叶柏寿几乎跳起来。“牲口过冬过得很坏,并庄以后管理不好,又严重缺乏草料,死亡了不少倒是事实,我们抢救还来不及,谁敢宰杀!我说潘股长,你越说越不对头了,如果让庄员们听见你这种话,他们是不愿意的!”   “唉呀呀,你说到哪里去了!”潘股长冷笑一声,把烟头扔掉,正经转过脸来问:“既是说到这里,请问你那些已经死亡了的牲口,是否都向税局办了手续?”   “什么手续?牲口死亡了还要报税吗?”   “不是这么说的,叶主席,请你别误会。牲口死亡了是把它埋掉了呢,是把它吃掉了呢,还是把它卖掉了呢,依我说,你们应该给税局打报告。可是你们没有这样做。我们发现你们卖给皮毛收购组的皮张既没有税单,又没有证明,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这里头是不是也有漏税行为呢?”   叶柏寿倒抽了一口冷气,简直坐立不稳了,他万万想不到死亡了的牲口还有这一套!   “你在跟我开玩笑还是怎么啦?老实告诉你罢,这样荒唐的事,我们不能照办!我们的牲口死亡了,已经是够晦气的了,你还来追查是不是漏税!”   “请你不要生气,我的好主席。我是来办理税务,不是来吵嘴的,我的职务不允许我这样做。要知道出一趟差多么不容易呵!对于你们农庄所遭遇的不幸,我表示万分惋惜。不过这是有关国家税收问题,我有义务再三向你提醒一下:牲口由于某种原因死亡了是一回事,你们没有按照手续办事又是一回事。到底那些东西是不是卖掉呢?如果卖掉了,那末卖给谁呢?我们不知道,因此有责任来查问……”   “这是中央规定的吗?”   “你不必去追究这是谁规定的。为了保护国家税收,我们有责任根据当地情况订出一些变通的办法来。难道你叶主席连这一点都不了解么?”   “是中央的规定我遵守;是你潘股长制造出来的法律——对不起,我没法照办!牲口是死亡了好几十头,除了每头剩下一张皮,其余全都吃掉或者埋掉了,你说应该怎么办罢。我们是堂堂正正的集体农庄,可不是什么投机倒把的私商!”   说罢,他拿起笔记本怒冲冲的走了。 ## 三   “我们等了好半天啦,叶主席!”他还没有跨出门槛,另外三个客人就张开胳膊一齐拥上来,抢着说。“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请你稍停一会!”   叶柏寿被迫停在门限上,望着这些常来常往的客人,不由深深叹口气。他们究竟来干什么的呀?说起来都是为了国家计划,国家任务。其实呢,多半是他们自己兴出来的一些盲目、可笑的事情。就拿县供销合作社这位胡推销员来说罢,他到这里来赊销罐头羊肉和西南腊肉已经不是三回五回了,从三月份开始,每隔三天五天便来一趟。他热情、爽直、做事有耐心,而且能说会道,不愧为商业部门中干练的推销员。记得头一次他来的时候,运来两马车的西南腊肉,寒暄过后,对叶柏寿着实恭维了一番,这才转到正题上来,说什么为了改善庄员生活,显示全面合作化后农民在经济生活上有所提高,请他收下七千五百斤腊肉。按全庄七千三百口人均摊,每人赊销一斤,在庄员方面来说,还值不到半个劳动日的代价;但从整个国家供应计划来说,不仅满足了广大人民的物质需要,同时也完成了国家财务计划,给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积累了一笔资金云云。总之他说的头头是道,名正言顺。当时叶柏寿因为情面难却,不便一口拒绝,便含含糊糊地答应试试看。那知道第二天打开蒲包一看,不但颜色发黄,而且还有一股烟薰怪味。虽经他一再解释,说这是西南腊肉的本色(其实他自己从来就没有尝过),然而,却不受庄员们的欢迎,并且还提了许多教供销社的人听来“不堪入耳”的意见。叶柏寿很为难,但为了顾全供销社的面子,他又私下动员管理委员会的几个干部,每人给买上两斤。但尝过之后,意见更多了。等到第二次胡推销员来收款时,叶柏寿只好婉言劝他运回去。胡推销员知道此中确有困难,却还是给叶柏寿打气,并且在价格上作了种种让步:由每斤八角二分降为七角五分,后来干脆把零头抹掉,改为七角整,价款还可以延到麦收以后交付。叶柏寿情知卖不出去,却又有些打不破情面,经不起推销员的纠缠。起先是放在办公室里,不料有天晚上从窗户上跳进来一只野猫,撕开蒲包,抓去一大块肋条肉,才又把它搬到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仓库里。从此便封存在那里,没人过问。有一天,副主席马修德进去清理种籽,打开仓库一看,满屋子尽是(此处二字打不出)噏嗡的绿头苍蝇,那气味也实在难闻。于是又连夜派人到县供销社,通知他们赶快派人起走。那晓得该社主任待理不理地说,这是胡推销员经办的事情,他现在不在家,到离城九十里外的老虎岗收账去了,一切手续须待他回来才能解决。这时已是清明前后,阴雨连绵,等到胡推销员从老虎岗赶回来,早又春去夏来,农庄里忙着中耕,叶柏寿终日奔走田间检查工作,早就把腊肉事件丢开了。胡推销员硬把他从田间拉回来,商量解决办法。叶柏寿对他说:“不用商量了,你把它赶快运走罢!”他却坚持从长计议,私下拉着叶柏寿躲到管理委员会后面,苦苦哀求道,看在国家利益面上,请他务必设法推销出去,否则他就没法回去交代了,因为这是上头派给他的推销任务。至于价格,还可再打八折。虽然口头上他不好意思说“货物出门,概不退换”,但从他的口气上,什么“交情建筑在互利基础上”啦,“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啦,也委实费了一番苦心,暗示对方今后在收购土产方面,必然有所报答的意思。叶柏寿听他说了半天,依然似懂非懂——他那里听得下去啊!暗自寻思道:“这回再不能上他的当了,我要听从他的话,那就等于把脖子伸到人家圈子里去!”   “不行,这个万万办不到!”叶柏寿坚决拒绝道。“你到别的庄上去想办法罢。”   “从春节过后,我的腿就没有停过,”胡推销员诉苦道。“你不信,看看我脚上的老茧……是咱们县里管得到的地方,我都挂了钩,他们都很热心帮助,每个农庄万儿八千斤,原是不算什么的……”   “对,找他们去挺合适。咱们庄上的人穷、小气……”叶柏寿顺水推舟道。   “唉唉,你怎么好这样说!”胡推销员赶紧更正道,“不瞒你说,这到底是有时间性的东西,到了夏天……”。   “是的,一入黄梅天,它就会发霉、生蛆。”   “你知道这就更好了,所以还得求你……”   “对不起,实在是爱莫能助,”叶柏寿站起来,客客气气说,“我给你找两辆大车送回去,我这就派车。”   “别忙,请你稍待一会,”胡推销员着慌了,拉着叶柏寿的袖子哀求道,“这样罢,今天晚上你开一个庄员大会,多做一些动员说服工作,我再补充两句,启发启发庄员,你看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叶柏寿把脸一沉道。   “那末,过两天再说,我到别处去转转,这总可以罢?”   叶柏寿看他唉声叹气,死缠住不放,又容忍他宽放两天。但再三声明,他只能代管两天,如有生蛆发霉事故,概不负责。那晓得这位老兄一去杳无消息,直到今天他才赶回来。打开仓库一看,天哪,连墙上都爬满了蛆!他吓的面无人色,到处找叶柏寿。总算找着了,偏又碰上这位不识时务的潘股长纠缠了半天,心里越发按捺不住。此刻看看叶柏寿就要走出去,他便抢先拦住他。   “叶主席,我跟你说句话,”他把叶柏寿拉到门外,悄悄地说,“叶主席,你得救我一命才行!”   “什么事,老弟?”叶柏寿吓了一大跳。   “还有什么,那东西要糟蹋完啦!”   “咳,你做事也未免太冒失!”叶柏寿看他办事年轻,不似潘股长虚头八脑,于是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老弟,你没有想想你弄来的是什么东西?年头里群众要买肉过春节,你不运来,如今春节早过罢了,你又把城市里推销不出去的腊肉摊派给我们,价钱却比我们卖给你们的活猪每斤贵两倍!群众不是傻子呀,我们花七角钱一斤买来的约克夏小猪娃,喂了十个月,也不过一百四五十斤,要花多少饲养管理费用,你们是不管的。可是等到你们来收购的时候,花样就多了,那管你什么约克夏不约克夏,一律按本地毛猪每斤给价二角四分钱!还不许有饱肚猪!出售前一天不准喂它,临过磅的时候,你们又拿着鞭子抄猪圈,给它们赶的魂飞魄散,连一泡屎一泡尿都给挤得干干净净,这才把它们捆起来过磅……难道上头也有这种规定么?上头可没有这种规定。完全是你们自作主张,为了超额完成你们的任务,任意压级压价,不照顾群众利益!”   “不见得都是这样罢?”胡推销员含含糊糊地说,声音变得喑哑了。   “还说不见得!”叶柏寿叫道,“那一次你们来收购肥猪就硬把约克夏纯种当作杂种,把价钱压到最低一级。幸亏我们没有答应,后来卖给车站上,你猜是什么价钱?——那是按优等优级价钱卖出去的。”   “可能那是新手办的事,”他还想给自己辩护。   “你们张组长还算新手么?”叶柏寿一直望着他微笑,“他在解放前就干了二十年屠宰业,地面上谁不知道他?不过,你们在这上头也的确做得太过分了,一提起来,简直没有一个人不摇头的。你们得罪人太多啦,教我都没法替你们打圆场,别说那腊肉要八角二分钱一斤,就是打个七折,恐怕也没有人愿意要。”   胡推销员被叶柏寿说得哑口无言,脸孔红一阵白一阵,简直有点进退两难。   “过去的事都不用提了,眼前这种局面,还是请你替我想个补救办法罢。常言说,面前有佛你不求,我还求谁呢?事到如今,也不计较成本不成本了,只得忍痛牺牲,把东西销售出去就算了,终不成教我拉回去积肥么?”   “毫无办法。”叶柏寿摇摇头,正想迈步走开,忽见一个瘦长的人影打面前走过,于是把他叫住。   “是老宋吗?”   “是我,”那人轻声说。   在薄暗中,这个又瘦又长,走路象骆驼一样稳重的老饲养员宋世贵,听见主席叫他,立刻停下来。他心地慈祥,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模范饲养员。入冬以来,当牲口饲料发生严重恐慌的时候,他想尽一切办法,使牲口免于大量死亡,挽救了二十七头幼畜,因而赢得了全体庄员的爱戴,并且受到省里的表扬。   “你吃过饭了?”叶柏寿问他。   “有偏了,”他慢吞吞地说。探头看了站在主席旁边的客人,微微地一笑:“哦,胡同志还没有回去?”   “嗯……”胡推销员敷衍道。   宋世贵点点头,转过身来对叶柏寿说:   “听说你才回来,我想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叶柏寿拉住他那筋节嶙峋的手,小声说:   “等一等”你先回去给李哈叭说,叫他套两辆大车,明早天一亮进城。”   “拉肥料吗?”   “不,送胡同志进城,还有那一大堆腊肉。”   “那还运回去干什么?按牲口粪价钱,卖给我们当肥料算了。”宋世贵说。   “嗳,你老宋也跟我开玩笑……”胡推销员没有说完,喉咙就哽咽住了。 ## 四   叶柏寿和宋世贵走着说着,想乘此机会溜出去,不料客人又从后面追上来,硬把他拉回主席办公室。   宋世贵看见这种情形,知道一谈话又是没完没了,便到伙房里给叶柏寿端来一份夜饭,摆在他的办公桌上,自己却斜靠着西墙坐下来,等候和叶柏寿谈话的机会。   这回是新华书店的营商员先开口,他要叶柏寿推销一千五百册农民识字课本,二百册连环图画,七套卫生、农林、水利、畜牧、兽医、植物栽培等挂画,另外还有一大堆普及科学知识的书籍。这些精神粮食也和西南腊肉的命运很相似,在仓库里睡了三个月的觉。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呢?叶柏寿和新华书店的营业员都说不清楚。农庄开始建立的时候,县文教科有过指示,要农庄设立文化俱乐部,开办常年夜校,建立图书馆和有线广播收音站。新华书店唯恐人家说它是小脚女人,跟不上时代的要求,赶紧把大批书刊送上门来了。那时农庄管理委员会忙于安排生产计划,根本就没有考虑到经费来源和庄员们是否有时间夜夜读书等问题,于是含含糊糊地接受下来。现在这位营业员拿着账单来要账,真教他有苦说不出。他一看总计金额下面有三个圈圈,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笔账出在那里呀?”他在心里踌躇起来了。“第一个收获还没到来,一粒粮食未见,小麦又遭受晚霜的袭击,能不能保证计划产量还是问题,那来什么福利基金啊!”   “老刘,我早先对你说过,书是要买一些,但要不了这许多,”他略为瞟了一眼清单,仍旧把它交回姓刘的营业员。“你这一大堆‘卫生须知’和‘怎样防治血吸虫病’,恐怕第二个五年计划也卖不出去,因为我这庄上认得二百个字的,还不到一百五十人。而且这里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血吸虫病’。”   “那没关系,他们会逐步提高的,”姓刘的营业员满不在乎地说。   “这倒也是事实,”税务局潘股长随和着说。他本来背着两手踱来踱去正在绞脑汁,看见有机可乘,便停下来说:“叶主席,你需要冷静一点。我刚才跟你商量的问题要得到合情合理的解决,光凭意气用事是不行的,得用冷静的头脑才行。”   “要凭我三年前的脾气,早把你们赶出大门去了!”叶柏寿啪的一声,把笔记本扔在桌上。“你们这就算爱护农业合作化吗?都象你们这样,集体农庄趁早关门大吉!”   “你别把我也骂在里面了,叶主席!”一直插不上嘴的第四个来客——年轻气盛的县公安局公安员——乘机插进来。“我是头一次到你这里来,可不是来推销腊肉什么的,你别认错了人呵。”   (“你有什么事吗?”叶柏寿回过头来仔细看他一眼,果然不认得这人。)   “我是奉命到你这里来,协助你们建立户口登记处的。”   “有公事吗?”   “公事公办,没有公事,怎好来麻烦你,”他随手递给叶柏寿一张纸条。   “这不归我们办理,”叶柏寿看后把纸交还给他,和气地说,“请你到乡人民委员会去,它就在咱们村上,出门靠左第八幢房子就是。”   “介绍信不是写给你们农庄的吗?”   “信是写给农庄的,但这不归我们办。”   叶柏寿一见这位同志脸色不大好看,就向他解释,说集体农庄没有承担这个义务的必要,这是行政事务,应归乡人民委员会办理。但他却坚持这是上级命令,非照办不可。两人各执一词,言语渐渐冲撞起来。公安员说叶柏寿不服从命令,叶柏寿说他强迫命令。这可把宋世贵吓坏了,他悄悄地溜出去,把乡长祁大年和副主席马修德找了来。他们赶到这里,却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长久合不拢来。这是多么奇怪的景象呵,原来满屋子竟是鸦雀无声!叶柏寿站在窗户跟前,背过脸去,望着一轮明月出神。那位公安员同志却两手抱在胸前,叉开八字腿儿站在当中,正在欣赏高高挂在墙上,写着“迎接合作化高潮”的锦旗。另外几位客人也都好象被这种气氛所感染,表现出各种不同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流览着琳琅满目的四壁。看见这种光景,乡长和马修德都松一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走过来给公安员打了一个招呼。   “你不是公安局马同志吗?”乡长拉住他的手,笑吟吟地说。“多长时候来的呀,怎么不到我那里去坐坐?真是,三天不见面,就把朋友忘掉啦!你不记得上次在县里扩大干部会议上,咱们还坐在一条板凳上吗?”   不等客人开口,他又转过脸来问叶柏寿:   “柏寿,咱们的管委会常务会议今天还开不开?”   “开!怎么不开,马上就开!”叶柏寿也转过身子,趁这机会就想溜出去。一眼瞥见办公桌上摆着自己的夜饭,于是对客人说:“你们都吃过饭了吗?”   “饭是早都吃过了,不过问题还没有解决,”潘股长代表大家回答。   “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解决?”   “我提的问题,就没有得到你的圆满答复。”   “还是那个牲口死亡税吗?”   “唉呀呀,你说的多可怕!怎么会有牲口死亡税呢?我办了二十年税务,从来就没有听过这种税目。我所提的,这明明是屠宰税问题。”   “真有意思!”   叶柏寿讥讽地微笑着,从容不迫地推开椅子,正想迈步跨出去,新华书店的营业员却扬着单据抢上来:   “叶主席,我这笔账究竟怎么处理?——付呢,还是不付?”   “你这问题么,暂时不提罢,”叶柏寿昂着头想了想之后说,“待我们管理委员会研究以后,买多少算多少就是了。”   “那怎么行,发票都开好了的呀!”   “不行也得行,同志。这不能怪我们,你们事先没有和我们商量,我们也得量肚吃饭的呀。”叶柏寿一看挂钟已经十一点三刻,就结束道:“好罢,你们跑了一天够辛苦的了,请到客屋里休息去罢。”   “着,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潘股长首先站起来附议。但他却没有动脚,等别人都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又拉住叶柏寿说:“叶主席,我还想问你一件事情。”   “唔,你说罢。”叶柏寿十分不耐烦的停住脚。   “专卖公司委托我问问你们庄上春节期间用酒情形,据说你们的用量大大超过向专卖公司定购的数量,他们很疑心这些酒的来源:是私自酿造的呢,还是用不正当的手段——比方说,从酒精私贩子手里买来的呢?希望你说明一下……”   “要我作书面检讨吗?”   “那里,那里,这不过是想弄清是非。你知道,国家对于粮食控制得很严格,喝酒终归是一种浪费。”   “专卖公司既然调查得那么清楚,那又何必来问我!我要犯了法,拿我问罪就是了!”叶柏寿真的生气了。   “它要知道这酒的出处就好办了,问题就是它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揭破这个谜底呢?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不便告人的地方?”   “酒是全体庄员分喝了,你说怎么办罢!”叶柏寿大声嚷起来,“专卖公司只供应我们五百斤,我们有一千八百户人家,不够分;老马到省里买双铧犁又托他捎回一百斤二锅头,统共也不过那么些,怎么有不可告人的地方?”   “那是毛重一百斤,实际除皮还不到九十五斤,”马修德补充道。   “这一百斤有单据吗?”潘股长紧跟着追问。   “你要查咱们的账目是不是?”叶柏寿看他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气的额上直冒烟。“你管得太宽了,潘股长!管得我们寸步难行!”   (“好,那就算我管得宽,”他伸了伸懒腰,不知是坐得太久腿坐麻了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腿有点摇摇晃晃,精疲力竭地重复着说:“好,就算我管得宽……”) ## 五   客人走后,宋世贵对叶柏寿说:   “饭凉了,我给你热热罢?”   “罢了,气都气饱了,那里还咽得下去!”叶柏寿如释重负似的深深吁口气,看看挂钟,早又过了十二点半,于是对乡长说:“老祁,今天晚上的会不开罢,一开又得两三个钟头,明天他们还要干活,都拖垮了怎么办!”   “不开也好,”祁大年点头同意,“你在县里听见有什么新的精神吗?”   “有什么新的精神?叫咱们勤俭办社,多养几头猪。那天我也的确有些气了,县委会好些人都在那里,我说,你们光叫我们养猪,就不给解决困难,你们可知道行情么?张部长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却拿县供销社的话来堵我,怨我们没有完成生猪生产指标,影响他们的收购计划。我说,谁叫他们任意压级压价的?我又把他们推销臭腊肉的事说了说,最后我说:‘别提供销社的事了,我们也不想沾他们的便宜,只求不给我们增加麻烦就千恩万谢了。’他们说得挺干脆:‘今后凡有类似这样的事情,你一概挡驾就是。’我说是他们找上门来的呀,教我们躲都躲不掉,还敢挡驾!干脆你县委做个决议,发个通知,劝他们大发慈悲,体谅体谅我们的苦衷不就得了吗?他们笑起来,说我的建议很好,不过发通知是一回事,要紧的是教我们把住关口,不让那股歪风侵进来。”   “这话对呀!”马修德一拍大腿,表示正合自己的意见,我早说过,不归咱们办的事,一概不办;跟咱们没有关系的事,一概不理。为什么他们不敢来找我,偏要找你呢?”   (“我也总算领教了!”叶柏寿自嘲自讽地说。)   “早是这样,省得多少是非!”马修德叹口气,仿佛后悔他做得太晚。“这都不去管它了,你且说说复种问题怎么解决罢。小麦就要收割了,还能拖到什么时候?上头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他们也很着急,正打电报给省里调拨种籽。”   “还是玉米吗?”   “玉米……”叶柏寿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两个字竟然这么不顺口。但他立刻加以解释:上头十分重视这种高产作物,强调必须完成复种面积,一亩也不能少。   “你都答应了?”   “这能由你答应不答应!命令就得照命令办。”   (马修德听到这里就沉下脸来,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脸孔渐渐打皱,收缩,唇髭微微地震动着。办公室里陷入可怕的沉寂中,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嘀嗒嘀嗒地响着。乡长祁大年最明了他的脾气,每当看见他老人家的唇髭抖动起来,就晓得他心里头一定有什么难于启口的苦衷。)   “老德,你不是也打算试种玉米吗?”他用试探的口吻问他。   “试种,那是另外一回事,”马修德沉重地说,“既然是高产作物,品种又好,为什么不可以试种?谁不巴望自己的农庄变成一个百万富翁?但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这里祖祖辈辈都没人种过这种东西,谁也不懂它的栽培技术。就凭上头一道命令叫我种二万亩玉米,我老汉没有这分胆量。我不敢拿七八千庄员的半年口粮来作自己的试验。你说我保守也好,批评我落后也好,在我没有十分把握的时候,最好不要强迫我去冒这种危险。如果咱们试种过一年呢,那也好办,或多或少总可以摸出一些经验。如今什么也不懂,一点把握也没有,抛开历年产量逐渐提高的大豆不种,却去盲目追求什么高额产量,这就好比不会凫水的人不从浅处往深处探,单凭自己的勇气和大胆,一脚就跳到大海里去,要不灭顶才怪哩!”   稍停一会,他接着说:   “我是头发快白完的人了,没有这股勇气;但我也不愿看见一个不会水的人,闭着眼睛往大海里跳。”   他说完之后,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的最末一句话,恰恰刺痛了叶柏寿的心病。叶柏寿对于扩大复种面积原没有什么意见,但要彻底改变作物,他也拿不着主意。如今看见马修德坚决反对这种做法,越发使他失去了信心。无奈这是上头的命令,自己又曾经在张部长面前夸下海口,只要上头能及时供应种籽,他就敢保证百分之百的完成复种计划。现在他有点后悔当初说的太死,没有考虑到马修德的意见。管理委员会上虽然曾经提到过这问题,却没有作出任何决议。马修德在农庄上是威信极高的生产能手,还在初级社年代里,他亲手栽培的小麦和棉花就创造过丰产记录,远远超过当地农民的产量,而且逐年增长,一直保持着优势。大家也知道他不是什么脑筋古板,一成不变的老顽固。他曾引种过小麦新品种——碧蚂一号——现在都推广开了,比原来种的金字塔,产量着实提高了不少。这就越发使人信服,他们没有选错这位农业股长。这次叶柏寿到县里,也曾经把马修德的意见反映上去,可是张部长说,老马既是有这样丰富的生产经验,就应该鼓励他大胆去做;况且这是上面的指示,又有人领导和支持,还怕什么呢?那晓得马修德不听犹可,一听见这话,简直气的要跳起来。   “罢了,罢了,就凭那道命令来指导生产吗?”   “他说技术方面,有技术指导站帮忙。”   “你能依靠他们吗?”马修德反问道,问得叶柏寿心乱如麻。“通共不过两个小青年,离开学校还不到半年,你就敢完全信赖他们吗?况且他们也不是专门来指导咱们的生产,他们指导着七八个农庄,二三十万亩土地,一个月头里难得见他们两回面,就是碰着了,也不过摆摆情况,偶然到地里去看看,也难提出什么意见。年青人哪,热心倒挺热心,碰见我总是满口大爷长大爷短的,我问他们种过玉米没有,他们倒也老实,说是在温室里试验过,不过成绩不怎么好。‘那么,你们有没有把握呢?’我这样一问,他们脸就红了。是呵,他们也知道这责任重大,说懂就懂,说不懂就不懂,不敢冒充内行,在群众面前摆架子,这点倒是叫人佩服。不过完全依靠他们,我是不放心的。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最好不要强迫别人去瞎闯。咱们今年先试种一二十亩,有了成绩,明年再来推广不是更稳妥吗?走社会主义不能一步登天,十二年的农业发展纲要也不是一个命令办得了的。为人真是难呵,我要说多了,又说我好发牢骚;我要闭口不说,心里实在闷不过!”   “这你就未免太多心了,老德”乡长笑道。看他说得情词恳切,也极感动,于是一面安慰他,一面替他辩护,“咱们这里可没有人压制民主呵,谁敢说你发牢骚,首先我就不愿意!你说对不对,柏寿?”   乡长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紧张的局势缓和下来。这倒为难了马修德,他惶惑不安,唇髭抖得更厉害。   “不必争论了,”祁大年接着说,“明天我们把老德的意见提到管理委员会上来讨论,他的意见是有价值的,我们再写个报告上去,你看好不好,主席?”   “没有意见,”叶柏寿点点头,从困惑中解救出来。   “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咱们就早点休息罢,”乡长看看大家都不想说话,便站起来,拉着马修德的手说:“走罢,老德,我送你一程。” ## 六   叶柏寿把他们送到门外,再三叮嘱宋世贵:   “可别忘了,我刚才对你说的事。”   “忘不了,”宋世贵停下来,等马修德和祁大年去远了,他才接着说:“现在你有空吗?”   “什么事?”   “我想跟你说句话。”   两人缓步走着,走到长满紫穗槐的庭院里就停下来。初夏的夜晚是这样地令人陶醉,碧蓝的天空闪烁着迷人的星星。特别是在这新雨之后的夜晚,微风荡漾着,时不时飘来一阵阵野花的清香,池塘里响起了欢乐的蛙声,灌木丛里也出现了点点流萤……。   院子里横摆着两辆新买的胶轮大车,一只白色的雄鸡昂然站在翘起的车辕上,好象它在欣赏这优美的夜景之余,准备也来一段独唱。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边上,好象怕惊动那只雄鸡似的,说话都很小声。   “你身体怎么样?”叶柏寿看他说话艰难,有点上气接下气,心里着实替他难过。   “我吗?还好。”老人家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沉思着说。“我怕牲口过冬过坏了,眼前又要忙着准备收麦,每天四两料是撑不下去的,现在牲口都掉下一层皮包骨头了……你没给县里打报告么?”   “谈过了,他们答应增加一倍。不过,我想还是不够,得增加两倍才行。”   “你有把握吗?”   “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   叶柏寿说出这样肯定的语气,给宋世贵带来很大的安慰。其实,他是不愿意在这方面把自己所遭遇的困难告诉这个老人,增加他精神上的痛苦。   “要是有办法,我明天就到合营农场去跑一趟,”宋世贵说,在他那打皱的脸上忽然闪出稀有的愉快,他毫不怀疑叶柏寿的话语里掺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我听说他们愿意把新鲜苜蓿出让一部分,那确是一种好饲料。”   “好的,你明天就去办,款由信贷社调拨,那边还有一笔款子。”稍停一会,他又茫然问道:“今天几号了?”   “阴历四月初十。”   “阳历不是五月十九吗?”他屈着指头叨念着,“十九,二十,二十一号是小满,下月六号是芒种,芒种还不该收割小麦么?赶得上,赶得上!”   “怕挨不到芒种就该收割了。”   “那更好,你家口粮有困难吗?”   宋世贵对这问题好象很难回答,他的嘴唇动了好几次都没有把话说出来,后来做了一个很不自然的手势,微微地苦笑一声,终于只好叹口气。   “不好意思说吗?”叶柏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唉,新社员里边有困难户很多,你照顾那一头好呢?——还是不提它罢。”   叶柏寿慢慢直起腰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简直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回答他才好。是呵,多少困难户都叫苦连天,伸手向他要粮食,唯独他宋世贵从来没有听他发过一句怨言,默默地忍受着这暂时的困难。这就是他值得受人尊敬,难能可贵的地方!   “对,你说得对!这不是个别问题,必须全盘解决。”沉默了好大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说。“好罢,你先回去,明天管理委员会上一定做出决定,解救目前困难。”   可是宋世贵坐着没动,看那神气,里头还有文章,于是又问道:   “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头青骡子,这两天不好好吃草料,”宋世贵看他一眼,然后吞吞吐吐地说。   “病了吗?”   “不是,是受了暗伤。”   经叶柏寿一再追问,他才将那骡子受伤的原委和盘托出来。原来五月十三号运输员李哈叭套车到官窑拉砖头,自己坐在车上打瞌睡,下坡的时候不小心,从车上裁下来,腿跌伤了。他一怒之下,便拿牲口来出气,用校车棍狠狠地在牲口脖子上乱戳。牲口回来一卸套就躺在地上喘气,不吃也不喝,眼里光淌泪水。显然它是受了委屈,有苦说不出来。后来经兽医高伯禄老头子反复检查了半天,才诊断出脖子上受了暗伤。去问李哈叭,可是他死也不承认。   “他聪明着哩,拿鞭子打牲口是人人看得出来的;拿棍子去戳它,他想就没人知道了,这天杀的李哈叭!”宋世贵气愤愤地结束道。   “你看该怎么办!”叶柏寿咬着牙关问。   “我想,要订出一条法律来:不准虐待牲口。”   “好,你回头把他叫来,明天别叫他进城了。”   “还有一样,也得订在法律里面:禁止闲人夜里随便到牲口房里来。”   “那是为什么?”   “他们打搅牲口睡觉。”   “谁?”   “贺老爹,尹老四,他们每天晚上跑到牲口房里来……”   “他们来干什么?”   “来看看自己的牲口喂养得好不好,草料是不是够吃,槽头圈里干净不干净,是不是还认得主人。只要我一转眼,他们就偷偷地给自己的牲口添草料,还怪我不该把他们的牲口乱派差。你想想看,人干了一天活要休息,牲口累了一天难道就不该休息么?他们这样不放心,好象我是一个晚娘亏待了他们的孩子似的。其实我自己又没有牲口,我把它们象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手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我还有什么偏心?”老饲养员越说越伤心,一肚子的委屈情绪。   “多管闲事!”叶柏寿发怒道,“牲口是集体农庄公有财产,怎么还说是他们自己的!”   “那谁知道,他们惦记自己的牲口,就象惦记自己的老伴。贺老爹说,并社以后别的他都无所谓,他就惦记他的老母牛。他说它跟他在一个牛屋里过了半辈子如今分了家,感到屋子里冷冷清清,听不到它的叫唤,闻不到它的气味,心里怪不好受,因此夜里老是睡不着,要来这里跟它作伴。我有啥办法呢?不管刮风下雨,他老人家每天晚上要在这里呆到半夜才回去。有天晚上鸡叫了第三遍他还在牛屋里转来转去,嘴里念佛似的喃喃着,我探头一看,原来他在跟他的老母牛说话。”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叶柏寿说。他的口气虽然很坚决,心里却也踌躇起来: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放弃这种私有观念?几千年的积习缠绕着他们的灵魂,一刀斩不断,一时也理不清。你能怪他们么?不,不能怪他们。   “你告诉他们,往后别再这样了,应该相信农庄才对。”最后他忠告似地说,同时站起来,陪着宋世贵漫步走出管理委员会的院子。“我送你回家罢,下过雨之后,这段路坏极了……当心,这里有一个水洼。”   “你不睡觉吗?”   “唉,睡不着呀。”   “你这样下去,也真是不得了。”   “是呀,光应付这些外来干部就不得了,但愿有一天县委会能够下决心整整他们。”   他说完就苦笑一声,拉着宋世贵的手,一跃跨过被星光映照得发白的水洼。    一九五六年七月初稿十二月二十五日三稿   (来源:原载1957年4月号《人民文学》,摘自《中国作家协会检查刊物的参考材料》,第一辑“人民文学”,195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