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咏古事二首   <北京大学、吴兴华> ## 刘裕 ## 一   风吹着,他眼眶逐渐充满了热泪——   眸子不转地向北望,只一道淡青,   高空里回旋的鸷鸟,萦带的重城:   昔年的壮志似乎在一瞬间崩碎。   不再散发在沙尘里把心魂交给   马蹄和矛梢,把倾复敌国看成   吐一口唾沬;而他的勇气如洪水,   曾无阻地奔流,推动每一个士兵。   是甚么拖住他,使他步伐沉重,   使他在庞大的队伍里显得孤独,   身边只有习惯于服从的群众?   历史的时机过去了,个人的企图   达到顶端,成就跟随着缩小——   有生第一次他感到疲乏、衰老…… ## 二   仿佛在梦里,他看见不绝的舟车   直指向健康,事业已濒于失败;   抱着不同的心,立在同一的所在,   他,天下唯一的希望最后的寄托——   颀长、枯瘦,象一棵多年的松树   已经把细根散缠在城墙的砖缝间;   依靠众人,他自己也因而坚固,   行将倾复的终于获得了安全。   唉,昂扬的金鼓,林立的旗帜,   这一切蕴蓄着何等巨木的潜力,   只要崇高的理想能够复活,   使冷如死灰的再一次燃烧发热——   但是他模糊的泪眼望不见中原,   遥远地隔绝在浩浩的黄河那边…… ## 弹琵琶的妇人   他不会注意这乐曲——对于他说来,   过去就象是虫咬的多尘的帷幕,   卷起来,丢在一边。只有把俄顷   孤立在时间的急流里,他才能深尝   生命杯中的酒液;而我却竭力   使现在担负起过去全部的重量,   使过去复活在现在里——欢乐、希望、   长年的等待、远离这世界的冥想、   似乎都涌向我指下,弦子尖声地   嘶喊着:我们承受不住了……   教师和女伴都曾夸赞我高度的   熟练:“作着梦你也绝不会弹错!”   是啊,熟练,手指和拨子不可分地   结合在一起,恐吓、央求、引诱,   使得潜藏的声音吐露出来,   这需要技术,成百千不眠的夜晚;   但是我直到今天才仿佛了解   这个曲子的意义。江心的月光   使我的心灵打开了,表里莹彻。   三月,雨刚住不久,在魏王堤上,   骏马踯躅着,畏避滑腻的春泥。   他拉着我的手微笑:“我们会再见的。”   喧天的笙歌声继续着,有些宾客   聚集在柳树下劝解一个女子,   ——她鬓上的花戴得太偏了——因为   横竖那玛瑙盘子不值几个钱,   砸碎了不要紧。我们那时都年轻,   生命伸展到目所不及的远方,   错误还可以弥补,失去的机会   还会再招手……我没作任何回答,   只是眼角潮湿了,望着他离去。   岁月在他前额上刻划的伤痕,   好象酒楼牌子上记下的账目,   一笔又一笔:“等哪天你才还清呢?”   “我还会再来,把这一切都涂掉,   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他说。   现在他凝望着远方,让音乐迷离地   进入他胸膛、四肢,准备抓住   那谁都不会抓住的,叫它停下来……   是否他会在心灵对声音的解释   无限错综的,令人目眩的途径里   选择出那条隐秘然而是真实的呢?   音乐,生翼的仙人,把你诚慤的   颜色借给我,让我半生的痛苦,   好象最高枝上的一片小叶子,   沐浴在日光中,羞涩地展开,越过他   四围无形的墙垣,使他记起……   啊,啊,我如旧的手爪,变更的心情,   挣扎着想在平滑的乐曲表面下   显示出自己来。寒冰,坚硬的寒冰,   寒冰下缓慢地奔流着活活的暗水。   他会听出这细微的差异吗?当我的   绝望的呼声充满这广阔的空间时,   他是否听见的还只是过去听厌了的   稔熟的调子:“带一点京师的味道”?   船快要开了。他们旅程的起点   恰好是我的终结。在这支曲子里   我埋葬了一切。暂短,瞬息即逝,   这是音乐的,也是我的命运。   酒和热泪洒满了他的衫袖,   但是谁知道他在为甚么悲哀?   或许音乐把他从个人的圈子里   解脱出来了,在他瞥见的事物中   也有我小小的一分。如果这片刻   能在他诗句里得到永恒的纪念,   我将满意地引退到黄芦苦竹的   呼啸声中,象一棵飞星,不留下   自己的名字,短时间突破了黑暗……   (来源:原载1957年8月号《人民文学》,摘自《中国作家协会检查刊物的参考材料》,第一辑“人民文学”,195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