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杰:检查我的政治动摇性和反动性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 许杰>   我过去几十年的生活,和我所写的文章,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看来,或者以为我是清白的,进步的;在有些时候,我也竟然以自己的进步姿态,作为自己的安慰。而其实呢,我却有这样丑恶的一面:我动摇,我反动,我自由散漫,我投机取巧,我无原则的迁就终至于失去了立场,我自私自利为自己打算终于投向了反革命……。我检查我过去几十年来的生活与思想,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起来,我竟然是这样的言行不一致,理论与实际脱节,竟然用进步的外衣,来掩盖自己的丑恶。如果不经过这一次的学习,不经过这一次的检查,我会连自己也给欺骗了的。   我的生活与思想,何以这样表里不一致呢?这就要检查我的家庭出身与这几十年来生活的根源。我出身城市贫民的家庭,后来一直教书写作,过的是小资产阶级的生活。这就使我在本质上同情下层社会同情无产者,同时又有不断向上爬的思想。由于我的家庭出身,我懂得贫穷的苦痛,也由于我的家庭出身,我又想向上爬,想挣扎出这贫穷的环境。但在同时,也由于我的家庭出身,我没有资格,没有地位,没有办法扳缘到社会的上层关系,可以让我找到上升的门路。我只好靠着自己的挣扎,自己读书,自己学写文章,使得我教书的位置能够站稳,生活才有保障。等到后来,我一贯的教书写作,在城市中过生活,耳濡目染,希望在物质生活上有所改善,希望提高自己的享受,终于忘记了自己出身的根源。只因我无法可以依靠权斗,就是卖身投靠,也不能得到更好的出路,所以我才硬着嘴巴,说是不肯卖身投靠;我才抽紧裤带,努力在艰苦中挣扎。这在从前,我自己还强调着自己有光明的一面者,就是如此。我以为我有一段奋斗的历史,我口里虽然不说,心里却在骄傲;我得意自己能够爬上大学教授的位置。我平常在想,我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完全没有靠资格、靠关系,我只是靠自己的努力。我那里知道,这虽则是完成今日之我的一面,但同时却也是妨碍我进步,阻止我与群众结合,使我只逗留在口头上、纸面上的进步,而实质却是经不起考验,无原则无立场的迁就,终于会投向反动的主因呢!   在这里,我首先得检查我的政治思想与它的动摇性和反动性。我在1922年到安徽公学(上海)教书时,是张任天介绍的。张是前清末度秀才,进过浙江高等学堂,到过日本。“五四”前后,在台州六中教书,喜谈社会主义。那时我在六师读书,因为闹风潮,喜欢和他接近。到上海后,他介绍我参加安那其组织,我也在安那其刊物“互助”上写过文章。我看过克鲁泡特金的著作,接受了安那其思想。我认为这是人类最高的理想,因而轻视一切另外的政治集团与政治主张(包括反动的国民党,也包括共产党)。那时我也有机会看到共产党的刊物,但我却不很关心,而且有了轻视的态度。认为共产党主张阶级斗争,主张用武力夺取政权,也没有安那其高明。当时国民党改组,他的全国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我也看到的,但脑子也不发生作用。上海大学是共产党占着决定势力的学校,我的同学戴介民就在那里读书,大概也加入了组织。而另外的一个同学范守渊,在同德医学院读书,却加入了国民党。那时国共合作,我们几个人碰在一道,也不谈什么政治。1926年底,天台由北伐军光复,范守渊他们,回天台成立国民党县党部,又要我到天台当县立小学校长。我在这时,就加入了国民党。不到两个月,“四一二”事件起来,我们在内地还不知道。这时浙江国民党省党部省政府,已经国民党反动的力量占据,加以改组;原来在杭州占有绝大势力的共产党的力量,被他们压迫下去,有许多党员也被他们屠杀或逮捕了。他们派了一个新的县长到天台来,——天台的旧绅士,以前的县立小学校长,也跟着这新县长一同回到天台。他们硬说我们有工人纠察队,硬说我们是共产党,硬说我们有枪,就把我和县党部的同志,逮捕起来。当时情势严重,说我们即刻要被枪毙,深夜押到海门。由于我的同案有一位绅士的儿子,这一位绅士,为了营救他的儿子,我也蒙受了好处,给保释出来了,我就回到了上海。   我回上海后,生活无法解决。由朋友戴邦定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党的朋友介绍我到泉漳中学教书。我原是安那其主义者,但我觉得吴稚晖等同国民党勾结,来打击共产党,非常可恨。同时我在海门被囚时,他们硬说我是共产党的证据之一,是我在“互助”上写的文章,有一句“跟着无政府共产主义走”的话。他们却断章取义,说我明明写着跟着共产主义走,就是共产党的证明。自然我那时的入党,思想是朦胧不清的。我觉得是对国民党赌气,我不是共产党,你说我是共产党,我如今加入了共产党,看你们又怎样。同时也觉得许多朋友多走这一条路,我就也有这个理由可以加入。至于职业问题,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我却因为加入了党,才接触到许多党的刊物,受了党的教育,这倒慢慢的使我的思想有一个中心,后来因为自己胆小,有了教书的机会而脱离了党。   在泉漳中学教书时,因为反动派还不肯放松我,就不能再耽下去,第二年春天,到宁海中学当教务主任,也是同志(蒋如琮)介绍的。这学校的教员与学生党的同志很多,当时到处闹暴动,宁海也无例外,及到“停旁暴动”失败,我们又逃到上海。这时碰到在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做事的安徽公学同事张任天,因南洋有报馆托国民党中央党部聘编辑,张就介绍我去了。我离开安徽公学,那时我觉得能到南洋去,这是很可羡慕的,何况那里的薪水又高。他当时告诉我,南洋的旅费已寄在南京,而且名义上是叶匪楚伧介绍的,我得到南京领路费,并得向叶匪辞行,我当时以为这是无所谓的。到南洋后,还可宣传革命。就用这样掩饰的理由,去见了叶匪。其实,这只是从个人的利益出发,不但是无原则的迁就,而且已是反动的行为了。   我到南洋后,每天写一篇社论,其余是编几则专电,剪发上海、香港、广州报纸上的国内外大事。我挂着国民党中央党部介绍的招牌,每日以国民党左派的面目来掩护自己。随时发表些对帝国主义对国民党蒋介石不满的言论。我也接触到许多从潮汕、从广州逃去的革命青年。但也引起了殖民地政府的不满和当地国民党员的怀疑。我被华民政务司传讯了好几次。我知道,如果不自动离开,就会有押解出境的可能。在那里耽了一年几个月后,我自动回国了。回上海后,我的生活又成了问题,在南洋积的现款都投资到一家朋友们开的书店里,并由朋友介绍到陈德徽的建国中学当教员,又与上海党接上了关系。那年5月,南京路示威,有人失了地址,我家里被查一次,而我的一篇枉生女士(“椰子与榴莲”中的一篇)在左派刊物上发表,被校长陈德徽看见,这学校又耽不下去了。同时,我因家里被搜查一次,实在有点怕。这是1930年的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向革命进攻相当利害,我时常听到同志间出毛病,每日心惊胆战。这时,正好广州中山大学说要聘我,我借着家庭负担重的理由,虽有同志劝我不要走,我却到广州去了。其实我是这样经不起考验的,我没有碰到反动派的辣手,早就逃避了。   此后,我在行动上脱离了组织,但自以为在精神上还没有脱离。其实这是我自欺欺人的说话。这时我在心理上已有一个转变,我觉得自己已在大学里教书,这机会非常难得。我要加紧在教学上努力,我翻参考书,我编讲义。两年后,我到安徽大学,正式在中文系里开了课,我编讲义的功夫,花得更多。我在我的讲义中,生吞活剥的把一些可以装得进的唯物的理论,都装了进去;因此,以后的教书,到处被人看作粉红色的人物。我一面惊恐,一面得意,我在学生前面装着进步,以投合青年的心理。到了后来,也就自以为真有一套理论,自己真的怎样冒着危险在战斗,真的连自己面目也忘记了。   抗战后,我回天台办大公中学,校中有许多进步教员。也同校外的地下党员有联系。他们知道我虽然没有组织关系,但我还是靠近他们。我的这个学校,当时以开明进步出名。我们讲战时教育。鼓励并领导学生救亡运动,甚至开了游击战的课程,但这也触动了县党部之忌,引起了另一个私立中学的利害冲突。当时我们学校里有一位教员(顾哲民)是金华的党介绍来的,是一个党员。他负责校内“民族先锋队”的组织,也参加了天台的党委。由于我们工作上有了默契,有了联系,所以校内的“民先”就发展得很快(约有45%),而其余两个学校,却无法打进。这在平时,我自己也觉得意,觉得自己办教育,在社会上应付,毕竟有些成绩,对党对抗战都有贡献,但到了一个时候,有几个“民先”参加皖南新四军的教导队去了,当时我不知道。其后第二批又要出发,我由于怕学生的家长向学校要人,要他们先行退学,或先得家长的同意,但他们不肯。我当时的理由,以为这是为的学校,为的“民先”的不断发展,坚持这样的主张。不料我这主张,却遭顾哲民的反对,他以为我的这个主张,就在破坏革命。我当时听了这话,并没有从整个革命利益来考虑问题,却从自己个人利益来考虑问题,我认为顾哲民犯了左倾幼稚病,他留在校里,对学校前途甚有妨碍,当时通过校内的几个党员同志,决定解聘他,他们也同意。其实他们当时因为我是学校主持人身份,既然说出这话,便不敢当面和我反对,算是同意。我为了安定学生心理,又把顾先生离校事,在朝会上对学生说了一遍,因而更引起顾的反感。他鼓动了他那班学生,罢课威胁,并在外扬言“许杰已经反动,这学校给闹关门了,也在所不惜”。我觉得受了威胁,受了冤枉,我想出办法用一点政治的力量,强迫老顾离天台。我去和县长粱济康商量,要他帮忙,请老顾来说话,并劝他走路。这事真的这样做了。我虽然自己也曾引起内疚,但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据事后传说,顾为了这事也受了一次警告)。这件事情,我是时常在内心责备自己的,这不是对同志的态度,这是出卖了革命,借外力来压迫革命的行为。虽然顾的行动,的确有些过份,但都不能作为我的托辞。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的做了反人民的罪行。   1939年,我到广东省立文理学院(院长林励儒,现在中央教育部)教书,这是较进步的学校,空气比较自由。但因为国民党反动统治,要大学教授集体入党。学校里面也成立了直属区分部。我当时虽有点勉强,但说是为了友谊难却,为了学校的安全,我也加入了。我在表面上,说是有了“党证”说话就可方便些,而其实呢,还不是为了保持这个饭碗,觉得在蒋管区做事,免得到处有麻烦。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无耻的勾当,是一个卖身投靠的行为,但我总是有些理由来掩护自己,而且也不希望有人知道的。如今想来,正因为我有动摇的本质,正因为我看重大学教授的饭碗,正因为我考虑问题一切都从个人利益出发,碰到外面有一点压力,自然就会投降了的。   我从广东文理学院转到福建暨南(当时叫建阳分校,主任是周宪文,与C.C.有关,现在台湾)以后,我便装聋作傻,把我的党证收起来,不管他们催问,我是从不说起我曾加入过国民党的。同时,我参加文协,参加大学教授联谊会,也参加了民盟,我在周报、民主、文萃、时兴文以及几个文艺刊物上写文章,我签名反对美授,签名反美扶日,因而我俨然是一个民主教授,进步人士了。解放以后,我出席北京全国文代大会,被选为上海市人民代表及协商委员,我参加北方老区访问团山东分团,也参加过土改,就是这样,我自己也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此外,我在这几十年的教书与写作上,也曾生硬的装上一些马列主义的理论。我在1929年与30年,写过一本“明日的文学”和一本“新兴文艺短论”,我已经写上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口号;而在中篇“马戏班”和散文“椰子与榴莲”中,也企图以自己的作品,来实践这个理论。此后因为教书,翻了一些马列主义文艺理论书籍,企图以这些来影响我的学生,我自以为懂得了一些马列主义的文艺理论了的。胜利后回到上海,我看到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觉得这是一本好书,解决了中国文坛论争多年而没有解决的问题。我把他介绍给别人看,也介绍给学生看,但我却没有真正懂得这书的好处。我强调文章,强调方法。我说,就以文章论,这文章实在写得完整有力,理论这样完整,逻辑这样周密,这是任何人所不能及的。我也讲方法论,我说这完全是毛泽东对辩证法有精到研究的缘故。在当时的意思,我以为我这样说法,完全从文学艺术立场出发,可以避免政治宣传左倾思想的嫌疑,但在骨子里,这实在也就代表了我的思想,我不懂得马列主义与中国具体革命实践相结合的道理,不懂得实践,我对毛泽东的文艺思想,可以说是完全无知。上海解放以前,我在文章中,也用过生活改造与思想改造等字样;但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却是在叫别人改造;至于究竟要怎样进行改造,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解放后,我出席全国文代大会,重读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看到从前所没有看到的东西——那就是生活的实践。但是,我当时的思想,以为要做作家,就该有生活的实践,要到工农兵中间去,到火热的斗争中间去,我想做作家,才要到群众中间去吸取题材的。其次,我以为我对理论都懂得了,缺乏的就是实践;而一谈到实践呢,我又强调我的家庭,我的生活,一句话,我局限于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与习性。因此,我强调着我的理论与实际脱节,说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原来就容易从文字上接受空洞的理论;好像这样一说,又可以把自己开脱了似的。而其实呢,我还是没有深入的检查我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   我知道,我的思想与我的生活作风,是和我的家庭出身,我的做事的经历与文艺见解分不开的。一句话,我有的是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与温情主义,我不是看不清楚,但我却没有决心,无法实践。我的感情生活扭不过来,因而有时也使自己觉得苦痛徘徊。其实,这不能实践,也就说明我的看不清楚,不能实践,没有决心,也说明我的认识模糊。我知道,我要站稳立场,分清无产阶级与非无产阶级的界限,只有在群众的、集体的生活实践中,才能做到。我心愿,这一次的思想改造,才是一个开始。   (本文系根据本人思想检讨总结删节而成)   来源:华东学习委员会办公室编印 《华东高等学校思想改造运动情况· 华东高等学校情况汇编第二分册》(绝密资料)1954年1月。